书城小说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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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刘万福案件/邵 丽(6)

后来刘万福才弄明白,这附近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被刘七他们垄断了,只能从他们手里高价买才可以。他知道斗不过人家,就不干这个了,承包了几亩果园,水果下来的季节就卖点水果,平日里往城里贩运蔬菜,以此维持全家的生活。有一天他进城贩菜回来已经很晚了,进家看见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大冷的天,孩子们都坐在院子里。他觉得气氛不对,就问孩子你们妈去哪里了?孩子们都不吭气,拿眼看着紧紧关着的屋门。他推开门,看见老婆和大女儿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坐在凳子上相对垂泪,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不是小事。他实在被出其不意的打击弄怕了,那一刻他的嗓子眼发干,头胀得嗡嗡响。他问老婆:“出什么事儿了?”老婆只是哭,头也没抬。他问女儿,女儿也不答话,扑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大放悲声。他又问老婆:“到底怎么了?”老婆抽咽着说:“刘七这个挨千刀的,真不是人连个畜生都不如啊……”他觉得脚底下忽然裂开了,像一个无底深渊,一眼看不到底,心像被一只大手揪住,有人拿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锯着。他过去双手抓住老婆的肩膀,低声喝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这个畜生怎么了?”老婆哭得更凶了,边哭边说:“我就是给你说了,你能怎么他?不是平白把你搭上受侮辱吗?”他听着老婆的话,心里更加疼痛了,疼痛到麻木。“老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好像是另一张嘴说出来的,“就是一只猪,逼急了也会咬死人;我们忍到时候了!”老婆说:“忍到时候了?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咱们俩眼一闭死了才算到时候。”老婆这话让他在复仇和无奈的情绪间漂游,这种复杂的情绪拍打着他,前胸后背都汗津津的。尽管他知道这次事件肯定非常恶劣,但还是抱着希望不是他恐惧的那件事,再次请求老婆告诉他怎么回事儿。老婆看了一眼在床上哭泣的女儿,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经过给他说了一遍。

刘万福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开始帮母亲在家干农活,后来经她的一个同学介绍,在镇上一家超市打工。那天下午下班她骑车回家,出了镇子不远,就发现有一辆车在后面跟着她。在一个陡坡前她下来推着车子往前走,那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刘七从车子上跳下来拦住她,说:“你爹是大眼吧?”她拿眼睛瞪着他没吭声。他又说:“这样吧,明天我请你吃饭唱歌,我们交个朋友。”她说:“你也不看看你的年龄,我都该喊你大爷了。”刘七说:“最好喊我个爷爷,咱们隔辈亲。”她不再理她,推着车子就走。刘七在后面喊道:“别忘了,明天,不见不散。”她知道刘七不好缠,所以第二天不到下班时间就请假回了家。走到半路上,刘七的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还没停住自行车,就看见从刘七的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她认识,是她同学的哥哥。那俩人也不说话,拉着她就往汽车上塞。她向同学的哥哥喊道:“哥,你也害我吗?”那人也不答话,只管往车上推她。刘七在车里说:“这里没有你哥,只有你爷爷我。你识相点,你敢喊立马把你的嘴封住!”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但车子的门已经关上了。车子往山上开去,她的胳膊被人紧紧地抓着,一下也动不了。接下来的故事就像演电影一样:她被扒光了,被扔在一个超大的床上,被那个跟他爹一样年龄的人压在下面……

听完老婆的叙述,刘万福觉得浑身像被掏空了一样。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屋子里沉闷得简直像要爆炸。老婆说了这些以后,就像放下了一副重担,拿空洞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女儿,好像这事儿已经跟她无关了。后来,刘万福说:“我要不把这个王八蛋碎尸万段,我就真不是个人了!”女儿忽然停止了哭泣,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砍碎他也得拿他喂狗!’说完愣了半天,又捂住脸哭了起来,然后看着刘万福说:“爹,我求你了,吃个哑巴亏算了!这事儿要闹腾出去,你想想你们还怎么活?我还怎么活?”

刘万福还没答话,老婆已经站了起来,拉开屋门召集孩子们说:“吃饭吧。”

8

我试图在刘万福的故事里寻找背面的东西,也就是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故事?这是比故事本身更耐人寻味的东西,也是张和平反复向我询问的问题。每次讲一段刘万福的故事,他总是要加上这样的设问:要是他不去挖煤能会咋样?要是他不去贩运能会咋样?要是派出所把刘七严打了能会咋样?我告诉他,生活是不能假设的,不是应该咋样,而是就是这样。他说:“你说这就是他的命?”我说:“你是个老师,怎么还信这个?”他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他说:“我是教语文的。”我说:“是不是教哲学的就不信了?”他愣了一下也笑了:“现在还有谁不信这个呢?”这个非常简单的结论真的把我给镇住了。我想,如果真是一个国家的老百姓都信这个,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当然,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毕竟尚有“肉食者谋之”,我“又何间焉”?我需要考虑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怎样找到老师说的“真正的小说”——看清楚它的人物,琢磨透它的细节,从而对他们的生命进行评价。在别人的生命里穿越,其风险自不待言,而我更大的苦恼来自于在没有看清楚自己之前,如何能够看清楚别人?

只要一安静下来,刘万福杀人的那把刀子就明晃晃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同时,我总是把它和一个作家的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联系起来。曾有一家杂志让我点评过这部作品,我在评语里说,这是二十年来我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在这篇小说里,一头牛能在自己作为牺牲奉献给真主的时候,看见宰杀自己的那把刀子。因为牛是大牲,它能看见群星后面的天庭,那是它的尊严所在。而作为杀人者的刘万福,又是在什么时候看到了自己生命里的那把刀子?我相信,他的尊严不是由灿烂的星空做底子的,而是在生活的烂泥里一点一点泡出来的,即使到了天庭他寻找的肯定不是灿烂的星空,而是一个能让自己喘口气的角落(如果天庭有角落的话)。作为当时的看客和后来的读者,也许看到的只是他一刀索命的快意恩仇,看到的只是他把刀举起又落下的物理过程,可支撑这个物理过程的心理过程有多长?是一个世纪,一辈子还是一刻?

可以肯定地说,不是一刻。有一次,刘万福见到了刘七,刘万福说:“刘七,你的头晃荡得太久了!”这话从刘万福嘴里说出来,着实让刘七吃了一惊。“岳父大人,”刘七剔着牙说,“是太久了!是太久了!”等刘万福走过去,刘七呸地吐了一口痰,好像那口痰就是刘万福,他用脚踩着那口痰,狠狠地说:“这话也配你说!”

那天杀了人之后,刘万福掂着刀先去了自家的坟地。他把刀插在坟前,“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儿子这边的事儿已经一了百了了,就要跟你们见面了。我很快就躺在你们二老脚头,再也不分开了!”说罢,拔腿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

先后开了两次庭,他对自己的犯罪过程供认不讳。法庭的判决下来了,死刑。第一次就是判死刑,法庭问他上不上诉,他说不上诉。第二次开庭法官还是这个问题。“不上诉,”他坚决地说,“我只想着快点死,等死比找死还难受。”

关在死牢里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黑社会犯罪的主犯张科大,一个是因为妻子有外遇而愤然杀妻的中学教师王思成,他们三个人都戴着脚镣手铐。刘万福进来已经是晚上了,还没看清楚屋子里的人,就听见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又来客人了!”等警察锁了门出去,这个声音又问了一句:“做了几个?”刘万福这才看清楚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皮白净,像个老师,只是胡子有点长。“我杀人了,俩。”刘万福回答他,估计他问的“做”就是杀的意思。那人说:“还赶不上我的零头。那个老师,”他用头点了一下另外一个墙角的人,“他最窝囊了,自己老婆被人家睡了,临了被杀头的却是他。”刘万福没答话,他又接着说,“我这一辈子赚大发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睡的睡了,该杀的杀了。”

刘万福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师,他皮肤黢黑,满脸胡须,倒像个杀手。后来他想,这个世界真是颠倒了,老师像杀手,而杀手像个老师。有一次他问起老师的杀人经过,那黑脸汉子半天没理他。张科大对着老师说:“你还想要出场费咋地?这是你这一辈子最后一个人听你讲你的故事了。”他还是不说话,后来张科大三句话就把这件杀人故事说完了:“他跟他老婆是大学同学,他老婆爱的那个男人跟他们的另外一个女同学结婚了。他老婆在人家的婚宴上喝醉酒后宣布要跟他结婚。结婚没多久,他晚上回家发现那个男人跟老婆睡在一起,就宰了他们俩。”说完又找补一句,“真窝囊!”刘万福想,你只知道他窝囊,不知道我比他还窝囊。所以等张科大让他讲他杀人的故事的时候,他就把前面的大部分内容省略了,只是从果园讲起。讲到手起刀落那一段,张科大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这才像个大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喊他大哥。

进来没几天,家里送来了一套西装,还有秋衣、衬衣和鞋子袜子,都是崭崭新的。张科大说:“这是家里给你送行的。大哥你先走,给我们打个前站,到时候我俩也有个依靠。”刘万福把那些衣服翻过来抚摸着,在里面找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弟弟写来的,弟弟在信中说:“哥,我们都尽力了,你别怪弟弟妹妹们没能耐,没把你捞出来。我们几个常常抱头痛哭,都想替你去挨这一枪,可是国法不容啊!现在我想跟你说,我们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不能回到爹娘的脚头了。咱们的坟院已经没地方了,就是那个地方能挤下你,也挤不下我和三弟。你怎么忍心咱们兄弟到那边再分手啊?我们的意见是再新开一块坟地,咱们弟兄三个还住在一起,我们跟你还没过够。哥,你一定答应和原谅我们。”老婆的信是女儿代写的:“你的苦终于熬到头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你安心地走吧,在那里等着我,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在妻子的话下面是女儿自己的:“爹,我们爱你,我们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骄傲和自豪。”看完信,泪水无声地从他脸上落下来。张科大说:“大哥,这时候哭足哭够,上路的时候得像个汉子!”

晚上看守所送来了几个菜,还有酒。过来了几个干警,把他们三个的脚镣手铐全打开了,监视着让他们洗洗手脸开始吃喝。张科大说:“大哥,给你送行还要我们俩作陪,人家警察真够意思!”他没说话,都知道这顿晚餐对他意味着什么。当天夜里他睡得很踏实,只是到后半夜,他被王思成的梦话惊醒了。王思成喊道:“鸟!那么大的红鸟!”这是他听见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第二天相当平静,并没有人来带他。第三天的早上,牢门哗啦啦地打开了,过来一群戴墨镜的法警,把张科大和王思成带出去后,又哗啦啦地把门锁上了。他用头撞着门喊道:“法官,法官,还有我!”一个法警把瞭望口打开,骂了一句:“你******死也这么着急啊!”他心里想,我咋不着急啊,已经着急两个多月了。

当天上午,法院又来了两个干警,向他宣布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定,根据他的犯罪性质和自首情节,改判为死缓。

听完判决,他愣愣地站了半天,最后说:“怎么你们不办个人事儿,把我杀了啊!”

9

有几件事情还需要做一个补记。

关于刘万福这个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那天张和平到我办公室来,异常高兴地告诉我说,到监狱不久刘万福就被改判了,由死缓改判为无期徒刑。我也替他高兴,问张和平:“他怎么表现这么好?看来是真的悔罪了。”他说:“这事儿你可帮了大忙了。”我诧异:“我?帮忙?”“是啊,那天在****局门口的广场上,你讲了话。那个三死三生的新闻在网上被一百多家媒体转载,所以监狱研究给他减了刑。不过还得感谢县委宣传部,那个活动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我想起来了,那天是由宣传部副部长带着电视台过去录的像。这个桥段让我有点意外,但也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当然也在套路之中。

临走,张和平嘱咐我说:“赵县长,这事儿你要是写成小说的话,也不能把刘七写得那么坏。我前天去监狱看看大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呢?”我很吃惊。“其实刘七这个人也办了不少好事,进村的路都是他修的,村里建校没钱也都是他捐的。”嗯,我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最懂辩证法的是人民群众,这话没错儿。“刘七的爹也没那么坏,************那些年,他私自让老百姓在山上偷偷地种果树养家禽家畜,也冒着杀头的危险哩!”

他还说:“赵县长,你得多往乡下走走。咱这地方有写头儿,您想想,鄂豫皖三省交界,解放前出红军,解放后出将军,人的胆子大得很!”

关于********周启生我还想说几句。我挂职结束回省里不久,他就被调到市政协工作了,明升暗降,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我和老公去看过他几次。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激情和锐气,豪气干云的喝酒气派也没有了。“你这次喉结动了。”我笑话他,他也一脸无奈,说:“术不及道,道不及势啊!”

其实,他哪里去研究过什么术道势?只不过是自己解嘲罢了。

喝完酒后,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喝茶,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实在找不到话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离开他往回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在路上,老公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是一首诗。诗的名字是《兄弟》:

我不想在一首诗里翻身

不想在被反复歌吟的长句里苏醒

除非碰着那些人

他的骨头硌着我的痛处

眼里的光掺着时间的沙砾和无助的悲哀

而即使坐在动辄得咎的明处

语言的剑鞘

仍然包裹不住思想的锋芒

他是我的兄弟

我们不该让思想劈面相遇

在静夜里电闪雷鸣

不该在风雨如磐的时节里

把日子拼贴得风生水起

兄弟,记得有一次我们谈起了王小波的散文

仿佛站在楚襄王的快舟上

“一点浩然气,

千里快哉风”

我们在这个时代里鼓腹而游

也在这个时代里百病丛生

不管是在庙堂之高

还是江湖之远

左手家国天下

右手儿女柔情

如今,何处是长亭更短亭

天涯望断

高楼休倚

只是读到“理想主义火焰生生不息”时

鼻腔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