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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北京和尚/陈继明(2)

为期七天的“打佛七”由智河住持亲自主持,全寺僧人悉数出席。看上去,可乘在庙里的分量真的有所抬升,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有着显著不同,王居士找了个空档,用一句北京话悄悄夸他一句:“超有范儿。”

第六天下午,殿外突然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那哭声虽然奶气十足,却满含怨气,有奋力撒野的味道。婴儿在一个驼背的老和尚怀里,他躬着腰站在门口说,这孩子是从庙门口厕所边上拣到的,襁褓里塞着一沓子钱……

琅琅诵经声自然就中止了,包括智河住持,大家一致抬头看门外。老和尚怀里的孩子突然不哭了,麻雀不再啁啾,所有嚣声自觉偃止。智河住持走出去,面带愠色,要求没眼色的老和尚把孩子领开,别干扰这边念经。

和尚、居士们巴不得轻松片刻,可乘却低着头,心跳得厉害——听见婴儿哭声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想起了那位发廊女,几乎肯定这孩子是她的,他还肯定,襁褓里藏着一封信,讲了她之所以把孩子放在观音寺的原因!

王居士也想起了几个月前他陪可乘在通州的大街上寻找发廊女的样子,赶紧侧身看了可乘一眼,刚好看见一粒晶亮的汗珠从可乘额头上渗了出来。这已经是数九寒天,观音殿里哪怕插着两台电炉子,仍然寒气逼人……

智河住持马上回来了。

他波澜不惊地说:“好,咱们从头念起,跟我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可乘一边念经,一边在心里嘀咕,襁褓里一定藏着一封信,内容言之凿凿:八个月前,我怀胎三个月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很想做掉,可我从小信佛,不知道做了算不算杀生?于是我来到观音寺,一个大个子和尚告诉我,堕胎即杀生,我信了,我只有生下了这个孩子,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乘想,智河住持看了信,马上就会判定“大个子和尚”是可乘!就算庙里的和尚全是大个子!

6

打佛七主要就是念经,一天念尽十二炷香。第十一炷香燃尽后,可乘和另两个和尚便退出观音殿,回斋堂里准备晚饭。可乘先去寮房看那孩子,小家伙孤零零地躺在大通铺上,像一只幼鸟被遗弃在孤岛上,它自己并不知道。可乘慢慢地走向孩子,然后弯腰。可乘觉得,自己看到了八个月前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一瞬间因为短暂而清晰,记住了就无法忘记。他心里突然热乎乎的,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味道。而小家伙此刻相当安静,小拳头乱挥,神情甜美极了。

“是女孩吗?”

“不,这次是个男孩。”

“男孩也扔?”

“肯定是私生子。”

“襁褓里有没有塞着纸条什么的?”

“没有,有五千块钱。”

“您看有多大了?”

“刚满月吧,应该满月了。”

“满月了还舍得扔!”

“满月了才扔,下了很大决心。”

“咱们怎么办?”

“养着呗,养大当和尚。”

可乘一笑,给老和尚点点头,走向斋堂。可乘回味着孩子身上的味道,奶味、甜味,加一点酸味,像刚蒸熟的小馒头。以前他极少亲近孩子,很少逗别人家的孩子玩,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当爸爸,此刻倒奇了,竟有一种切实的冲动,想做这孩子的养父。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我干脆收养了这孩子吧。“你是和尚!”很快就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旋即又有了一个折中的想法,他想到了远在甘肃天水的父母,当年他执意出家的时候,他们哭干了眼泪,有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们将断了香火。去年他们刚好退休了,到了抱孙子的年龄却没孙子可抱,那么把这个孩子交给他们吧!

第十二炷香也燃尽了,晚饭也好了,斋堂里一时挤满了人,除了本寺的和尚,更有各道场的居士,还有一些就近来随喜的人,念罢经,顺便吃一顿斋饭也属难得的事情,无非是稀饭、馒头、酸菜、咸菜什么的,大家却觉得可口极了,尝到了食物和蔬菜的本味和原味,醒世的力量甚至超过了那些古奥的经文……

人们夸赞“小菩萨馒头”时,小菩萨却不见了踪影。心急的可乘已经站在观音寺门外五十米处一个IC卡电话亭旁,给远在天水的父母打电话。和尚们都是用这部电话和各自的家里保持联系的。可乘每隔一两个月才会用这部电话和父母说上几句话。几年过去了,两个老人仍然对儿子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妈妈,吃饭了没有?”

“我们正在吃呢,你呢?”

“我……刚吃过。”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每一次通话总是这样开头的,接下来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磕磕撞撞,像是一种生物和另一种生物之间的艰难对话。

随即,可乘说庙里刚拣到了一个男娃,健健康康的,问父母愿不愿收养?老两口在电话那一头紧急磋商了一会儿,决定要。

可乘回庙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通完电话,反而会更难受,是因为父母的声音让他揪心,尽管他们已经认可儿子出家做了和尚,但他们的声音从此便成了有病的声音,像是被特意烘干过,拧不出半点水分。可乘一直在寻思,自己虽然出家了,能为父母做些什么,却苦于没任何办法,现在也许是个机会。

老大姐他们一直等到可乘回来。

老大姐把可乘拉到门外,对他说:“我想收养那个孩子,你帮我问一下智河住持行不?”可乘很难为情,说:“智河住持哪会听我的话?”老大姐说:“你告诉他,我再捐十万功德!”可乘一听,心跳加速,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突然明白,这孩子并不会轻易被谁抱走的。“再捐十万功德!”老大姐这话也有些狂妄,她应该知道,出手大方的居士很多的,这几年有头有脸的居士越来越多,杜局长只是其中一个,银行行长、房地产商、电视台总编、军官、歌星、影星、写字画画的,多了去了……

老大姐他们几个各带着几个馒头回通州了,可乘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话,先下手为强,便毫不犹豫地敲开了智河住持的门,智河住持正爬在电脑前上网,电脑屏幕上的光影一闪一闪映在他的脑门上,他对可乘的好态度还没有消失,笑着问:“可乘,什么事?”可乘说:“那个男孩,让我爸我妈收养了吧!”智河住持大笑,说:“想要这孩子的人已经有一个加强连了,刚才杜局长还来电话说,他妹妹很想收养这个孩子,她妹妹的女儿不久前出车祸死了,刚满八岁。”可乘的嘴一下子被堵死了,其实也容不得他说什么,智河住持再一次拍着桌子,勾着头,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来看,我一个朋友说,如果把孩子给他,他愿意供养咱们二十万。”可乘直直地站着不动,说:“咱们可千万别拿这孩子做买卖!”智河住持又拍了一下桌子,说:“胡说什么你,谁拿孩子做买卖了?”

两小时后,可乘写罢日记,正要打坐,听见有两辆车由通州方向开来,停在庙门口,接着,脚步声高高低低响过来,同时还有两男两女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肯定是杜局长,可乘明白,杜局长和他妹妹领孩子来了。

旋即就真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仍然奶声奶气,仍然孱弱,却和白天大不相同,有披肝沥胆的味道,击打着和尚们的耳膜时,几乎具有一种杀伤力,令和尚们的心,不由地往下沉,往下沉,显示出这寺庙的内里实在是空的,空无一物,也的确是荒凉的,弥漫着万种气息,却独独没有一丝是烟火气。

没过多久,智河住持在寮房外面喊:“可乘,快给杜局长取几个馒头来。”可乘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智河住持再喊时,可乘大声回答:“馒头吃光了!”智河住持哪肯相信,问:“真的吗?”可乘答:“真的,今天人多。”智河住持这次有点信了,又问:“你不出来见见杜局长吗?”可乘答:“我已经睡下了!”

所有的和尚都听到了上述对话,没人敢设想自己也像可乘一样——杜局长这等人物在院里等着见面,竟敢说:“我已经睡下了!”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这样胆大,或者说,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是这样一个“愣头青”!这个人一方面没眼色、没脑子,一方面又有点小地方人特有的耿脾气,另外,也还的确有些想法,而且嘴上没有把门的,比如他经常说,有些佛学经典大有可能是伪经,是假托佛陀的名义传播的,还说释迦牟尼一生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什么都没说。”甚至讲释迦牟尼不是一个教主,是一个精神导师!这些言论,令全寺的和尚常常处在思想混乱的境地里。庙里也需要思想统一的,这一点可乘估计不足。他更不明白,有些话想想可以,说就不行。

7

三天后,孩子的妈妈出现了。

这天刚好又是可乘在观音殿值殿,时间是上午十点,来过几个香客,接着又清净了,可乘正在擦拭桌案,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喊“师父”——像某一次梦中梦过的一幕,缓缓回头看时,却是完全陌生的画面: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子站在门口,只见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底下有明显的青晕,是病后初愈的样子。“师父,三天前你们这儿捡了个孩子吧?”她扯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有些浮肿,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蜡人。可乘支吾说:“没有啊!”女子说:“是个男孩,刚刚满月!”可乘故意用老成的语气问:“为什么把孩子扔了?”女子答:“我后悔了,我想把孩子领回去……”可乘板着面孔说:“已经被别人抱走了!”那女子突然就跪下来,哭着喊:“不,我要孩子!”

可乘心里自然动荡,却依然是公事公办的面孔。况且,看上去她根本没认出他来,或者是她从来不认为他说了骗人的话。

他说:“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爬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扬头喊:“师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把孩子还给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说了,孩子不在庙里了!”

“不在庙里在哪儿?”

他近距离地看着她,有些走神,她身上的香气太重了,他记得那是迭迭香型,他曾经的女朋友正是这种香型。几年过去了,这种味道突然冒出来,像炸弹一样猛烈,有力地炸醒了他的****,让他看清自己还是原先那个男人。她近乎痴狂地大力摇晃他,令他惊慌失措,似乎正面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窘境。

这女子的哭叫声引来了智河住持和另几个和尚,他们看见,一个美女和可乘纠缠在一起,他们断定那是可乘未了的尘缘。

智河住持问:“怎么回事?”

可乘拉着脸,并不做声。

智河逼近一步:“问你呢,怎么回事?”

可乘说:“她是那孩子的妈妈。”

智河住持问:“什么?”

可乘说:“她是前天那个孩子的妈妈。”

智河住持脸色难看。

这女子看到智河住持仪态不凡,肯定是大和尚,立即转过身,向他连连作揖,喊:“我是孩子的妈妈,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智河住持问:“怎么证明是你的孩子?”

美女说:“襁褓里放了五千元。”

智河住持说:“这个,人人知道!”

美女冷静下来,动了动脑筋,突然说:“孩子的衣服上袖着生辰八字,我从小信佛,我知道,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生辰八字!”

可乘突然插话:“我带她去找杜局长。”

智河住持喝问:“找杜局长干什么?”

可乘答:“把人家孩子要回来!”

智河住持说:“好吧,你本事大得很,你去要!”

智河住持突然转身走了。

围观的和尚也纷纷散开了。

可乘仰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心里的想法坚硬无比:豁出去,没啥可怕的!似乎迟早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逼他“豁出去”,彻底搞僵和智河住持的关系,大不了卷铺盖走人!

美女吓呆了,不敢吱声。

可乘突然站起来说:“跟我走!”

美女急忙跟出去,悄悄跟在他身后。

美女喊:“师父,远不远?咱们打车去吧。”

可乘不回头,大步走向大门外。

司机看见可乘和美女出来,已经预先启动了车子。

可乘拉开后座门坐进去。

美女犹豫片刻,也跟着进了后座。

“师父,孩子到底在哪儿?”

“孩子被一个局长的妹妹收养了。”

“人家不会不给吧?”

“是呀,我愁的就是这个!”

“你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呀……”

美女将身子向可乘靠了靠,简单的动作,却是柔情四溢,绵里藏针,直接刺向他身体里某一个角落,令他再一次****大发。原来,它一直在,它还是那么年轻气盛的样子;念了那么多经,打了那么多坐,它竟然丝毫没有减少,和嗔恨心,和虚荣心,和种种的妄想痴心,共同构成了他涅槃路上的绊脚石……

“师父你是哪里人?”

“甘肃人。”

“甘肃哪儿的?”

“天水的。”

“天水哪儿的?”

“市上的。”

“我是渭水峪的,乡里娃。”

“小时候我们偷过渭水峪的梨。”

“我早听出你是老乡了!”

“八个月前?”

“是呀,因为你一句话我才留下孩子的。”

“不好意思!”

“我从小信佛,我可不想杀生。”

“把孩子要回来怎么办?”

“养大呗……”

“我倒建议你最好别要了。”

“不,我下决心了。”

“如果孩子去了一个好人家,比自己养着好。”

“孩子可以没爸爸,不能没妈妈。”

“孩子总会有一个妈妈的。”

“亲妈妈又没死……”

“亲与不亲,可能没那么重要。”

“不,把孩子丢掉的这三天,我才知道我也需要孩子。”

“一个未婚妈妈带个孩子,挺难的!”

“我想通了,再难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

“那就好,那就好!”

……

两个老乡说了这么多话,可乘觉得轻松多了,身上的燥热不知不觉退回去了,脑筋重新变得正常了,故意想男女方面的事,感觉没先前那么要命了,于是满心欢喜,就想,****可能也是幻觉的一种,一个美女用她的美丽和气味激起了一个男人的幻觉,这个男人就感到春心荡漾,就有一种献出或者攫取的欲望。其实就是那么一股子邪劲儿,忍过去就好了。甚至爱和恨都是一种幻觉,未见得是什么真情实感。身边这位年轻妈妈,再过三天会怎么想还很难说,区别无非是幻觉来了,幻觉走了。

可是,如何要回孩子?

可乘心里很犯难,人家肯定不情愿归还孩子的,背后肯定涉及利益问题,就算智河住持一声不吭,杜局长的妹妹也不可能白白抱走孩子,又是一个灵灵光光的男孩,说个不好听的话,这孩子如果到了人贩子手里,就是一桩好生意。毋庸置疑,杜局长的妹妹百分之百会借机捐一笔功德的,而且,数额不小。

8

杜局长办公室门口永远有那么多人,一眼看出都是有钱人,满身名牌,一肚子油水,却一概是知趣又卑微的样子。可乘和美女不停顿,也不观望,直接穿行过去,又直接推门进去了。杜局长看见是可乘,故意用怄气的语气问:“小菩萨,你不是不愿见我吗?”可乘看一眼身后的美女,说:“我找你,有件事。”杜局长说:“你可从来不求我办事的。”可乘说:“是呀,这次不求不行了。”杜局长说:“说吧,我乐意为小菩萨效劳。”可乘说:“前天你妹妹领走的那个孩子……”杜局长脸色一沉,问:“怎么了?”可乘指着美女说:“这是孩子的妈妈,她想要回孩子。”杜局长马上说:“不可能,我们掏了钱的!”可乘问:“多少钱?”杜局长答:“三十万!”可乘一听,头上明显冒出几粒汗珠来,事先想好如果是三五万不要紧,可以向王居士借的,这么多就不好张口了,王居士也没那么多钱。眼前一晃,美女突然跪在了杜局长面前,哭着说:“我卡上有十万,是我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先给你们,剩下的二十万慢慢还好不好……”可乘这时意外想起一个简捷的办法:请智河住持吐出那三十万,可乘想,智河住持如果同意,我就继续待在观音寺,要不然我只好和他彻底闹翻,然后换一座庙待着去,或者当一个云游僧四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