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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放下/余一鸣(4)

刘三郎鼻孔“哼”了一声,说,还用得着我打听?这一县的人,养蝲蛄的,卖蝲蛄的,还有饭店里做蝲蛄菜的大厨,谁不知道谢无名疯了?放着城里的高楼大厦不住,来住葫芦湖边上的茅草屋。自己赚钱赚得盆满钵满,却看不得乡亲们在蝲蛄上挣点小钱。说你能耐大,要废了养殖塘,废了圩堤,让大家的血汗钱漂进葫芦湖。无名呵无名,你说说,真要那样,我们这十几亩水塘怎么办?投下去的钱一个子儿都无归。你钱多,可以无所谓,甚至还会补偿你师傅,可是你想想,别人怎么办?你看看我的左邻右舍,他们都是借了刘和尚的高利贷,拿什么去还债?你真的要看到乡亲们鸡飞蛋打,家破人亡?

师傅是个口拙的人,今天一下子放出连珠炮,谢无名一下子招架不住。

谢无名说,我不是一概反对养蝲蛄,我只是说要保护环境。返田回湖也是一个设想,真正落实前肯定先要解决好各种问题。师傅,我们不能光看眼前的好处,从长远看,这葫芦湖的生态不能毁。

刘三郎打断他,说,你别给我上课,我没文化。我先不管生态不生态,我不想听见别人说你谢无名变态。

刘三郎说完,气冲冲地跳上小船,差点将小船冲了个侧翻,他挥竿撑开小船,将谢无名晾在塘埂上,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哪天你收起了你的鬼算盘,哪天我来拉陈粮。

刘清水在办公室审阅文化节的发言材料,恼出一头的火,要真是省市领导写的发言稿,当然轮不到她来审阅,人家那些日理万机的领导,肯到这小县城来露个面发个言已经让县领导们感恩戴德,明星们来是心甘情愿,走时人民币能压断他们的小腰,领导们来是为人民服务,给他红花花的钞票他也不敢要,你没有理由再让领导牺牲脑细胞亲自写发言稿,就是领导带了秘书也轮不到地方使唤,这发言稿就落到县府和宣传部的笔杆子头上。现在的小秘书,论出身都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本科生,可写出的文章却狗屁不通。手机一连响了两次,刘清水都掐掉了,第三次响起,刘清水接了,谁?对方说,我,赵主任。县委县府两办没有女的赵主任,刘清水说,你是哪里的赵主任?对方不高兴了,口气硬硬地回答,县医院的赵主任。刘清水立即脸上堆出笑,想想你就是脸上掐出一朵花对方也看不见,就收了蠢笑把谄媚用在语言上,一连赔上几个不是。赵主任说,化验出来了,家属最好能来一趟。

刘清水赶到赵主任办公室,赵主任说,血液和尿液化验表明,病人的肌酸激酶和肌红蛋白偏高,怀疑是横纹肌溶解症,赵主任问,病人有没有服过降血压或者哮喘药之类的,刘清水摇头。她老爸除了腰腿痛的老毛病,其他方面从没出过问题。刘清水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只问赵主任,病因是什么?有没有生命危险?赵主任摊开双手,说,这病症我们也第一次碰到,说不清,我们已把情况向省医院的专家汇报,等他们给诊断结果。刘清水又是一肚子憋闷,又不敢得罪赵主任,一边谢了人家一边心里骂,既然什么都弄不清,你们这些医生是在这里混饭吃的?

老爸还在病床上哼哼,一边哼一边剥着蝲蛄肉往嘴里塞,他儿子稻田里的蝲蛄天天有卖不出手的剩货,做老爸的看来把它当成了解馋的零食。老爸说,你不去办正事,来这里做什么?你放心,阎王爷不会马上喊我去的。清水说,你前几天刚骂过我,说我不来看你,不顾你死活。老爸咧开嘴说,我没事天天看电视,知道蝲蛄节要开幕了,你忙你的吧。只是别忘了正事,你侄子的事比我这毛病重要,你侄子上了飞行员大学,我这浑身上下马上就会好利索。

刘清水回到办公室,在案头的发言稿上删改了几处,心神不定,头痛的不止是这发言稿,真正让她头痛的是老师谢无名。

刘清水的文件夹里还有一份材料,是省报和省政府办转来的,谢无名写的《关于蝲蛄养殖对葫芦湖生态环境破坏的调查之一》,文章的后面排列着一串省内专家教授的声援签名,有之一,肯定还有之二之三之N。县长说,流氓不可怕,怕的是流氓有文化,而且这个人是有文化之外,还有钱,还有思想。我没有把这个人交给公安局长负责,就是因为这一点。县长交给刘清水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蝲蛄节期间让他不捣乱,让他保持沉默,最好在本县消失。县长明确说,我和书记都认为你是棵好苗子,关键时刻你得用成绩证明自己能担大任。

刘清水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次遇到困境都是向谢老师求救,可这次,置她于困境的就是谢老师自己。刘清水回忆过去的一幕幕,第一次把自己置于老师对手的位置,总觉得学生就是学生,老师毕竟是老师,斗智斗勇她在谢老师那里占不了上风。

刘清水被招聘到乡里时,乡党委罗书记安排她做的工作是秘书。每个新人都要拜一个师傅,罗书记说,这么多领导就妇女主任是女同志,你就跟着吴主任学习。吴主任说,罗书记工作经验丰富,不如您亲自带清水这个徒弟。大家都鼓掌,书记正色说,培养一个同志,是一个长久的任务,得有个过程。吴主任这才接受了清水,表态说,书记放心,那我一定将清水同志培养成经得了风雨打得了硬仗的合格干部,再交给您检验。

传说罗书记是省里某领导的弟弟,下乡只是个过渡,后台硬,连乡长见了他都先堆上笑脸。作风更硬,在乡政府院子里说一不二,骂起基层干部一口普通话连粗口也字正腔圆。清水这样的小角色见到他如老鼠见到猫,不过,他对清水这样的年轻人倒算和蔼,在办公室在食堂碰见了常常关心几句,清水有谢老师教的语文功底,对付那些公文没有大问题,书记常常夸奖她的文笔。只是清水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怕跟人打交道,领导见面总喜欢握手,领导的手已伸出来半天,清水还犹豫着,几根指头伸过去碰一下就逃回,像是被炭烫了一般。师傅吴主任过后批评了清水几回。更麻烦的是喝酒,每一次酒场都是战场,不说男干部,就是吴主任也敢一瓶白酒两口干了,吓得清水上桌见酒就逃。哪里逃得掉?有一回乡领导聚餐,没有外人,矛头就都对了清水,吴主任说,书记把你交给我培养,首先喝酒这一关就得过。

清水被逼着喝了一大杯,立即眼泪鼻涕都爬满脸,众人大笑,说,第一回都这样,第二杯就没事了。惊动了罗书记,罗书记离座走过来说,小刘还是个孩子,吴主任你怎么一点不心疼她?吴主任立在那里,居然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清水一边擦脸一边想,吴主任喝多少酒也没掉过泪,书记的批评比酒厉害。

清水去省城出差,就会去找谢老师倾诉。谢无名已经离开了工地,在工艺街开了个小画廊。来画廊的人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清心担心谢老师这店能否养活他自己。谢老师大笑,说,我这生意是三天不开张一票,一票开张能吃三个月,而且,这生意有肉不长在脸上,赚钱不在这门面上。谢无名听了清水的苦恼,说,吴主任的话没错,既然你上了这条船,就得学会按章法划船。比如这握手,既是礼仪,也是学问。握重了是较劲,握轻了是隔膜,握满了是亲密,握浅了是轻慢,你一个下级一个后辈只送几个手指给人家,当然是让人家心里生气。其实,握手除了是学问,也是了解对方的一个契机。此话怎讲?每个人的手都能暴露出主人的经历、性格和心态。谢无名握住清水的手,说,你的手掌心绵软,食指肌肉硬朗,表明你是学生出身,现在依然握笔。手掌骨骼偏粗,因为你的成长阶段免不了干些农活家务活。瘦人掌厚,说明你现在生活较优裕,空手的时候多。手心发热出汗,清水,你怎么了,怎么紧张不安?清水抽出自己的手,岂止手热,脸也热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虽说有过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却是头一回。清水抬起眼睛嗔了他一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课中,喝酒,自然也是从政的必修课,你必须练出酒量,倒不必像吴主任那样每酒必喝,每喝必海量,那样的女性豪放,却让男人看轻。女性喝酒,以借口为矜持,以作弊为智慧,以小口为风韵。不得不喝,讲究后发制人,以弱胜强。

谢无名好多年没上讲台了,在学生面前,又进入角色,滔滔不绝。清水走时有些失望,谢无名的教导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在以后的工作中让清水受益匪浅。但是这都不是清水最想听的话,清水已经不是中学生,是有资格谈爱情谈生活的职场女性,清水觉得这样的谈话不平等,谢无名故意忽视了一个事实,你谢无名至今是一个未婚男性,我刘清水也是一个未婚女性,这是不可抹杀的平等。

其实谢无名的每句话清水都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而且还在实践中运用了,说到底刘清水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罗书记表扬吴主任师傅带得好,吴主任说,清水进步是进步了,就怕离书记的要求还有距离。罗书记拍着清水的肩膀说,一步一步来,可以给更多的机会让你锻炼了。罗书记真的给清水锻炼机会了,上省城争取项目,争取到了项目就是争取到了钱,乡机关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加上中小学几百个教师,靠本地财政是要拉饥荒的,幸亏罗书记上面有人有关系,每年都能弄来项目经费,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是乡里的大事,书记一般是带上乡长副乡长,或者带上吴主任,这一回竟然只带上刘清水这个普通秘书。

请的是省财政厅的领导,刘清水已经是个成熟的秘书,按书记要求的规格,订了省城最豪华的五星酒店,书记说,我们不能让领导小瞧乡下人,就在这酒店订房住下。清水乐得开一回眼界,订了两个标间,一间九百八十八元。领导们准时到了包厢,一一跟书记和清水握手,那些手一律都软绵绵的,当然各有千秋。那位副厅长,人胖手也胖,握上去温润宽绵,像是探进一把羽毛团扇,但只要摇两下,软中有硬,年轻时握枪杆的底子还有,罗书记说过,这人是从野战部队转业的。那位处长看上去才三十出头,人瘦削挺拔,手修长窄狭,像是弹钢琴的手,但是你握上去却绵若无骨,像是握住了一团棉絮,掌中微热,性格中应该不乏张扬。此人罗书记私下也介绍过,父亲是省里高官,从小是蜜糖中泡大的。除了这两位,当然还有别的人,比如说司机,虽然没作介绍,清水一握手,手软,掌面却粗糙,清水心里就明镜似的。

酒只喝掉两瓶,不算多,但大多进了书记和清水的喉咙。领导们不贪酒,你一杯干了敬他,他只微微沾沾嘴唇,清水知道这是身份,是讲究。但老罗和清水不敢这样喝,端起杯子就是见底。这是态度问题,是诚恳。这点酒不要说老罗,就是对现在的清水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老罗说,这么好的酒领导们不喝是傻×,不过,要是像我们这样喝他们又怕别人说还是傻×,所以横竖只能我们喝,不喝白不喝。清水把老罗送进房间,泡上茶,再替他点上烟,就要告退。老罗说,你这就走?看来吴主任带徒弟没授真经,也对,她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清水听出来了,清水怎么听不出来?在乡政府待了这一阵子,乡干部开口就是荤,私下里议论的都是谁和谁如何,比如吴主任,不就是因为和老罗有一腿才能狐假虎威,清水知道待下去有危险,可是,危险有时也隐藏着诱惑,或者说危险对勇于冒险的人而言其实是一份期待,不走,看他老罗把这出戏怎么唱,清水是这戏中的女旦,也想做戏外的观众。老罗说,没什么,时间还早,我给你玩个魔术。老罗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根麻绳,那绳子一头缠红一头缠绿,看上去真是玩魔术的道具,老罗把双手往后一摆,说,捆上,怎么紧怎么捆。清水犹豫,这是书记的手,这手一拍桌子,一乡的地皮就要抖三抖。老罗鼓励他,你这个小刘,没事凑个乐子嘛,怕什么?书记也是人,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清水就捆了,系了个死结。老罗一转身,那绳子就死蛇一般滑到了地毯上。老罗不过瘾,说重来重来,清水说,这回我可真捆紧了。清水将绳子勒紧了老罗的手腕,连续打了三个死结,说,书记,不准您转过身去解。老罗背对着她,像只被捆了翅膀的呆头鹅,老罗转过身,说,不行不行,我是花了钱学来的,不能白白让你学会。清水哪里相信,屋里挤,她从床上一个打滚,绕到了老罗身后。老罗赶紧转身,她又从床上打一个滚再绕回来。可是没等她看清,他手中的绳子又解开了。老罗说,怎么样?你看我这魔法怎么样?得意得像个孩子。清水心里冷笑一声,扮猪吃老虎哩。老罗说,想学吗?其实说透了很简单。清水知道关键处到了,说,想学。清水背了手,脸对着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清水泪就流出来了,她知道手腕上的结把她的一辈子都捆住了,她得让这个结把老罗也捆住。老罗一边绑一边说,有个规律,一般人打结觉得死结难解,上来就像这样打死结,魔术师看准了这一点,就有了办法。老罗捆得是真紧,清水试着用手指够绳子,怎么也够不着,清水说,书记快教教我,究竟怎么解。老罗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手轻轻一推,清水仰倒在床上,肚皮一凉,是短裙上面露出了一截,清水急着想打个滚站起来,却使不上劲。老罗又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一颗一颗解她衬衫的纽扣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

裙子罩住清水的脸时,清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莫名的轻松,老罗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够不上高明,只能算拙劣,看来抓牢他也算不了什么难事。

清水敲开谢无名的门时,谢无名吃了一惊。她一下子冲进谢无名怀中,谢无名抵挡不住,差点把柜台撞翻。谢无名看门外,并无人追赶。清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谢无名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说,坐下,慢慢说。清水哭哭啼啼说完了,谢无名脸色铁青,却一声不吭,伸出手缓缓理顺了清水的头发,又将她衬衫的纽扣解开,清水等待着谢无名将自己搂入怀中,清水来找谢无名期待的就是这一个男人的安慰。清水想说先让我洗一洗身子,洗干净了我再给你。不等她开口,谢无名却又将纽扣一一扣上,说,你看你,慌得连纽扣都对错了扣眼,咱们现在首先要冷静。谢无名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从你选择到乡政府开始,就注定了你的付出要比别人多。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朝中无人莫做官,无人怎么办?于是有了行贿,有人用钱铺路,有人用女色搭桥。从你进乡政府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

清水说,老师,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无名说,我相信你不是,但是那样的规则已经烙印在某些当官的心中,所以他们肆无忌惮,把作恶视为当然。事情已经发生,你能怎么样?诉诸法律,他会说是你勾引,让你身败名裂。你不是跟一个人斗争,你是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斗争,所以,必输无疑。

清水说,歪理,你这是歪理。

谢无名摆摆手,说,歪理也是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抓牢他,让他把欠你的还上,他不是能决定你的前程吗?他不是还会做更大的官吗?他有能力偿还,他必须还。

清水说,难道你让我就这样放过这个畜生?我不答应。他夺走的是我的姑娘身。

谢无名说,所以,你必须回去,回到他的房间,让他明白,他欠你的是一个处女的贞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