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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民的1911/方方(8)

周荣棠转身便跑,跑到墙下,正欲翻墙而过,却未曾来得及。几个士兵扑过来,将他擒住。有两个士兵朝我的位置奔来。周荣棠说:“那是个看热闹的小孩子。”说罢又对我叫道:“还不快跑!小心你爹妈骂你!”

我呆住了,不由自主滑下墙。坐在墙根下,我不知如何是好。

枪声不时划破夜空,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黎元洪这晚亲自当班。局势不稳,革命党有意起事,他已心知。这个时候,他必须小心谨慎。他原本就是个谨慎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冒任何风险。

料想不到的是,他当班坐下没几分钟,便有人来报,说有人闹事。黎元洪忙问:“是哪里在闹?如是第八镇士兵闹事,就跟我们没关系。”答说乃塘角有人故意纵火。塘角正是他的下属驻地,黎元洪立即指令派人速速前去扑灭,且说,万不可把事态变大。但是事情似乎并未消解,外面的闹腾声音越来越大,枪声也猛了。黎元洪忙打电话,意欲询问究竟,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恰这时,几个士兵推了一个人进来。这人便是周荣棠。

士兵说:“报告,抓到一个革命党。”黎元洪有点奇怪,说:“怎么抓到的?”士兵说:“他翻墙到院子里来了,大声喊叫,要大家出去响应起义。”黎元洪打量着周荣棠,然后说:“起义?你闹你们的事,怎么能闹到我这里来?”周荣棠说:“起义了,满清就要完蛋了。我特来告诉大家,拿起枪来,去打一个我们自己的天下。”黎元洪说:“你真是革命党?”周荣棠自豪地回答道:“是又怎么样?”黎元洪说:“你真以为凭了你们能打出个天下?”周荣棠说:“只要我们汉人齐心,就能推翻满清,恢复我大汉天下。”黎元洪说:“那我告诉你,不管是谁的天下,都没你的事。”

说罢他一努嘴,两个士兵会意一点头,便将周荣棠拖了出去。

我坐在墙根下,心想要不要去找人救周荣棠呢?如果找人,应该找谁呢?找到了又怎么救呢?我想不出主意,正焦急着。突然听到墙内周荣棠的声音:“同胞们!起来吧!推翻满清,才有我们的活路!”

我惊喜万分,难道他被放出来了?我再次爬上墙,却见他被几个士兵押着。他们推着他朝墙根下走去,周荣棠却不管不顾地喊着口号。几个押着他的士兵相互看了看,一近墙根,突然间同时出手,拔刀向周荣棠砍去。

我惊叫了起来,大声说:“不要……不要啊……”没有人理我。周荣棠倒在了地上,却一直在叫喊:“同胞们,革命成功了!同胞们,不革命就是死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就没声了。我叫着:“周大哥!周大哥呀!”周荣棠没有回答我。我忍不住哭泣起来。

一个士兵向我走来,他走到墙下,对我说:“还不滚!不想要你的小命了?”我的心里充满仇恨。正是他们,在我面前用刀杀了周荣棠。我止住哭,怒骂了一句:“你这个清狗子!”然后我像周大哥一样喊了起来:“同胞们,起义了!不起义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士兵凶狠地冲到墙根下,准备攀墙过来抓我,突然营房的许多门都打了开来,里面涌出许多士兵。他们也在手臂上扎上了白布,人人持枪朝外冲,他们大喊着:“起义了!起义!革命!革命去呀!”

杀害周荣棠的几个士兵吓呆了,连忙朝暗处逃去。墙根下的周大哥被夜色吞没了,不知道明天谁会安葬他,也不知道安葬他的人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英雄。我再次滑下墙,我要把周荣棠的事告诉所有的人,我要人们记住他的死。

我朝着蛇山奔跑而去。我知道父亲会在那边的队伍里。

上山的路狭窄难行,炮兵们几乎将大炮完全抬起来奋力向上推行。我父亲在他们中间,虽然他的动作笨拙,却非常认真。快到山顶了,父亲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跟在他身后的是金兆龙,他力大无比,在父亲的屁股上踢了一下,粗声粗气道:“脚跟稳一点!”父亲说:“是!”父亲的回答,就像个战士。金兆龙说:“嗯,你已经不像个剃头匠,而像个兵了。你就当兵吧。”父亲说:“那可不行。我胆小,我还是喜欢剃头。”金兆龙说:“真没出息。”

大炮终于顺利地抬上了山。我爬到山顶上时,站在炮位上的炮兵们正准备放炮。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的身边竟然站着邓玉麟大哥。父亲见到我,分外高兴,他指着一门大炮说:“我抬的是这门炮。”我径直冲向大炮,大声喊:“我要放炮!我要炸死清狗子。”一个炮兵推开了我,说:“小孩子,下山玩去,这里是打仗哩。”我说:“我就是要打仗!我来就是要打仗的!”说着,我的眼前浮出周荣棠倒下的场景,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父亲奇怪地看着我,说:“这一次怎么是你哭呢?”旁边邓玉麟大哥也说:“出了什么事吗?”我哭着说:“他们杀了周荣棠大哥。”我的父亲说:“杀了哪个?”父亲并不认识周荣棠。邓玉麟大哥惊道:“谁杀了周荣棠?你亲眼看到的?”我说:“是,清狗子杀了周荣棠。他们差点也要杀我。”我父亲吓了一跳,立即扑向我,他紧紧抱着我,哇哇大哭着,一边哭一边说:“你没死吧?你还活着吧?”

在父亲的哭声中,开炮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压住了一切。我们都朝炮弹轰击的方向望去,山下一片黑暗,不知都署藩署在哪里,也不知炮弹轰到了何处。一个炮兵说:“报告,太黑了,看不见哪是督署哪是藩署。”金兆龙说:“找到大概的方向打就是了。”邓玉麟说:“不行。乱打必然会打着百姓。得设法让人到督署点火,指明目标。”

我揩干了眼泪,却依然激愤万分,浑身的血都仿佛在烧着,站在炮群边,正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事,听到邓大哥的话,我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了。于是我说:“我去!我路熟,我也跑得快!我去让人点火。”邓玉麟说:“好,你去。你去通知山下,叫他们在督署附近放火。但你不要去放火,你太小了。”我说:“我知道了!”说罢,我拔腿便跑。我的父亲立即跟了上来,他叫道:“儿啊,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见到了总指挥吴兆麟,告诉他山上看不清都署藩署所在。吴兆麟立即下令,派周定源、黄楚楠、杨金龙三人各带三五人,一由水陆街进大金龙巷,一由保安门正街至望山门正街,分路放火。父亲对我说:“我们去水陆街,那里我人熟,可以帮上忙的。”

果然,父亲在他的朋友家找到煤油和木柴。父亲说得爬到钟鼓楼上去,把火点着,山上才能看得更清楚。他的朋友叫王世龙,他对父亲说:“你不行,民太小了,让我来吧。”说着,王世龙拎着油桶,挟着木柴,三下两下便登上了钟鼓楼亭。他把火燃起,火光冲天,督署前的旗杆被照得通亮。

蔡济明领着几个革命军亦赶了过来。他们手持火把一边点火一边叫:“速避!速避!火燃起,往后撤!以免被炮弹炸着。”

蔡济明朝着四周围观市民大声道:“今日放火,纯属不得已。事成后,如数赔偿给各位。”一家店铺老板叫道:“煤油在此,请君动手。何须赔偿,我们也早盼着这一天了。”许多市民也都叫了起来,说请点火吧,我们也都盼着这一天哩。

火光迅疾燃了起来,照亮了武昌城的半边天。蔡济明高叫道:“大家快撤,马上要放炮了。炮弹不长眼睛!”

人们齐齐朝四周散开。很快,蛇山方向的炮弹飞了过来。远远的,我们看着炮弹飞落,每来一颗,人们都发出喝彩。都署那边房屋坍塌的声音很快便夹杂在了炮弹轰响声里。

十八

总督瑞澂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致命的一天是在他满怀胜利之心的时候到来。

前一天,他们获取了所有起义者名单。他们正在一个一个地摧毁革命党的机关,也在一个一个地抓捕革命党人。他们手持名单,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虽然有人逃跑了,但既然逃掉,便不可能在本地闹事。瑞澂愿意他们逃几个,因为他一下子也抓不过来。他们的收获从来没有如此丰盛。

新军中哪些士官是革命党,亦在他的掌握之中。三天之内,他将调兵遣将,彻底围剿,以让他们所有的人头落地。他要杀一儆百,把隐藏在他队伍里的革命党连根拔掉。现在他确信,在与革命党的较量中,他已经是一个胜者。为此,他给京城发去了告捷电报。电文说,“本月初旬,即探闻有革命党匪多人,潜匿武昌、汉口地方,意图乘隙起事,当即严饬军警密为防缉。虽时有扑攻督署之谣,瑞澂不动声色,一意以镇定处之。”“张彪、铁忠、王履康、齐耀珊各员,以及各员弁警兵,无不忠诚奋发,迅赴事机,俾得弭患于初萌,定乱于俄顷。驻汉俄总领事于租界拿匪,极为协助,用得先破匪策,以寒匪胆,此皆仰赖朝廷威德所致。瑞澂借免殒越,惭幸交并。现在武昌、汉口地方,一律安谧商民并无惊扰。租界教堂,均已严饬保护,堪以上慰宸厪。此案破获尚早,地方并未受害。”

瑞澂满纸得意。想到此后,革命党必然元气大伤,此患一除,今后他便可高枕无忧。未料这得意只过了不足两天,武昌城里便公然起了枪战。初始,瑞澂并未太介意,以为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派兵镇压便算完事。岂知,时间并不长,闹声却越发凶狠了起来。

瑞澂把督办公所总办铁忠和第八镇统制兼防营提督张彪都找了来,弄清楚闹事由工八营而起,其他营房陆续在响应。他颇是生气,说:“马上命令各部队,立刻制止内部响应。这还得了,我们自己养的兵居然把枪口对着我们。”张彪说:“是。但凡起义的士兵,实行全剿。先前在册的革命党,也索性一并格杀。”铁忠说:“不管怎么讲,既是军队起事,要防止他们得势,得立即组织兵力保卫督署。”张彪说:“这个我会马上去部署。请放心,这些起义士兵纯属散兵游勇,他们的首领昨晚已被我们处决了。没人领导,他们翻不起大浪。”瑞澂说:“我但愿这次闹事正如你之所说。”

张彪几人走后,瑞澂原以为事态会逐渐平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枪声似乎更加密集。更要命的是,突然一声轰响,惊得他几乎跌坐在地。他听出来,是大炮的轰炸声。难道南湖的炮队也进城参战了?他们是在哪边放炮呢?

瑞澂有些不明白,问身边幕僚,所得回答也是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瑞澂便令他们打电话询问,孰料电话死活都打不通。瑞澂很不高兴,连连追问为什么。幕僚为难道:“电话线都被掐断了,完全没办法与外界联络。”

这个时候,瑞澂才明白事态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他开始着急起来,不再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几个幕僚见此,也纷然着急,讨论着是守还是弃。一说,无论如何,要守住都署,只要都署守住了,等到天亮,就算眼下败了,也能扳回局面。另一说,看现在的架势,枪声都冲着都署来了,能守得住吗?又一说,大炮不是进城了吗?它到底是朝哪边打?

说话间,一声炮响,仿佛就在门前。炮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不及他们回神,又有几颗炮弹在周边响了起来。这时候,他们全都明白,炮弹正是朝着他们打的。一旦炮轰过来,这里留有多少人也守不住。

此时,一直在户外观察局势的护卫匆匆而入,说这里保不住了,赶紧走。瑞澂未停脚步,只是问:“怎么走?”护卫说:“前面已经出不去了。我们的人正抵挡着,但看上去也挡不住。”他的话音刚落,即有人说:“可以从后花园里走。从后花园到江边,楚豫号泊在那里,上了船,便可脱离险境。”瑞澂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方说:“走!”

他的声音刚落,又一声炮响,震得房屋四下摇晃。屋里人全都不由自主朝地上一趴,半天不敢爬起。

走是必然。瑞澂知道再犹豫也没有用,留在这里只能是一死,而以身殉国却毫无意义,何况他还有一群家眷在此。混乱中,几个护卫拥着他,匆忙到督署的后花园。天虽黑着,但似乎这里还算安全。家眷们也被呼叫到此,护卫随从们拿着大包小包,顾着大人又照看小人。家眷们从未经过战事,听到枪声,尖叫不断,清静的后花园顿时杂乱一片。瑞澂说:“叫大家闭嘴。声音传出去,一个都活不成。”

此话一出,众家眷便又都捂嘴不出声,花园瞬间又静了下来。这静却让人更加紧张和恐怖。后院并无门,一墙相隔。几个护兵上前,跑到墙边,用枪杔使劲砸墙。砸之不行,又用刺刀拼命戳。砌墙时唯恐它不结实,这时候,却觉得什么人干的活,竟把墙砌得如此强硬。

手忙脚乱中,终于把墙打出了一洞。两个护兵先行钻过去,然后伺候着瑞澂从洞中钻过。

瑞澂钻过洞,看到野外一片寂静,虽说枪声依然密集,却仿佛离此甚是遥远。护兵说:“大人,快,从这里到江边,只需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楚豫号泊在江上,大人上了船,就安全了。”

这番奔波是瑞澂一辈子从未有过的经历。其狼狈其恐惧其慌乱,足让他此后不敢回想。二十分钟的小路,仿佛跑了他一辈子的时间。听到江涛舒缓地拍着堤岸,张皇登上楚豫号轮船,方才回望他坐了好几年的都署。

炮声更加密集了。蓦然间火光冲天,都署门前的旗杆映在空中,像刻上去一样。火光如同指示灯,炮弹都落在了那里,看得瑞澂满头大汗都顾不得擦拭。一幕僚脱口道:“好险,再晚一步,我们恐怕全都粉身碎骨了。”

瑞澂此刻方有思绪,他想果然好险,想过便满心悲凉。他对站在身边的船长,用一种无力的声音说:“开船吧!”

轮船呜地长叫了一声。这叫声显得十分微弱,因为一阵更为猛烈的炮声响了起来,这排炮弹足以将都署全部炸毁。汽笛的鸣叫与大炮的轰隆相比,只有如狂歌前的一声轻叹。

十九

革命军并不知瑞澂去了哪里,他们只看到以往威严无比的都署几成废墟,烟尘弥漫,四下见不到官员。清军已无头领,正节节溃败着。激战后的街巷,一片狼藉。

人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相互传递着一个信息:胜利了!胜利了?

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太敢相信。难道他们真的胜利了?胜利就意味着有了活路,意味着清兵不可能再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地抓捕他们,胜利更意味着天下变了。

什么才是胜利的标志?这时候总指挥吴兆麟想起一件事,他找到邓玉麟,说:“先前有没有准备旗帜?”邓玉麟说:“当然准备了,可是所有的旗帜都放在宝善里,全叫俄国巡捕搜走了。”吴兆麟说:“有没有什么替代品?必须马上扯下龙旗,升我们的旗帜。得向世人昭告,我们胜利了,武昌现已在我们手中。”邓玉麟说:“你说得对。我想想看……”

他突然看到随着人群奔跑的赵师梅,不由高声叫道:“赵师梅!”赵师梅见是邓玉麟,马上朝他奔了过去,说:“邓大哥,你在这儿呀!”邓玉麟说:“当初交给赵裁缝做的是二十面旗帜,是不是?”赵师梅说:“是啊,时间太紧,他只做好了十八面。另两面一直没去取。”邓玉麟大喜,说:“太好了!这就是说,还有两面旗帜在武昌城里?”赵师梅说:“应该如此。”邓玉麟说:“赶快!找到赵裁缝,把那两面旗帜拿出来,我们得马上挂旗。”吴兆麟亦大喜,说:“越快越好。”赵师梅说:“我这就去。”邓玉麟说:“走,我跟你一起去。”

胜利了。这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武昌人都奔走相告,相互间都无法平静说话,声音都成喊叫:清狗子们都完了。城里的满人家家大门紧闭,不敢开灯。喧嚣的声音中,不时冒出杀鞑子的叫喊。大街上显赫的一家,已经被冲进去的暴民乱兵打杀得一塌糊涂,有人说这家已被满门抄斩。我听时,心惊得厉害。

但无论如何,我们胜利了,曾经悲愤沉痛的心情全都被这胜利的欢悦所替代。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家告诉母亲,她是小脚,出门不便,一直留在家中。我得让她知道,我和父亲都参加了今晚的起义。我们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