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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伙夫玛曲/海潮(5)

廖白与黄十路于是又回到桌前坐下,廖白开始讲玛曲想知道的那些事。廖白是那种天生会讲话的人,是不去说书或者相声都会让人觉得可惜的家伙,他不仅绘声绘色讲述了看见吕兰的详细过程,还把吕兰和那个男人的亲密细节刻画得入木三分。最后,他甚至又自己开了一瓶白酒,均匀分成三杯,自顾自先喝了一口。

玛曲开始被复仇的欲望烧灼,他恨,他很恨,恨那个男人,就算吕兰跟着那个男人,她也一定是被骗或者是被胁迫。

玛曲明白,现在的自己,和那个男人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一个人如果对某件事认了真,实在是了不得的事情。自从有报仇的念头,玛曲的生活就被报仇填满。上班时看见菜刀,他就想那刀砍上那男人时的血花四溅;炒菜时他就想如果把热油泼上那男人的脸,会不会像炸猪皮一样,从里到外噼噼啪啪地全部炸开;甚至睡觉时候两手空空他也会想,要用多大的劲才能准确又快速地掐死那男人,直到听到那解恨的颈骨碎裂的声音。

想象毕竟是想象,玛曲擅长做菜,但他不擅长报仇,别说报仇,连跟人吵架都不擅长。就拿工资来说,这么多年不管在哪里干活,老板说给多少玛曲就要多少,多了他不吭声,少了他还不吭声,好像兴奋与抱怨只是长在别人的身上。所以玛曲的报仇一点都不容易,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报仇还是毫无头绪,他只是不停地想一些血淋淋的场面又不停地否决自己。玛曲左右不是,但好在还有人愿意帮他。玛曲的事情传开后,他所在饭店的生意突然间比以前好了许多,只要是他当班,总有小区里的男男女女专门前来吃饭。说是专门,是因为他们点完饭菜吃到中途,总会亲自去厨房看望玛曲,若玛曲暂时清闲,就必定拉他到酒桌前小坐,一般是以赞赏他炒的菜开始,然后直奔主题,同情玛曲,唾骂吕兰,还帮着玛曲想主意,该如何收拾这负心的女人。每每这时,玛曲就会严肃地纠正他们,这肯定不是吕兰的问题,吕兰肯定是受了威胁才被迫跟那家伙,不然她怎么会不回家,怎么不敢接电话。每次说到这里,他基本上还会眼泪汪汪,他觉得他的吕兰一定正在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怒火也从此时开始升腾。聆听着的人们也会入戏般随着玛曲愤怒,他们大多还建议玛曲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个男人,但具体到怎么不放过,他们就不再有言语。

其实,玛曲也只要人们的鼓励就足够,他没打算放过那男人,也不可能放过。在他看来,那男人与他就像水和火,总有一个要死掉。就像猪肉配着菊花炒,一出事就得人命关天。玛曲开始寻找现实些的报仇方式,他买回一种早就不让卖了的叫“毒鼠强”的鼠药,但其实还是有不少人在卖,特别是在郊区的集市上,“毒鼠强”还是很畅销,因为这药确实好用,而且多数人买“毒鼠强”不是为了给人吃,警察也就懒得查老鼠药这点小事,每天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已经够他们忙了。玛曲买回家之后才发现这实在是属于冲动消费,不说没有办法投给那男人吃,就连储藏这几包东西都让玛曲犯了难。他先是把鼠药藏在了柜子顶上,后来总觉得那些鼠药像是盘旋在头顶的噩梦,时不时地叮咬他一下。玛曲就把鼠药挪到了床下的一只鞋盒中,但还是难以安眠。再后来,玛曲干脆对鼠药失望了,一股脑儿拆开倒进马桶,水很快把那些红色颗粒冲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几天,就有死老鼠痛苦地横尸小区,但只有玛曲一个人知道真相,他有点后悔,这东西这么好用,为什么自己就倒了呢?

玛曲最终选定的是浓硫酸,他见识过硫酸的威力,无论厨房的污垢多么深重,只要用稀硫酸或者稀盐酸泼上去,那些厚厚的油泥和黑斑就会像盘子里的新鲜油污遇见洗洁精一样,瞬间就稀里哗啦地消失。他一想到硫酸泼上那男人的脸,不管他长得多帅气都将变成世上最丑陋的人,一辈子也都会活在那张可怕的脸和追悔中,然后,吕兰也会离开他,一切都会离开他。玛曲为此兴奋着,甚至前所未有地恍惚着,就像一个中了酒毒的人,总能忘记所有的清醒与正常。连炒菜他都不再专心,炒酸辣土豆丝时也忘了放醋。

对他的日渐恍惚,大家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只有刘洁登门看望了他一次。

刘洁已经正式离婚。在饭店偶遇玛曲后的第二天,她就难得地主动提出离婚,她男人“陈老流氓”听见,掩饰不住地兴奋,但他非常谨慎,因为根据朋友们的经验,女人嘴里说出“离婚”的可信程度不高,大多是为了“考验”和赌气,如果男人一不小心表现出兴奋或者同意,将会引来一场程度不同的狂风骤雨,不管在老婆面前是强势还是弱势,男人都会怕极了这些。“陈老流氓”是在最后确认了刘洁真想离婚后,才正儿八经地开始离婚,对离婚早有准备的“陈老流氓”早把婚前财产进行了处理,所以刘洁只得到一套房子,一辆不值什么钱的旧车,还有二十万元的安抚费。

刘洁是下午去的,她发现玛曲那天没去上班,而且前半个下午出门的人少,人们要么上班,要么在家里躲开毒辣的太阳,被人撞见她去玛曲家中的概率要比上午晚上少得多。反正,一个离婚的女人去看一个即将离婚的男人,这个嫌,无论如何是要避的。

刘洁去的时候,玛曲正坐在厨房里发呆,玛曲的坐相很颓废,浑身的肥肉也软了下来,比平时要垂坠许多。发呆的人总是搞不清楚自己想了些什么,但却专注。玛曲也这样,以至于刘洁轻敲了几下门他也没有听到,还是刘洁冒险加大力度,玛曲才惊醒般起身,连门镜也懒得看,就开开门。

对刘洁的独自到来,他还是惊奇的,甚至手足无措,多日没有女人气息的房子也因了刘洁的到来有了生机。玛曲的心虽然已经被复仇占据,但遇见刘洁,还是混乱地跳动了起来,并且再也停不下来这种混乱。

还是刘洁先说了话,因为玛曲看起来死气沉沉,虽然脸色涨红,却丝毫没有说话的迹象。

玛曲,我来看看你。

嗯。

你知道吗?我离婚了。刘洁又说。

啊?玛曲惊讶了,他的心开始****,他想安慰一下刘洁,嘴却像被堵住一样无法张开。

玛曲你知道吗?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其实你用不着难过,留不住的东西就不要去留,你看我留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这种结果。你想开点。玛曲你知道吗?其实你比很多男人都强,那姓陈的老流氓跟你比起来,真的不是个东西……不想了不想了,玛曲,我们都别想这些了,我给你带了点水果,都是清火的。

刘洁就从一个塑料袋中掏出些葡萄、杨桃、梨放在桌上,水果们都长得很好,刘洁看看水果,又看他,见玛曲一脸迟钝像个呆瓜,便拿起些水果放进桌上的果盘,站起来想去洗,玛曲这才反应过来,快速地把盘子接过去,进厨房洗了还不算好,用刀噼噼啪啪一阵,竟做了一个精致的果盘,还又添上了冰箱里的西瓜。

刘洁用牙签扎起一颗葡萄给玛曲,玛曲说,你吃你吃,刘洁就吃了。他也很自觉地拿了片西瓜。两个人都没了话,只是吃。没吃一会儿,刘洁就说要走,玛曲就送她出门。玛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刘洁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弯处。

玛曲开始行动了。

那个男人的地址他已经打听清楚,是热心的廖白帮他打听了。

买浓硫酸的时候,店主把硫酸仔细地用一个200毫升的PE瓶灌装密封,又仔细地擦干净,还千叮咛万嘱咐,这东西厉害,开瓶的时候千万别碰上手。

玛曲却没有老板想象中的那样害怕这瓶硫酸,他很随意地把硫酸瓶扔进了自己的背包,然后又很随便地斜背在肩头,就像以前和吕兰出去,她总强迫他背这款据说还是牌子的包,但玛曲实在没有东西装,吕兰就往包里扔些餐纸,再把墨镜盒、数码相机之类用不着的东西塞进包里,看上去才不那么干瘪。而现在玛曲突然觉得,用它来装硫酸再合适不过。

拿到硫酸的玛曲一扫过去拿到鼠药的排斥和紧张,变得非常安心和释然。看电视时,他就把硫酸和客厅茶几上的一瓶姿色鲜艳的布艺花摆在一起;吃饭时,他会把硫酸挪上餐桌,放在陈醋的旁边,每当拿醋泡蒜米辣椒时,玛曲会亲热地看硫酸一眼;睡觉时,他就把硫酸放在吕兰的梳妆台上,只有看着硫酸,他才能满意地睡去;就连上厕所,玛曲也在想着硫酸,但上厕所的时间终归太短,拿来拿去的麻烦,也就算了。

玛曲行动的那天天气阴沉,似乎风雨欲来的样子。但他喜欢,他甚至觉得天公很作美,给了他一个如此合适的天气。

他出门的时候先是做好一天的饭菜,反正李珍芳还懂得怎么吃饭。这天玛曲比别人穿的都多,人家穿短袖,他穿长袖;人家穿短裤,他穿棕色的肥大长裤;人家穿凉鞋或者拖鞋,他脚上蹬了双极其厚实坚硬的黑皮鞋。他的穿着就像他今天要做的事一样可怕。但玛曲自己没觉得不对,他把那瓶硫酸揣进左边的裤兜里,再用左手紧紧攥着,攥出了湿滑的汗也不舍得让瓶子透一下气,好像要把汗水和手心的灼热透过瓶子融入硫酸。连着两天,玛曲做什么事都用右手,他的左手像是没了。

玛曲像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就到了荣嘉小区。他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吕兰家楼下不远处的花园,在这个树多草多以绿色著称的城市,连小区花园的树树草草都遮天蔽日,极其有利于玛曲的潜伏。他就像真正的特务一样守在花园中,和别的来此休闲纳凉的人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始终都揣在裤兜里。花园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来人往,这些人看着玛曲都觉得奇怪,但总想不出这个胖子怪在哪里。

第二天,他还是像上班一样去了荣嘉小区,比昨天早些,七点半他就到了花园。这回他换了个短袖衣服,鞋也换成了运动鞋,但裤子仍坚持昨天的,因为除了这条,玛曲竟寻不见一条更合适的。

其实第一天玛曲不是没有见到那男人,他看见了一次,只是没有下手。没有下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气候,玛曲认为中午太热,这么热的天做什么事都容易让人失去水准,何况还是第一次干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比如花园里正在玩耍的几个小孩,这事毕竟残忍,让孩子们看见是明显不合适的;再比如吕兰,那男人出现时吕兰全在身边,那男人总是扯住吕兰的手,就像以前玛曲总扯住吕兰的手一样。虽然那男人也肥肥的,长得也不好看,但吕兰却是一脸幸福,一脸真正的幸福,看起来比和玛曲在一起时的幸福还要真实。这让玛曲愤怒起来,但旋即陷进深深的悲伤,然后他像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一样,埋头落下几颗泪。在别人都去午睡的时候,悲伤的玛曲回家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一样无力,别说泼硫酸,怕是再在花园坐下去,整个人都会崩塌掉。

第二天玛曲见了那男人两次,一次是早上八点五十,那男人照样扯住吕兰的手从楼洞甜蜜蜜地走出来,就好像他就是吕兰的老公。那男人扯着吕兰走到漂亮的小车跟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亲热地看着吕兰坐进去,才又关上,自己来到车的另一侧。小车无声地离去时,玛曲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奇怪的是,他的愤怒仿佛少了些,多的是那种扯心扯肺的失落与悲伤。他就这么坐在花园里,两眼空洞地发呆,左手照旧抓着裤兜里的硫酸瓶子,只是力气小了许多。直到下午,玛曲才又见到那男人和吕兰,但他几乎连冲上前去泼硫酸的冲动都已经消失,他又饿了一天,没有一丝力气。

第三天,玛曲本来是有机会的。那男人居然自己下来了,玛曲也悄悄跟了上去。他看着那男人着急地进了家药店,又着急地走回小区,那男人走路很快,把玛曲跟得气喘吁吁,他几次想冲上去下手,但路上的人来人往都让他犹豫不决,另外那男人走得也实在太快。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进了楼道,玛曲也跟了进去,可他刚走到二楼,就听到好像是从四楼传来的关门声。

玛曲又坐回了花园,刚才的一阵折腾让他疲累至极。可还没等喘息片刻,他就看见那男人半搂半搀着吕兰走向汽车。吕兰脸色苍白,脸疼痛的神情,但她是那么放心地靠在那男人的臂膀中,看上去如此美好,也让玛曲格外心碎。

车走了,他傻了,像是被人掳走了灵魂。呆坐了一会儿,玛曲突然笑出声,把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站起身像是散步一样,慢慢走到小区门口的一家小超市。

老板,你这卖什么啤酒?玛曲问。

漓泉、青岛、山水、雪花……

最贵的是?没等老板把话说完,玛曲又接着问。

哦,有纪念版喜力,二十元一听,你要吗?

要两听!

玛曲特地用左手从上衣口袋摸出张百元钞,然后用右手接过找头,左手提起啤酒,好像很多年没用过左手现在终于要狠狠使用一样。他回了花园,坐在草地上一块巨大的观赏石旁边。这里僻静些,也恰好可以遮挡花园里其他人的视线。

玛曲沉重地坐在石头旁边,还让一个肩膀靠上去,才显得很吃力的样子从塑料袋中掏出罐体积满水气的冻啤酒,利索地抠开,痛快喝上一大口。接着他把啤酒放在草地上,左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兜里掏出那瓶硫酸。三天时间,瓶子已经被裤子和玛曲的手磨得光亮无比,看上去比新的还要新。玛曲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在衬衣上抹干手上的水气,左手抓着硫酸瓶,右手小心拧开PE盖,他的鼻子周围立即盘旋起酸酸的味道,这种恐怖味道的弥漫让玛曲的手多少开始颤抖,瓶子里略显黏稠的浓硫酸也跟着晃了晃,像是随时都会跳出来。

他愣了一愣,又抓起啤酒灌了两口,然后把硫酸瓶轻轻举起来,慢慢倒进石头的一个缝洞,石头立即长出浓烈的泡沫,还伴着刺鼻的白烟。玛曲就紧张起来,不再残害石头,他把硫酸瓶子放在草地上,用手迅速在地上刨了个小坑,仔细地拿起瓶子,将剩余的硫酸全部倒进土里。土似乎对硫酸并不在意,像吸水一样把硫酸瞬间喝了个干净,偶尔有个小石仔或者沙粒绝望地冒一下泡,留下一点焦黑。倒完硫酸,玛曲把瓶子埋进了土里,刚才刨坑时刻意留下的草皮也被玛曲重新铺上,只是还没等他把啤酒全部喝掉,那些刚才还青翠的草就迅速枯萎。

二十块钱一罐的啤酒跟两块钱一罐的啤酒对玛曲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两罐下去,他依旧天旋地转,他就干脆睡下了,睡在了被他伤害过的石头旁边,鼾声如雷。很多在花园休闲或玩耍的人都看到了他,那是一个长得难看的胖子睡在花园的草地上,上衣和鞋子都光鲜,裤子却像从垃圾堆里刚捡的。

玛曲回家的时候拎回了一斤生猪肚,一斤酱牛肉,那晚他吃得很饱,也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