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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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知识分子/许春樵(8)

韦丽回老家过年了,郑凡一个人的春节有些凄凉,也有些壮烈。郑凡觉得是男人就应该有勇气接受这种残缺的生活,年三十晚上在赵恒的公司喝了点酒后,他没想得太多,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大年初一一早,他就跟公司的人一起开着几辆国产新车走进了鞭炮声不绝于耳的社区。韦丽年三十晚上给郑凡打了一个电话,郑凡没看到,年初一看到未接电话后立即回拨了过去:“真对不起,昨晚喝了酒睡着了,爸妈都还好吧?”韦丽有气无力地说:“都还好,爸妈说过年后他们一起去K城,想看看我们新买的房子。”郑凡迟疑了一会儿:“就说新房子还没装修好,让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韦丽在电话里生气了:“哪有新房子?大过年的,你让我当骗子,而且是骗我爸妈?”

春节后,韦丽的爸妈没来,郑凡的爸妈来了。

郑树只知道儿子没回来过年是因为工作忙,听周天保说儿子很仗义,比雷锋做得都好,一出手就拿了两万块钱手术费,可人却住在猪圈一样的房子里,而且桌上有一个镶了女孩子的照片镜框,门后面还挂了一件红色羽绒服。父亲郑树听得脑袋嗡嗡作响,他想了好几晚,都没能想明白,他觉得儿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于是对老伴说:“走,我们去K城,看看郑凡到底是怎么混的。”

父母的到来让郑凡和韦丽都慌了手脚,郑凡只得如实向父母交代了事实真相,父亲郑树再也没有乡下时的神气与自豪了,在城中村一家小酒馆里,郑树喝着闷酒,声音很苍凉地说着:“韦丽这孩子这么好,配你绰绰有余,我没想到你没房子住,也没想到城里房子这么贵,你都拿证两年多了,不该瞒着父母。”郑凡给父亲倒满酒,他满脸愧疚地说:“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韦丽。不是我想瞒你们,我是想买好了房子,筹够了钱能办不寒碜的婚礼了,再跟你们说,可我没做到。”一旁的韦丽悄悄地抹起了眼泪,这个以前喜欢在网上冲浪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注定了要在眼泪中长大和成熟,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郑凡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来的熟猪头肉,很不恰当地往韦丽嘴里塞,像哄孩子一样:“姑娘,吃一块吧,家里腌的,很香!”

韦丽第二天以儿媳妇的身份,给二老一人买了一双皮棉鞋,郑凡母亲给韦丽送了一副银锁挂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锁上勾勒着“多子多福”四个字。郑凡和韦丽将父母送往长途汽车站后,临上车前父亲对郑凡说:“周天保那钱我得催他还……”郑凡连忙打断父亲的话:“爸,你以后不要再把你儿子说得神通广大了,你已经看到了,你儿子就这么大本事,不要说省里、中央里的事能摆平,就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小事都搞不定。”

回来的路上,郑凡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对车后架上的韦丽说:“我爸妈对你很满意,他们说你长得好看。”韦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好看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子住。”

冬天的阳光软弱无力,郑凡骑着一辆老爷车,负重前行。路上的行人对一头大汗的郑凡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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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怀精神上早就出现了问题,郑凡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但他连自己都关心不了,所以也就没多问,直到舒怀把人捅死了,他才后悔自己的粗心和自私。在K城,黄杉跟温州富婆远走高飞了,****办师兄老蒋不是一届的,举目无亲的舒怀真正的同学只有郑凡。

舒怀父亲在乡下废砖窑偷偷生产鞭炮有些年头了,正是这种冒险才挣了钱给舒怀买房,然而春节期间鞭炮作坊爆炸,当场炸死两个雇工,舒怀父亲被抓了进去,倾家荡产不说,还被判了八年徒刑。舒怀总觉得父亲是为他买房子而身陷牢狱之灾的,所以他的酒喝得更凶了,越喝痛苦越加剧,无处诉说的舒怀春节后曾给郑凡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欲言又止,当时郑凡正在印刷厂忙着校对“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应付了两句,匆匆挂了。父亲入狱,女友背叛,工作不如意,这些人生的毒药在长期蒸煮发酵后终于恶性发作了。一个周末的午后,平时根本不吃水果的舒怀鬼使神差一样,突然想吃水果,于是下楼了,那位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称了舒怀挑的四个苹果,说是一斤四两,回来后舒怀用弹簧秤一称,少了二两,气冲冲直奔楼下。春末夏初,天热,舒怀跟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火气都很大,由争吵到推搡,越闹赵凶,中午刚喝过两瓶啤酒的舒怀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准备削水果的刀子,往前一捅,人死了。

舒怀是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的,他是揣着刀子下楼的,也就是说杀人是有预谋的,更为糟糕的是,卖水果的摊主并没有扣秤,警方重新过磅,四个苹果足足一斤四两,是舒怀的弹簧秤不准,才少二两。

郑凡要韦丽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怀,韦丽说:“你整天忙着挣钱,平时对舒怀那么冷漠,现在去看望有什么用?”

郑凡没有争辩,他约悦悦一起去看舒怀,悦悦说她已经去过了,她正在帮舒怀找律师,说想改判为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罪。“要判死刑的话,就太重了,郝总也在帮忙想办法。”悦悦在电话里这样说着。郑凡说了声“谢谢”,就独自一人拎着水果去了看守所,想起刚到K城时舒怀为他接风的那个晚上,郑凡鼻子酸酸的。看守所里,剃了光头的舒怀表情很麻木,他手里攥着一个苹果,木木地说着:“我不吃苹果,苹果会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药。”整个人都不对劲。

三年过去了,郑凡买房子的希望终于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卖完了,里面的二手房已经涨到七千二,三环以内的房子早就超过了每平方米一万,高档公寓直逼两万,网上有些不负责的段子说:刘翔速度是跑不过房价的。时至今日,郑凡再也不敢提买房的事了,韦丽的变化在于不提买房,也不提不买房,房子成了她和郑凡两人生活中的一道伤口,谁都不愿提及。这事到年底的时候,韦丽一天突然对郑凡说,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她法院正在拍卖一批没收的房子,均价只有六千五,“有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我们完全可以买下,再凑一凑,首付应该差不多”。郑凡首先想到的是周天保那两万没还过来,一旦韦丽知道了真不好交差,他好几次想对韦丽说,但没勇气,没买房子已经犯了错,而把买房子的钱借给了乡下邻居,则是错上加错,他倒不是担心韦丽不通情理,而是担心韦丽把他坐失买房良机拿出来再讲一遍,那是一种近乎于凌迟的痛苦。郑凡说:“法院拍卖的房子是一次性付款,不存在首付和贷款的事。”韦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们去看看吧!”

郑凡只好陪韦丽去了法院拍卖现场,郑凡问拍卖师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拍卖师很吃惊地看着郑凡:“跟法院打交道最好不要玩幽默。这些房子是罚没的赃物,必须一次性处理,法院不是房地产商。”韦丽问七十平方的房子从哪没收来的,那位戴眼镜的拍卖师看韦丽长得很清秀,声音也就多了几分亲切:“你最好不要买,杀人犯住的凶宅,就为了二两苹果无辜地送了一条人命。你干脆买没收来的腐败分子的房子,不过那些房子没有小户型的,最小的也得一百多平方。”郑凡和韦丽面面相觑,他们俩谁也没说话,拍卖会还没开始,他们就默默地转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已是中午时分,郑凡试探着对韦丽说:“反正房子也买不起了,我请你去吃肯德基吧!”韦丽说:“你要是同意今年春节我们去新马泰旅游,我就同意中午去吃肯德基。”

郑凡又问了一句:“舒怀的房子为什么拿来拍卖,难道他回不来了?”

韦丽说:“他把人杀死了,除了要负刑事责任,还得民事赔偿。今天我是下午班,得马上赶回去。你回城中村把电饭锅里的剩饭热一热,辣酱在床底下的纸板箱里。”

望着韦丽远去的背影,郑凡能感受到韦丽对他的失望、无奈和冷淡。郑凡没有回城中村,他拎起自行车龙头,掉转头向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骑去,江淮小姐选美大赛决赛在即,决赛现场主持人串词第六稿下午要集体讨论。总撰稿郑凡心烦意乱,由于跟电视台合作,电视台那些穿着口袋很多的导演们对郑凡撰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赞助单位台词介绍不到位,一会儿又是选手介绍没有个性,郑凡有时觉得真不如像舒怀那样往牢里一待,一了百了。可这种消极心理只是片刻的情绪缓冲,调整好了后,又得一头扎进工作现场,虽然他离买房目标越来越远,可只要这世界的房子还在建,他就必须为买房去玩命。

眼看又到了年底,借出去的两万块钱周天保儿子并没有送来,郑凡又不好去要。一件盗窃案让两万块钱在韦丽那里穿了帮,圣诞节那天晚上郑凡在江淮小姐决赛现场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韦丽下了夜班后跟几个小姐妹又上街去起哄赶热闹,回来时大约是夜里十二点半。他们前后脚回家发现出租屋窗子被撬了,屋里现金只有抽屉里的三十多块钱,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里的一个塑料袋也被偷走了,袋子里有他们的结婚证书和用来买房的几张存折,还有郑凡的学历学位证书。韦丽在隆冬的深夜里边哭边跺着脚:“郑凡,还不赶紧去银行挂失,买房子的钱都被偷了,叫你买房你不买,这下全完了。”郑凡在韦丽的焦急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对韦丽说:“小偷不知道密码,银行存折取不了钱的,只是结婚证被偷了,很麻烦,结婚证跟驾驶证、学生证不一样,遗失不补,学历证学位证要了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本来说好了郑凡独自一人去银行挂失,可韦丽非要陪郑凡一起去:“万一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钱没了倒也罢,人没了可就惨了。”郑凡说:“我全取出来办到一张卡上,就在柜台里集中一下资金账户,不需要现金出柜台,没事的。”韦丽说:“我已经跟单位请过假了。”

郑凡走向银行跟走向刑场是一样的心情,当他站在柜台前准备办理时,他无比绝望地对韦丽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隐瞒,我是怕你担心。”

知道真相的韦丽终于爆发了,她挣开郑凡乞求宽恕的手,使劲地抹着不争气的眼泪:“你骗你父母,骗我父母,还骗我,你就是一个骗子!”

冲出银行大门的韦丽跑回城中村,收拾了几件衣裳,回单位宿舍去住了。郑凡给韦丽打了一天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接,郑凡给她发了三十多条信息解释,韦丽只回了一条信息:“结婚证已经被偷走了,我也该安静地走了!”

夜已经深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凡以为是韦丽打来的,他从床上一个反弹坐了起来,接过电话,是悦悦打来的:“刚才郝总看了这期‘维也纳’会刊的大样,发火了,你把郝总和王副省长握手的照片处理得太小了,郝总说用两个对开页打通发表,郝总让你马上过来。”

郑凡翻身下床,连夜骑着自行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维也纳森林”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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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跟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为装防盗门窗争了起来,郑凡说住在没有防盗门窗的屋子里太不安全,房东收房租就应该保证安全,房东说要装防盗门窗你自己掏钱装,郑凡说这又不是我家房子,争到最后房东和郑凡各让一步,房东花四百块钱焊一个防盗门,郑凡花二百八十块钱安装前后两个防盗窗。谈好了,大家情绪就有些放松了,房东问:“你家小韦呢?”郑凡说:“不安全,吓得回单位宿舍住了。”

安装防盗窗的小伙子是乡下来的打工仔,他对郑凡跟残疾人房东争执很是不理解,打工仔对郑凡说,“人家残疾人跟我们乡下人差不多,社会弱势群体,听说你还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你跟他计较几百块钱,小气了。”

郑凡对嘴上刚长了一圈胡子的乡下打工仔说:“兄弟,我也是乡下来的,当年我是抱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闯出来的,可事实上呢,你当一天焊工挣一百块钱,我上一晚上课只挣四十块钱,我写一宿广告传单也就百把块钱,我要是有钱,要是能买得起房,我还住这地方吗?如今的读书人就是社会弱势群体,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挣不来一套房子的首付。”郑凡也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想哭。

乡下打工仔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穷,我不会跟你借钱的。这城里本来就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我在乡下楼房都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