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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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知识分子/许春樵(2)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话题好像才刚刚开始,除了神交已久,他们不仅没有“见光死”的挫败感,而且都感觉到对方比想象的还要好。郑凡知道了韦丽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下岗后在县城里摆地摊卖水果,自己商校毕业后因相貌出众被家乐福录用为收银员,由于学历低,工资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说到收入韦丽慷慨陈词:“资本家残酷剥削我们无产阶级,总有一天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反抗并推翻资产阶级反动统治。”韦丽在自考大专,她说这是《社会发展史》中说的。郑凡说自己的父母是农民,父亲是乡下一个失业的木匠,母亲和父亲一起守着几亩薄地和十几只鸡鸭,一年的收入不够进县城医院看几次感冒打几次吊针,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着,在乡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郑凡以韦丽的表述方式自嘲着:“你看,我们都是被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怜呢。”韦丽在翻看郑凡的硕士学位证书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郑凡说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将学校里的一个汽油灯打碎了,吓得有两年时间死活不愿上学,耽误了,大学毕业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才把自己熬成了小老头子。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一清早在院子里转悠,看到郑凡出租屋里亮着灯,就将脑袋凑到窗子上向里看。屋里的郑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贴着一个模糊的脑袋,起身开了门,房东捧着一把茶壶,一伸脑袋,见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郑呀,只要公安不过来找麻烦,我才不管你闲事呢。”郑凡有些恼火地反击房东:“她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烦呀?!”

这句话被屋里的韦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

郑凡进屋后,韦丽从那张腿脚松动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说我是你老婆?”

郑凡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来K城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给我的吗?”

韦丽说:“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你登记呀!”

郑凡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韦丽说:“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我请客!”

郑凡说:“你到我这来,当然是我请客。”

韦丽说:“什么你这我这的,登完记,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郑凡看韦丽不像是开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乱阵脚:“见面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真的就登记了,就这么结婚了?没钱,没房,也没征得家长同意。”

韦丽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郑凡说:“没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受罪。”

韦丽说:“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单一黑,从此一刀两断。”

韦丽说着转身就走。郑凡一把拽住韦丽的手:“我人都到K城来了,还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记,拿了证再吃早饭!”

4

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严肃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郑凡记得一位讲后现代主义的教授在课堂上慷慨陈词,唾沫星子在粉笔灰中乱溅。

结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开介绍信,也不需要亲朋好友参谋把关,只需要两个人怀里揣着身份证就行了,到婚姻登记处现场照相、现场拿证,半支烟的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农民后代郑凡内心深处远没有他在网上表现得那么潇洒和前卫,他觉得如此草率地行动就像在电脑上打游戏,太随意了。站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时,与郑凡手指紧扣的韦丽问郑凡:“你怎么手心里都是汗?”

韦丽去马路对面的打字社复印身份证,郑凡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黄杉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给我玩幽默,想改行当赵本山?”

郑凡说这是真的,没骗你,黄杉说不是骗的,就是编的:“二十二岁,长得还像梁咏琪,一下线就跟你去登记,你以为你是刘德华谢霆锋呀!”郑凡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当我没说好了,黄杉说:“我要看报纸清样,没空陪你白日做梦,晚上把新婚妻子带过来,凭两人结婚证,请你们下馆子吃火锅。”

郑凡又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舒怀在电话里相当冷静:“新新人类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爱情。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看看身体有没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血管畸形之类的,那可是随时要出人命的。狐臭问题不大,可以看好的。”

郑凡说这都已经站到结婚登记大厅门口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舒怀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证拿了,晚上我们先把黄杉的火锅吃到嘴,真要是同床异梦,把证吊销掉就是了。说老实话,驾驶证、厨师证、健康证、残疾证、学生证,所有证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结婚证,吊销得最多的也是结婚证,你也别太当一回事。”

韦丽手里攥着身份证复印件过来了,她问手里抓着电话的郑凡:“给你父母打电话了?”郑凡说:“我父母在乡下,没电话。你呢?”韦丽拉着郑凡的手往结婚登记大厅走:“我不告诉他们。”

为了等韦丽下班,郑凡、黄杉、舒怀、悦悦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才吃上火锅,韦丽没到前,黄杉、舒怀、悦悦把郑凡的结婚证像验证假币一样反复推敲了许多遍,悦悦有些惊讶地说:“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有个性!”黄杉将结婚证扔到郑凡怀里:“假的!假证贩子那里买的。”郑凡急得涨红了脸:“你不想请客就直说,凭什么说结婚证是假的?”

正在争得兴起的时候,韦丽来了,跟大家一见面,所有人都傻了,一个清秀而纯朴的女孩,看不出半点前卫,也看不出身上有多少人间烟火的气息。郑凡从大家惊诧的眼神中收获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着韦丽的手向各位介绍说:“韦丽,法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毕业到现在天天数钱,经她手数的钱,可以买下一座城市。”韦丽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韦丽,很抱歉,我因为数别人的钱来得太晚了。”大家都被韦丽轻松的情绪感染了,相互寒暄几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点好,麻辣火锅里已经咕咕噜噜地沸腾了。韦丽落座前从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结婚证:“郑凡说凭结婚证吃火锅,我带来了!”

黄杉有些尴尬,他要凭借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变这顿火锅的性质:“没证吃火锅,这顿饭是同学聚会;有证,那就是给你们摆婚宴,意义完全不一样。”这么一说,大家都说言之有理,于是共同举杯,热烈庆祝,吃火锅的气氛好极了。悦悦挨着韦丽,将一块黄喉夹到韦丽的油碟里,两人一见如故,亲热得有些过头,说话就无所顾忌了:“你年龄比我小,胆子比我大,舒怀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证。”韦丽说:“悦悦姐是不是还想要一部车?”悦悦摇摇头:“总觉得心里没底。”黄杉插话问:“是你对舒怀没底,还是舒怀对你没底,怎么个没底?”悦悦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她说:“没底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结论,具体的不好说。”她将头转向韦丽,“小妹,你说是吧?”韦丽说:“我对郑凡有底,他说话算数,放弃大上海,说来就来了。我也说话算数,昨天见面,今天就跟他拿证了。”

黄杉感慨万千地喝了一杯闷酒:“怎么好女人我们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话,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人和洗脸池边的半瓶资生堂润肤水一同消失了。”说起玲玲跟一位五十多岁的东北皮货商结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黄杉痛苦得哭了起来,“找一个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吗?非要找一个门牙少了三颗的老头来腌臜我。我他妈宁要三颗门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辆车子。”

韦丽拿起一张餐巾纸递给黄杉,一脸的迷惘,灯光和火锅的雾气笼罩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话题由轻松而变得沉重起来,舒怀问韦丽:“你爸妈也不介意郑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还住着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

韦丽喝了一口火锅汤,太辣,她伸出了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药卖,屋里就不会有老鼠。这事跟我爸妈没关系,郑凡,你说呢?”

郑凡得意地说:“当然。”看到被玲玲抛弃的黄杉和被悦悦悬挂在半空中的舒怀,一种肤浅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郑凡心里很盲目地弥漫着。

火锅散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火锅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他们正准备一同挤公交车回去,韦丽接到了一个电话,韦丽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对着话筒说,“我在新城火锅店门口。”

一行几人很诧异地看着紧张而焦虑的韦丽。郑凡问:“怎么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小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拉起韦丽就走:“快,快上车!”

韦丽对郑凡仓促地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话音还没说完,车子拖着一串黑烟疾驰而去。

黄杉满嘴麻辣的气息,他吐掉嘴里的烟头:“这叫什么话?新婚之夜新娘被人家塞进小轿车拉跑了!”

喝了不少啤酒的舒怀也跟着起哄:“吊销执照,证件作废!”

郑凡将脸凑到黄杉和舒怀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两位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信任韦丽,这个人就是我!”

秋天的夜晚讳莫如深,街灯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着,一绺尖细的风划过街市,郑凡看到灯光简单地晃了一下,夜空纹丝不动。

5

一同在家乐福打工的小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网络骗子骗去了三千块钱,还骗去了身子。听说小雯怀孕后,镶着一颗烤瓷牙的骗子彻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韦丽拿证的这天晚上,一时想不开,爬上六楼楼顶准备一跳了之,小姐妹哭成一团,中方经理苦口婆心,都没用。小雯跳楼前荒唐无理地非要见韦丽一面,她要责问韦丽凭什么自己在网上遇到了骗子,韦丽遇到的就不是骗子。

跟着经理的车赶到现场后,韦丽对小雯说:“你先下来,我正在调查‘流落街头’是不是一个骗子,落实了后,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韦丽在电话里跟郑凡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强调小雯情绪很不稳定,领导让她看住小雯,她要陪小雯几天,真的很对不起。郑凡很轻松地说:“只要小雯不跳楼,没问题!”拿了证的郑凡很恍惚,他没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桩婚姻,只是觉得打赌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对下一步生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韦丽不过来,可以让他冷静地把一些问题想清楚。他想去找黄杉聊聊。

黄杉租住在带厨卫的一居室筒子楼里,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黄杉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话题,他说要出门去相亲,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你跟小韦先把夫妻之间的事办了,然后再去考虑婚礼、买房的事,听我的没错。”

郑凡对眼下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现状无能为力,出租屋里腿脚乱晃的床上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霉迹斑斑的墙上终日晃动着一家三口绝望的表情。他想买一点石灰水将旧生活的阴影刷白,还想买一个煤炉、锅碗瓢盆之类的,床单枕头要换新的,他想虽然寒酸,但屋里要收拾干净。韦丽进门前,最大的一笔投入是电视机。新的要一两千,口袋里钱不够了,郑凡准备去二手市场买一台旧的。

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已是拿证的第四天,一清早,韦丽给郑凡发来了一条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这会儿我想死。”郑凡很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韦丽说:“我想你想死了。”郑凡说屋里还没收拾好,你要能忍受我这阿富汗难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过来。

乡下表舅是午饭后摸到市艺术研究所的,他一见到郑凡就号啕大哭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大外甥呀,四大门亲中就数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郑凡给表舅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表舅稳定了情绪后掏出了自己带来的烧饼,他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了。他说乡下表弟在县城卖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为一位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县里视察,所有主干道两边都不许摆摊,沿街卖梨的表弟刚摆好摊子还没开卖,城管上来就对着筐子狠狠地踢了两脚,声音也很凶。表弟说,你不让卖就不让卖,干吗要踢我梨筐。那位戴着大盖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妈还想打你!”说着下面一脚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当场血流满面,梨子滚落一地。当年曾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表弟和尚没当成,武功却练就了七八分,虽荒废多年,基本功还在,于是一个连环腿横扫过去,城管捂着裤裆倒在了地上,头磕在路牙子上,后脑勺破了,送进医院缝了八针。表弟被一群扑上来的城管将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绑着石膏躺在医院的床上,第一次手术已经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术还得三千多,听说腿伤好了后,还要抓进去坐牢。表舅说到这又抹起了眼泪:“明明是城管先动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断了,还要坐牢,这还讲不讲理!”

郑凡问表舅是怎么找过来的,表舅说父亲对他讲郑凡从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用才过来的,堂堂大知识分子,找他准行。郑凡苦笑了下,安慰了表舅几句,就给报社的黄杉打电话,黄杉说他们是一个行业小报,谁都监督不了。郑凡说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把这事给摆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亲交代。于是黄杉答应带郑凡去找一个在信访办当差的师兄老蒋,郑凡请了假跟黄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访办,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很热情,并当场打电话要求老家的县委督办此事。表舅非常高兴,将手里的劣质香烟掏出来,逢人便递。

天色将晚,表舅赶不回去了,郑凡咬着牙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份红烧鸡、一盘梅菜扣肉,外加几个素菜和一瓶浏阳大曲。黄杉忙着跟野模约会,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郑凡觉得菜点多了,想退,小酒馆说点好的菜不许退。席间,表舅喝得一时兴起,说话也就刹不住车了:“当年你爸给田老七割棺材罚了三百,那时的钱多值钱呀,要是换到如今,你当了大知识分子,执法队三分也不敢罚。”闭塞的老家乡下总是把知识分子看成是知书达理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的古训。

酒足饭饱时,郑凡这才想起,晚上韦丽下班后要过来,他决定再咬咬牙将表舅安排到小旅馆里住,买好明天一早的车票让他回去。可表舅说:“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馆太浪费钱了!”郑凡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刚来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表舅说:“铺一张席子,我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