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巷。
昏红的落日已西斜。
蔽日回来的时候,带了几只鸡腿给那幼儿,还在那斜阳里,在那院子里逗她玩耍了一回。
待他再在身上的伤口处涂了草药后,最后一屡日光已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
抬头看了那明净的夜空,他带了个枕头,沿着那柳树就爬上了屋脊顶。
他长舒着一口气躺倒在那,仰首就静静地看向那夜空。
明月初升,它透着明亮又淡黄的光,就挂在这一望无际城市的头顶上。
他喜欢一个人沉静着仰望星空的感觉。因为夜空的纯净,能让他一时忘掉一切。
他喜欢这种沉静的感觉。
他也很珍惜这种感觉。
他长舒着气,眼睛里透着亮,他甚至又在庆幸自己能再看到这么绚丽的夜空。
虽然他很少错过这样的机会,但每一次仰望,他都会有着那种满足愉悦的感觉。
这柳,风,春,月。人生如此,其实多好啊!
能一个人感受这一切,现在在他看来,那已近乎是件奢侈的事情。
流星,
划破天际。
蔽日抬转头,眼里闪现着激动,就看着流星那十分耀目的光芒从他眼里一闪而过,瞬间即逝。
如此璀璨美妙的流星!
如许静丽的夜空!
他心神俱醉,身心早融入其中——如果这一刻又是永恒,该有多好!
——时间一时都沉寂。
月升中天。
皎洁的月光,洒下。
连巷口那幼儿的吵嚷声都隐而不见了,大地又恢复了一片的静。
只有微风的轻拂,轻轻地响。
夜已渐深,人已渐静。
五月的夜,好像有点凉了,蔽日一时想着,一面伸了个懒腰。他一手撑着脑袋,一面就显得有些无奈。
虫鸟困倦,万赖无声。大概它们也“困倦”了吧?
只有苍穹中明亮的稀疏的几颗星星,在一眨一眨地,像在奇怪地看着这躺在屋脊顶的人。如果它能言语,一定会催他赶紧回去睡觉吧?
大地是一片的静。
“当”地一声,街道上一更梆声响起。
打更的人都知道提醒那未眠的人早些睡眠,小心火烛。
也就是这一声响起,蔽日刚要起身,不意就见那夜空中,一条人影从前面远处的屋脊如风般掠了来,一下就停在了那里。
蔽日看见时一下又躺了下去,然后那街道上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吆喝嘈杂声。
远处那人影站在那屋脊上,隐隐地可以看见,他身后是一席黑色的披风。
那披风飘在风中翊翊而动。
那人影把头缓缓扭转了过来。
由于他离得太远,借着月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那两只射着红光的眼,一下就让人远远地看得透彻分明。
柳旁屋脊顶,此刻早已没有了蔽日的身影。
“他在那里!”几名手持火把的官兵抬头就看到了那人,另外的官兵也吆喝着从那边赶了来,做一堆围在了那房下。
屋顶上,那双眼射着红光的人看着那官兵搭弩就要射箭,转身正待要走,这时一名蒙着头脸的,穿了一身老鼠夜行衣的蒙面人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对面。
官兵手上的弩箭放了下来,因为上面的两个人在瞬间已大打出手。
没几回合,只闻得“嘭”地一声巨响,突然披风人重重地掉了下来,直砸得瓦片纷飞爆裂,把那屋顶都坍塌了一大块下来。
众官兵大喝着一齐上前,就把那掉下来的人按了个结实。他们再抬头看时,只见几块石砖还正“哗啦啦”地往下掉,直粉尘飞扬,那蒙面人却早几步就跳到了那屋脊瓦后去了。
“也不知道那蒙面的是什么人!不管怎么说,他是协助了我们缉拿了这凶徒。”那官兵一面说,一面就锁了那疑犯。正在这时,突然那门内灯烛一亮,只听一女人如河东狮吼的高声喝骂:“哪个该死的王八蛋!三更半夜敢来打老娘的主意!我看你是要死了!”一个肥胖壮实的敞着衣襟的中年妇人,手提一根碗口粗棒头披头散发地从床上冲出了门来。她叉着水桶腰,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那模样就犹如一只凶恶的母夜叉。
那众官兵一见,几乎都没吓了一跳。
还是那领头的捕快反应够快,他赶紧赔笑道:“这位大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在缉拿凶犯,不想打坏了你的房子。这样吧,这夜已深了,我们就赔你点钱,明天你再找人来修理修理,你看如何?”他说着,一面就赶紧伸手进怀里。
“这还差不多!”那泼妇见他有礼,这气一时就消了大半。
那捕头只掏出了十几文钱,那当然远远不够。于是他又到那些人面前,招呼着他们一个个凑钱。他好不容易凑了百十个铜钱拿过去,那泼妇才欢喜。
官兵们押解着那人走后,蔽日就站在那街角处。他身上尤穿着那夜行黑衣,但头脸却显露了出来,那面罩就拿在了他手里。他探着头看向那边,不料那泼妇猛得扭转头,瞪向他藏身的这个街面,他一下猛把头一缩,吃吓不小。
他躲在墙角后,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一步一步地就走入了那朦朦的月夜中……
当清晨的第一屡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他从床上翻了一个身。
房间里,墙壁、橱柜、桌面上,甚至连床底下到处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整齐而层次分明。
他醒来时,第一眼就是看往那房间里的各类药草。一看到那些药材,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精力,力气。
等他起来洗漱完毕,第一件事,也就是往桌面上的竹篓里装填各类药草。他再看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
背起竹篓,关上门在那院子里站住,他抬头望着头顶那晴朗的天,自己一时有些莫名地笑了起来。
出到巷口,他照例探视了一下街坊家中那铁匠的幼儿。
喷香甜的面点糕食,飘香了满街。“新的一天开始,几个馒头包子,这才又是最实在的。”蔽日笑着径直就朝那街边的摊档走了去。
他仍就点了一碗白粥,两块甜点,三个包子,四个馒头。
身旁两个声音响起:“听说了没?那柳飞雪死了,我们也原以为可以安稳了,可是听说昨天晚上又出事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说昨天晚上又见到鬼了!”
“啊?官府不是说打掉了那吃人的魔头了吗?难道还有些漏网之鱼?”
“可能是吧,听说围剿柳飞雪的那天晚上,有好些人逃掉了,那官府一直也没抓着,这不他们又出来作恶了。不过那官府早有了防范和准备,听说昨晚就又捉拿了一个!”
“那是好事情啊,这些个渣滓,不除何以安民心。”
“可不是嘛!为了围剿柳飞雪,那官府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听说连那空无隙空无脉两兄弟都受了重伤。”
“是啊,这也说明,他们是真心不二为人民服务的好捕头,只希望官府再多些这样的捕头,那才是百姓之幸。”
依依流水,稀稀柳行。
河岸边,青翠的柳树垂下荫叶,被清风轻轻吹拂,柔柔而动,露出斑斑点点。
蔽日一手拿了个馒头,一面走就一面嚼吃着。他走到那柳荫下,面向了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坐在那大石头上。
他从竹篓里拿出草药旗子,背篓就放在了一旁。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一面从那背篓里取出药材摆放到那垫布上,一面就随口叫开了:“卖药了,看病了,好药一到病除。专治各类大小疾病,专卖各类药草,价格实惠,欢迎咨询来看……”
等他摆好坐定,刚叫了两声,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卖药,我卖书画,你——不介意我在你旁边也摆个摊吧?”蔽日抬头,就见那琴龙秀走了来。
他仍背了那个书箱,手上还举着一杆一面写了个“书”字,另一面写了个“画”字的锦旗。他笑着走来,那一身青绿文衫打扮,头上扎着逍遥巾,俊逸的身姿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很舒适。
“当然可以。”蔽日一见到他,就很开心的样子。他赶忙把摊档挪了挪,就请他到身旁坐了。
琴龙秀卸下了身上装备,摆放在面前,同时也在身边插上了那面旗子。
两面旗子,一左一右竖立在那,两个人并排坐立街旁,看着面前行人。
“卖书了,自己所创,里面有自己亲身经历教训,各类人情世故。看了能让你少走弯路,更能帮你解人生无数迷题,让你一笑解千愁……”琴龙秀刚摆弄妥当,随口就叫卖了一气。
“还说有向往这里,久违这里的感觉,”琴龙秀刚叫罢,便显得有些无奈的样子,“我们还得回归和面对这平淡又枯燥的现实。”
蔽日看了他道:“那场激情才过去多久,你这么快就抛得一干二净,又不守本分、不安现状了?”
琴龙秀笑:“这就是人不知足时所表现出的德行!”
蔽日笑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你也该知道,现实本来就是枯燥和乏味的。”
琴龙秀:“我知道,而且我还时刻记得我们做人的宗旨。”
蔽日笑:“这就对了,想想我们的宗旨,那样或许会让我们感觉到充实一些。”
琴龙秀:“我还记得我们说过,这个世界虽然很激烈,但是我们得热爱这一切,我们必须在心中充满宽敞的感觉!对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从书箱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他,“这是我们捕获杨丞焕的银子,杨大昨天交给了我,每人165两。”
蔽日接过,叹了一叹:“我们需要钱来生存,这也是残酷的现实。”
琴龙秀一时看了他,道:“所以了,我现在还有个主意,我们仍还有几个机会,可以赚到一大笔钱……”
蔽日瞪了他一眼:“而且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是不是?我看你就还是死性不改。”
两人说着一时都笑了。
“我现在最感好奇的就是,”蔽日看向那琴龙秀道,“晚上你还敢不敢去那小香阁那边。”
琴龙秀一时就禁住了笑,他一下沉默下来,甚至连眼里一时都显现着畏怖的神色:“其实柳飞雪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至于那个女人,或许她就是打开那一切谜底的重要线索。”
蔽日道:“你终于从那天晚上的沉醉中清醒过来了吗?”
琴龙秀瞪向他道:“那晚要不是我使出美男计,你们有那么轻松对抗那柳飞雪吗?”
蔽日:“原来那时候你一直是在忍辱负重啊?”
琴龙秀禁心道:“虽然那一刻在外人看来有多么混淆视听,就是我也差点忘乎了所以,但是当我最后有一丝清醒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蔽日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说风凉话,胆大包天。这次算你走运,下次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定了!”
琴龙秀笑了起来:“哪还敢有下次!那水晶洞里的小风,那可是活生生的例子!”
两人说笑了一回,一面就有人来买了些药材。
尽管那琴龙秀努力地向路人推销着他的书,但两个人只翻看了一下,又都摇头走了。
琴龙秀见状道:“这样下去怎么行,看来我得使出我的杀手锏了!”
蔽日赶忙阻住他道:“行了,你还想喊出你那一通夸张离谱的广告呢?”
琴龙秀道:“好生意都是靠宣传出来的,而宣传呢,一般老方法效果不大,还是得挂羊头卖狗肉才行。你就看好吧,一会保证会吸引一大堆人关注的眼球。”他也不理会那蔽日,直接就张大了嘴吆喝出来,“卖药卖书卖画了!各位,精湛技艺,妙手回春,自己所创,专治各类大小疾病,自己所创亲身经历教训,留住你最美的一刻,让你脱胎换骨……”他叫到一半,忽然就停住了,他看向那边“咦”了一声,“那不是紫砂家的小姐吗?”
蔽日忙看过去时,就看到那紫砂随梦低了头,只顾往前走。她的身旁,仍是那年轻的紫砂一生陪伴着,几名手下则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紫砂随梦似乎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她浑身透露着让人惊叹的青春美丽,但是她那种忧郁,却更显出了她散发着的让人怜惜的美。
原来有一种美,也可以是忧伤。
两人几乎都被她的出现而一时愣住。
紫砂随梦不时看往街道旁边,也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直到她的目光锁定在那蔽日身上的时候,她的眼睛才明显地闪动了一下。
琴龙秀小声道:“看样子你是交上桃花运了。”
蔽日也小声回敬他:“胡说八道,只是她哥哥的药还在我这里而已。”他一面说,一面早站起了身来,因为紫砂随梦只身一人朝他走了来。
“随梦小姐!很高兴见到你!”蔽日首先开了口。
紫砂随梦看到他,那眼里似乎才又显现出不一样的神采,连声音都充满了喜悦:“原来你们在这里,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们。”
蔽日道:“我们一直都在,我说过还要去为令兄治伤的嘛,这街道就是我的饭碗,我们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紫砂随梦笑了笑:“说的也是,我也正好出来散心,这也算不上是碰巧了。”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眼色流转,那模样举止何止就像一朵娇艳待开的花一样。两人见了,都只忍不住地点头称是,点头微笑。
这个赏心悦目的女孩子,让任何见到她的人,都会打心底生出朝气蓬勃的感觉。
蔽日猜不透她过来的目的,看了看她身后,只有试探地跟她继续客气:“随梦小姐的哥哥,怎么不肯一同过来呢?”
紫砂随梦道:“我们路过这里,我见到你们,一时不敢确定,所以过来看看。我五哥还就在那边等我呢。好了,我也该走了!”她明净的眼睛,似是因这一句话而一时暗淡了下去。
就连一旁的琴龙秀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更别提站在她面前的蔽日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失落——她一定是满怀了心事,暗暗地显着满脸的忧伤和犹豫。
蔽日看着她转身,已不知要说什么,不过也没必要说什么了。但是他还是觉有必要在她走之前要跟她客套一下:“对了,明天我会到你家去,帮你哥哥再检查一下伤势。”
“好的,你直接过去就行了,明天我可能,不在了!”紫砂随梦缓缓回了一下头,但只回了一半,蔽日只看到了她的侧脸。
“你明天不在家吗?”蔽日觉察到了她的异常,一时又忍不住动问。
紫砂随梦的脚刚踏出一步,但又停住了,她仍缓缓地侧过脸,以一种低沉又带着些微奇异的语气缓缓说:“明天我要嫁进王府了。”
“啊?”她的声音微弱干脆,但那在两人听来无异于一声炸雷。这下不止蔽日震惊了,连琴龙秀都一时呆楞住。
你不要去!这是两人此时首先唯一的反应,他们甚至张开了嘴想阻止她,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毕竟他们和她之间,什么也不是。而她,或许又凭什么会听他们的呢?
他们的话没说出口,谁知道紫砂随梦竟转过了身来,又走了回来,她看向蔽日有些不解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蔽日一愣,有些莫名所以,但他还是灵光一闪,有些局促道:“我是想说,那是好事情啊,真是要恭喜小姐了。”他一面就看向琴龙秀。
那琴龙秀也机敏,跟他一样匆忙赔笑:“就是,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呢?不过真是要恭喜贺喜小姐。”
“谢谢你们!”紫砂随梦脸色沉淀,没半点喜色,“好了,我该走了!”她转身欲去。
两人就站在那看着她,那表情就跟她一样,皮笑着,但里面却僵硬而紧绷,仿佛打翻了几味杂坛。
“对了,谢谢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梦里的那番话。”紫砂随梦临走前,又回头在蔽日面前轻轻说了这一句。她说完,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蔽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下是完全愣住了。此刻他不但觉得她的话是一个悠幻的梦,就连眼前的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梦已远去,两人坐下,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只觉得无从开口。
沉默。
许久。
“抓贼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街道远处几声吆喝传来,打破了平静。
两人忙看去,只见街上人群中,一人神色慌张地跑过,后面三名捕快跟一名妇女对他紧追不舍。
人群看着他们,不明所以,又心怀忌惮,只是看着他们跑过。
那人眼看着正要从两人的摊档面前奔过时,忽然一下跌倒,那捕头赶上,一把把他拿了个结实。
直到看着那公人押解那人走远,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蔽日笑道:“你现在还有平淡枯燥、不守本分、不安现状的想法吗?”
琴龙秀也笑:“暂时没有了!”
蔽日:“虽然我们没有什么本事,就只是看点病卖点书,但或许我们也经常需要些起伏和动力,那样才能稍化解我们这颗不甘平常又躁动的心!”
琴龙秀笑了,他张嘴一时就吆喝起来:“卖书了,自己所创,里面有自己亲身经历教训,各类人情世故。看了能让你少走弯路,更能帮你解人生无数迷题,让你一笑解千愁……”
——“请问你这书怎么卖?”一声娇声细语响了起来。
“三十文一本!”琴龙秀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刚答完话,看到那人时,几乎没立马张大着嘴,一时看得呆住。
蔽日也看过去时,刚瞟了一眼回来,就又立马看了回去,那表情简直跟那秀才如出一辙。
只见那三个模样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穿着紫色、洁白、七彩衣裙的妙龄少女,携着令人痴迷的容貌正站在了面前。
蔽日转头看向琴龙秀,却发现他此刻也是一脸颓丧地苦笑着看向了自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