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用人有方,他这位秘书不但写作尽心,而且似乎还兼了鞍前马后的护工一职。每写到主人的健康状况,他一律巨细靡遗。到罗马第一天,他先是讲述了蒙田对在街上见到许多法国人感到不满,讲述了在进关时遇到的小小麻烦,接着便细致地描述起主人的健康来:肾移位,服用山扁豆泻药、威尼斯松脂和味道类似杏仁奶的三种饮料。一个月后,蒙田又遭遇了一次恶性腹绞痛,“排出许多沙子,后来又是一次大结石,硬而光滑,在尿道停留了五六个钟点。”每写到病症及治疗时,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颗一颗地清点主人拉出来的结石,甚至闻闻吃完药后排出的尿液的气息,像是有意提醒未来的读者:你们这些人不要无端仇富,蒙田大人有钱是不假,但他贵人贵恙也绝非闹着玩的。
细读这本游记,不难发现“治病”是蒙田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肾结石和拉丁文一样,在蒙田家都有渊源。兹事体大,未可轻视,游记里早早就出现了关于讨论治病的记录,那时他们的车驾还没出法国,就在埃佩尔奈,蒙田与耶稣会会士马尔多纳交谈,后者谈到了在当时风靡欧洲的水疗浴场之一——比利时列日浴场——治病的经历。那里的水是要喝的,“疗效跟加斯科涅的矿泉相似……他好几次喝到全身出汗心跳,感到其药力很强”,强到什么程度呢?“青蛙等小动物往水里一扔就死……在盛了这种水的杯子里放一块手帕,立刻就会发黄。”以现在的观念看,想死的话,喝这水就对了。可是,哪怕马尔多纳直言“未见得比原先更健康”,蒙田也听得饶有兴味,并嘱他的秘书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在这之后,蒙田一路探访各种乡野秘方,尝遍了奇奇怪怪的矿泉草药。他自己主笔后,对头晕、放屁、****刺痛、拉什么颜色的屎尿、排什么造型的结石,记载之详犹有过之。
不错,他的确是拿着这些记录一路求医的,但从《随笔》来看,蒙田与现代人的健康观念大有不同。活在现代,谁没有几个“病友”,谁不认识个把信赖的医生?一份份体检报告把你往医院里送;可是在蒙田看来,人体熨帖于自然之理便是健康。他嘲讽医生,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把小恙炒成大病的行家,他们所谓的成功治疗病例都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病人都是自然地,或因其他不为人知的意外而痊愈。事实上人人皆健康,病本质上是想象的产物,是求了郎中之后摆脱不掉的梦魇。结石是人体的杂质,与健康无干,消去结石,就相当于擦掉一块泥污,露出底下光光净净的瓷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