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西风何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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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升职不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同一条路上往返,路面坚硬,糊着黏黑的油垢,人们踩着油垢推推搡搡,涌进地铁,把要下车的人又硬生生顶了回去。被顶回去的人挥舞双手哇哇乱叫,眼睁睁看着车门在离自己两米外的地方“滴滴”叫着,缓缓合上。一挤进地铁,刚才还奋勇争先的人流瞬时泄了气,一个个像打湿的手纸一样瘫软,黏乎乎地贴在座椅、扶杆、车门上。我将脊背倚住车门,吁出口气,垂头摆弄手机,一下一下机械地划着屏幕,看一些下一秒就能忘记的东西。我的另一只手绕到脑后揉着疼痛的颈椎,我却始终懒得将头抬那么一下。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能够如此固执地在这条路上往来穿梭,随着这座城市一起麻木地叫嚣、亢奋地沉睡,日复一日。

我想是因为虞倩吧,那个我想娶的女人。

我抬头。虞倩正拉住车厢的吊环左右摇晃。她今天在扎起的短发上别了个挺萌的米奇发卡,一付小小的的耳环映着光洁的脸。穿一件颇修身的白色小T恤,牛仔一字裙,把胸脯与臀部紧紧地包裹住。露出的小腿修长白皙,黑色小猫跟,没穿丝袜。

我盯着虞倩的脚脖子看了又看。

未容我进一步浮想联翩,一只白手猛地拉住我胸前垂着的浅蓝色领带,另一只白手扣住我领带结,两手用力一勒,顿时勒得我白眼直翻,差点背过气去。

我抬头,见虞倩正朝我瞪眼皱眉。虞倩说:“谁让你把领带松开的?”

我满脸委屈,任凭脖子被她拉扯,像只无辜的泰迪。我泪汪汪地说:“这一路跑,热嘛。”

虞倩历来很欣赏我受委屈的样子,当即笑了。虞倩说:“今儿你上任第一天,可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虞倩的脸几乎贴到我脖子上,细细理平我衬衣的衣领,“哎呀呀,苦心人,天不负,咱家楚楚卖这么多年血,终于也熬成大主管啦,这从今往后,”虞倩倏地站直,左手叉腰,右手向前一挥,目视远方,“那就是日月换新篇,可再不能像以前那么寒酸了,该配的行头统统都得配上,小三什么的该养也得养上一个……”

虞倩语音铿锵响亮,全车的目光都向她聚拢过来。虞倩骄傲地扬起下巴,对大家的配合表示满意。我只觉面皮热热的,但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这一天我等很久了,终于算是活出了男人的样子。我装模作样地皱皱眉,说:“好啦,别闹。”

“不用心虚,我知道你不敢。”虞倩坏坏地笑,“今晚早点回,好好犒劳你呀。”

说完虞倩搂住我,重心全压在我身上。我大为受用,偷偷瞟一眼左右,不再做声。

今天路上的时间似乎额外短,只一晃,我就已笼罩在写字楼庞大的阴影里。走入楼内,气派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人影,皮鞋拍着清脆响亮。整栋大楼早已开始了高速运转,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手机铃声此起彼伏,打印机嗡嗡作响,命令,传唤,争论,吼电话,以及成百上千急促的步音,汇成一支重金属旋律,让人紧张焦虑,躁动不安。我的眉心又开始疼痛,穿透脑洞的那种。可恰恰是这股痛感让我欲罢不能。我想我一定是病了,要不怎么非得依赖这种刺激去刷存在感。

别怪这时代,我们都是病人。

十八层,西北角,狭小的一格,安放着我多年的亢奋与麻木。过道两边的人都看向我,停下手里的活,脸上闪烁着古怪的笑。我不敢左顾右盼,不自然地直一直腰,大步向前。我走到自己桌前,脑袋一时间有点空白。想着今天就要离开这方狭小的格子了,心中不禁泛起些许感慨。那感慨古老,粘稠,让我措手不及。

“刘主管早啊,还不上任去?”一个声音打断我思绪。我抬头,见赵航正站在桌边笑嘻嘻地瞅我。

赵航是我邻座的同事,比我晚三年进公司。因为和我毕业于同一大学,关系自然就更近几分。他新来我们部门时愣头愣脑,啥也不懂。我也就乐得过把当前辈的瘾,给这块小鲜肉支过不少或鲜或馊的招。让我吃惊的是,不出两年,赵航这块鲜肉就被卤得又硬又咸,各路门道摸得浑熟,举手投足都带着股老职场的味道。说实话,我能当上主管,还真有这个学弟不少功劳。

“别消遣你哥。”我摆手要去厕所,憋一路了。

“哎等等,差点又给忘了,”赵航叫住我,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叠信件,每一封上都盖着退回的邮戳,“这都攒下半年的,还是没人收。几年了都?我看也没必要再寄了。”

我看也不看,接过来直接塞进自己抽屉。我合上抽屉,坐下,看着抽屉出神。

这时,经理尖锐的嗓音突然刺入耳膜:“你在寻思啥?”

我立即梦醒,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经理右手拿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左手抬起,明亮的表链反射出一道金光。经理看着表说:“这都上班多久了,你都在干嘛?我刚才看了你足足整整有三分钟,没看到你干一丁点有正事。怎么,当上主管就不会干了?”

“会会会。”我满脸堆笑。

“会干?那我是怎么要求的?”

“您说……”我抹一把额上的汗珠,“效率就是生命。”

“屁,我能说出这种没水平的话?我说的是,”经理的大脸凑过来,“管理者没有发愣的权利!”

三百颗酸菜味的唾沫星子飞速弹射到我脸上。我没有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经理扶一下眼镜,看着手腕上的金表说:“再给你十分钟,把地方挪好。”

“十分钟?”我吓一跳。

经理定定地看着我,看了九秒钟。九秒后,经理眉头舒展,神色缓和下来,经理说:“那要不这样吧,你先把咱部门的人都召集过来,在这个小隔间里举行一场隆重的告别仪式,然后再一起到那头,用一天的时间把你的新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做个大扫除,好好布置布置。墙上贴张蜡笔小新的海报,或者多啦A梦也行。再买个红木相框,对,必须红木的。然后回家选一张你和你妈最温馨的照片,小心地放上……刘主管,你看这样行不?”

“不行。”我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不挺好嘛,哪不行了?”

“这个真不行。”我哭丧着脸。

经理收起笑脸说:“确定不行?”

“确定确定。”我可劲地点头。

“刘主管,从今天开始,公司每个小时都要在你身上多浪费十七块二的成本。十七块二!公司是干什么地方?”经理将手里厚厚的文件蹾在我办公桌上,桌面剧烈震颤,“追求卓越!要追求卓越就必须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容不得违背自然规律的慈善,不能白白养活那些没用的活该被淘汰被饿死的人。”经理顿一下,斜眼看我,“你也不想饿死对吧?”

我低头看地,不敢去碰经理的目光。

“不想饿死,那就永远给我记住了,管理者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经理的金框眼镜被他汹涌的气场推到鼻尖边缘,露出镜框后一对狂躁的小眼。他用这种狂躁瞪住我,接着说:“你知道这笔单子对公司的意义,必须心黑手辣,赶尽杀绝,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一小时后,我要看到成形的方案。”

经理说完,一边看表一边势不可挡地大步走去,身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纸页。

我们部门的一个共识是,经理绝对无法忍受不知道时间的感觉。统计他看表的频率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业余爱好。目前经理保持的最长不看表记录是四分三十七秒,还是因为那天他在连续奋战三昼夜后,支在办公桌上打了一个百年不遇的长达3分钟的盹。不过这项记录超出1分钟都是最近的事了,经理以前看表看得更勤。那时他还不是经理,所戴的手表更是出奇的低端,圈着条严重磨损的人造革表带,表面粗糙发黄,散发出廉价的塑料光泽,和他一身的高档套装极不协调。但经理似乎很喜欢那块表,每次看时都要轻轻地抚摸一下,这是我们记忆中他流露温柔的唯一瞬间。但当他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坐上了经理的宝座,这最后的温柔也随即消失殆尽。

“为了干上这经理,老荣还真是蛮拼的。”赵航叼支烟,两肘支着竖在我俩办公桌之间的隔板,细长的脑袋悬在我电脑显示器上方。

经理叫荣俊海,私底下我们称他老荣。老荣其实不老,虽然顶都秃了,实际年龄撑死也就三十七八。

“你知道吗,就在上个礼拜……”赵航凑近一些,蓝色的烟雾喷到我脸上。

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头看着赵航,等他说下去。

“就在上个礼拜,老荣和他老婆离了,老荣的儿子——咱俩见过的——死活不再见他。”

“别八卦。”我面无表情,眼皮却突突直跳。

“千真万确。你知道他儿子那时……”

“好了,忙你去的吧。”我粗暴地打断赵航,“这都是些家事,没人爱听。”

赵航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我一圈,没趣地走了。

从那以后,经理那块人造革表就再没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正是这块价值不菲的金表。看着那奢华得晃眼的光辉,我心头五味掺杂,怯怯地对自己说,老荣也挺值的,对吧。“你把‘挺’字去掉行不?”所有人都会这样打断我,“就一个字,值。太他妈值了。有这一身金光灿灿,什么样的小妹把不到?”这是我们部门的另一个共识。

如今我也历尽千难万险坐上了主管的交椅,但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变化,依旧是暗无天日,唯唯诺诺,疲于奔命。其实我也清楚,这主管的职位是个烫手的山芋,闻起来香喷喷,握在手里才知道不是什么好菜。光我在的这六年,我的主管就换了七任,没一个有好下场。但那又怎样,人们照样挤破脑袋往里钻。就像明明都知道女色无非就那么一哆嗦,但多少人趋之若鹜,不计后果;人人都说钱这东西够用就行,多拿有害无益,但哪个不是贪得无厌,只要你开价足够高,我就敢践踏一切人间的法律。

欲望这东西太强大,任何真理在它面前都无比苍白。

想到这,我浑身上下一哆嗦,咒骂自己:什么时候了还敢发呆,不想活了。十分钟,天呐!我急忙跳起来,三两下撸起衣袖,拖来纸箱,把抽屉逐一抽出,把抽屉里的东西胡乱地倒进纸箱。信件,文案,材料,各种白色垃圾……当最后一个抽屉倒扣上去,这堆白色垃圾的顶端赫然出现了一方深红色的手帕,仿佛惨白的皮肤上突然渗出的一股鲜血,色泽浓烈刺眼。

我直愣愣地看着那深红色的手帕,半晌才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反应似地飞身扑上,按住伤口,把那片鲜红再次镇压在了白色的底端。我狼狈地趴在纸箱上,惴惴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一轮。没人注意。我长长吐出口气,若无其事地搬起纸箱,快速朝自己的新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