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当了五年太上皇的宋孝宗崩。光宗皇帝子随父规,立子赵扩即位,是为宁宗,自己也开始体味一把太上皇的滋味如何。而刚刚即位的宁宗皇帝很快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登基大礼。
是年夏,大雨,黄河决于阳武,由封丘注入梁山泊,与南北清河汇合后入海,将人口密集的河南、山东两地搅得白骨于野,处处哀声。
黄河两岸一片悲声,大金国内半壁江山里流民四野。好在雄才大略的章宗皇帝完颜璟督促群臣四方救济,虽说大金的国库一向并不宽裕,可是好歹总算是把这一次天灾给扛了过去。只不过,待得灾民安置完毕之后,各地全都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粮库,让早就厉兵秣马意图渡淮南征的完颜璟只能再一次的让麾下众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兵马未动尚且要粮草先行,这会连平日里的口粮也要精打细算之时,这大军还如何出动呢!“唉!天不从人愿啊,让那些懦弱的南人再苟且偷安些时日吧。”金国中都的皇宫内,身材高大的完颜璟郁闷万分的挥退了金銮殿中的一众悍将,无奈的中止了这一次筹划良久的南征计划。
浑然不知又躲过了一场兵灾的南宋朝野却正自上至下都充斥着一股轻浮的洋洋得意之气。新皇甫一登基就得天之助,让那野蛮的金人吃足了苦头,最强大的仇敌受灾严重,这让朝野上下如何不喜不自胜。
却无人去想那河南、山东两地百姓也是与自己同种、同根、同族。哪怕在大宋朝野的正式文告中,还是把那里的百姓称为大宋之民,只不过是陷入金人之手等待皇宋大军解救罢了。
就是在这样举国同庆的气氛之中,一位生平在朝中从不得志,却在民间声望无双的老人,异常刺耳的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不经意间却一下子激荡起了满天的风云。
赋闲十年后,五十四岁才刚刚起复为提点福建刑狱兼福建安抚使辛弃疾,上书新皇加强军备,力图恢复无果,加上好友陈亮去世的打击后,愤然辞官归隐了。而伴随着稼轩先生辞官的消息同时传出的,还有一首先生悲愤之中所做的一首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在举国喜词爱其婉约瑰丽的南宋,本就是词林巨匠的辛弃疾,早已誉满天下,隐隐有词坛盟主之意。再加上这一首慷慨悲壮之气飞扬天际的绝世好词,顿时引得天下士子竟相传诵,举国各处的青楼楚馆名伶花魁竟相传唱。
只不过,词中那股郁郁难平之气,悲愤之情,却与这举世浮华格格不入。也许正是这股与众不同的悲郁之气,才能在这漫天的浮华中荡起一点点的微澜。
随着这一首破阵子在天下士子中传诵,加上朝中力主恢复一派的朝臣右相赵汝愚、兵部尚书杨万里的推波助澜。北伐恢复失地的论调再一次铺天盖地的出现在了大宋的朝野之中。终于在绍熙五年八月初五的大朝会上,刚刚登基不久的宁宗皇帝赵扩第一次收到了以右相赵汝愚为首的群臣所上的奏请北伐书。
北伐灭金,恢复先人荣耀,收回汴梁故都,这是每一位赵氐皇族子弟从小就不曾缺失的梦想。这一次借着黄河大水,金国疲敝之机,若能举大宋雄师一举渡淮,何偿不是一举收复河南、山东的良机啊。
从没经历过什么磨难的宁宗皇帝还很年轻。二十五岁的年纪,血气还依然充足,加上刚刚成为天子的兴奋心态,于是乎自孝宗改元淳熙后至今足足十六年加上光宗改元绍熙后五年,总计二十一年时间里,从来未曾在大宋朝会上被官家当廷御准的伐金奏章,就在兴奋的年轻皇帝的一力推动下,稀里糊涂的通过了。除了左相韩佗胄表达了一些轻微的保守意见外,满朝文武大半向新皇表达了支持意见。
散朝后,回到宣文殿书阁内坐定。在内宫总管太监程忠的悉心服侍下,喝着一盏香茗解渴的宁宗赵扩正一边品茗,一边盯着书案上那一首风传天下的词作破阵子。看到激动处,皇帝情不自禁的扬起了浓重的双眉,空着的右手也在书案上轻轻的打起了破阵子的曲牌。
做为自幼时起就净身入宫,并在赵扩八岁时就陪伴在侧的贴身内宦,年近四十的程公公还是很得新皇信任的近人。而做为皇帝的贴身人,时时刻刻小意服侍赵扩近二十年的程忠一眼就发现了皇帝其实已经是有点飘飘然了。而身处内宫总管的敏感位置,消息灵通无比的程忠自然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兴奋。
可是想到早在朝会前几日就收到左相韩佗胄借送礼之机,送到自己手中的书函,程忠还是决定提醒一下自己的主子,毕竟韩相所言也都是句句忠心,处处为了官家考虑的。
“大官可是为了北伐之事高兴啊,老奴也真是替大官高兴。只是大官登基不过三月有余,这朝中武将尚不尽知其能,军中士卒武备如何也不好臆断,这兵戈一起可不是小事,大官可要且且小心啊。”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的看了赵扩一眼,见素来稳重的皇帝并不曾动怒,咬了咬牙的程忠还是说出了一句明显逾矩的话:“太上皇虽说身体略有微恙,毕竟身子骨还康健。若是兵锋一起,难保不会有什么不顺不畅之事,到时难保太上会不会斥责大官啊!”
咣当一声过后,程忠吓的翻身跪下,偷偷瞄了一眼后发现皇帝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铁青,却罕见的并没有朝自己发火。刚上位的皇帝在身边人的提醒下明白了过来,是自己有些过于骄纵了。
是啊,虽说太上皇与皇上是父子,可是想想当初“绍熙内禅”之事的整个过程,无论是精神有些混乱的光宗皇帝,还是当时那位个性强悍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李凤娘,自己的生身母亲,他们可都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在坐朝不足五年就让出这个金銮殿的。
如果不是因为光宗时常脑子发浑,如果不是当时的皇后娘娘过于强势的插手朝政引来满朝大臣的不满,如果不是左相韩佗胄、右相赵汝愚破釜沉舟一般的带着满朝文武形同逼宫一般的进谏,如果不是当年太皇太后的一力维护,这个天下可还真说不准会交到谁的手里。
要知道当年,孝宗皇帝身居太上时,可是不止一次要让光宗皇帝立魏王赵恺的儿子赵丙为太子。而赵扩的这位堂兄弟赵丙现在可是已经承袭了魏王的爵位,仍然安安闲闲的在临安过着舒服的日子。
更为可虑的是,带领满朝文武推举自己上位的左相韩佗胄和右相赵汝愚这两个老狐狸可还难以掌控。
想完了这些,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的赵扩身上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想想天家的冷酷,想想自己的轻狂,赵扩对着仍然伏身于地动也不敢动的程忠轻声斥道:“起来吧,虽说内宦不得干政,不过念在你这个老杀才也是一片忠心,朕今日就不责罚你了。”
就这样,新皇即位后不久,大宋朝堂上第一次通过的北伐大计,又一次被搁浅了,如同宁宗皇帝的爷爷孝宗一样,恢复失地再怎么重要,也是比不上先掌控好自己手中的皇权。
不过不管怎么说,不管宁宗皇帝会不会推动北伐真正的落实,毕竟大宋朝堂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又一次通过了北伐的朝议。这件事还是飞一般的传遍了天下。
江西上饶,一处清山绿水环绕的幽静山谷中,一位身材消瘦鬓发半苍的老人正在细细的收掇着茅屋前的几片菜地。他宽大而满是硬茧的手中,握着锄头,轻柔而细致的翻开菜田中那些板结的土块,并将田中的杂草一一剔除。
“幼安兄,还有心情伺弄田地啊,还不快来看看今日的邸报。”伴随着一阵兴奋的笑声,一位年近五旬却仍然带着一股子天生彪悍气息的汉子急匆匆的奔到了锄地老人身旁。手中挥舞着他刚刚从上饶县衙外照壁处抄来的邸报内容。意态安闲的接过好友递过来的那张桑皮纸,目光一扫之下,老人马上就止不住的浑身战栗了起来,甚至眼中都开始忍不住荡起了泪光。
朝廷终于决定要再次北伐了吗!站在茅屋前的老人在激荡中慢慢挺直了腰身,一股骤然而起的杀伐气息从老人那单薄的农家布衣下散发出来,越来越浓!
“靖伍兄,发英雄令,会盟君山。”
挥手将茅屋正中刚挂上没多久的“稼轩居”三字牌匾取下,探手取出木牌后所藏的那柄剑,轻轻解开剑身外的裹着的麻布,当一声龙吟般的轻鸣声响起后,一把蒙尘多时却依然寒光四射的宝剑破空而出,在老人的手中直指苍穹。
在宝剑的剑柄处,依稀有两个梅花小篆:鹏翼
辛弃疾的鹏翼剑,昔年曾纵横天下难寻对手的鹏翼剑,再次露出了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