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承煌先是被冰冷坚硬的绳索捆绑,他不断挣扎,绳子却越挣越紧,一直勒进皮肉、贴紧骨头,殷红的鲜血浸透绳索。蚁噬般的疼痛,侵蚀着每一根神经,让他呼吸急促,几近窒息。
一会儿,又被一群硕大无比满口利牙的狂犬追咬,他奋力逃命,拼命奔跑。
可是,无论他怎样拼命奔逃,却总在原地踏步。恶犬围攻上来,利刃般的爪牙撕碎他的衣衫,一直把他撕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犬群退去,他又莫名地跌落悬崖,他的身体急速下坠,崖壁上嶙峋参差的岩石在眼前飞速上升,失重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无所依托的揪心。
他嘶吼着拼命挥动双臂,想抓住什么实在的东西,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但抓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最毛骨悚然的是,还有巨蛇缠身,那庞然大物盘旋在他的身上,绞住他的手脚,朝他张开血盆大口,圆瞪着阴骘的眼睛,猩红的Y形长舌在他眼前狰狞地舞动,还有一毫米的距离就要触到他因惊恐而圆瞪着的眼眸……
他感觉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再无力回天——这种无力感痛彻心扉,他不想再挣扎,想身体舒展着舒舒服服地快点死去。
他闭上眼,给出一个任由宰割的姿势。他喘息着,恣意哭出声来。那哭声从他浑厚而又阳刚的嗓子里迸发出来,透着真切的悲恸与恐惧,还有无限的绝望与苍凉,力透苍茫的夜空。
整个过程,他看不见是谁给他施加了这一切,他拼尽全力想扼住那种无名的力量,却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苍白和无力,他希望,这一切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这似乎就是一场梦,荒诞不经、毫无来由。”他哽咽着自言自语。
当他意识这只是一张凌乱而荒诞的梦时,急速下坠的身体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瞬间从那棵孱弱的稻草上汲取了无限力量,他要借着这个力量挣脱梦境。
可是,他越用力则越无力,无力得连虚幻的梦境都摆脱不了。他喘息着,呜咽着,继续无力地挣扎着……
“承煌!”
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承煌,你怎么了?快醒醒!”
是妈妈,他听出了妈妈的声音,仿佛从悠远的时空传来。
“承煌,承煌,儿子,快醒醒啊!”妈妈的声音夹杂着疼惜、惶恐和不知所措,边喊边急切地摇着他粗壮的手臂。
妈妈柔弱的双手与他手臂连接的那一刹那的温暖,让他有了真实的触感。瞬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神奇力量把他一下从一个无法自拔的困境里解脱出来。一睁眼,他看见暗影里妈妈微微佝偻的身影,并不明晰,但妈妈目光中闪烁着的怜爱与疼惜清晰可辨。
“孩子,你怎么了?”看到一直在梦中惊叫呐喊儿子醒来,端木太太松了一口气。
“呵,没什么,一个梦而已。”承煌强作笑颜地给母亲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以此来掩饰自己刚才梦中的不堪,但声音却微微发颤——梦中劫后重生的余悸他怎么也隐藏不了。
他抬手抚脸,发现自己眼角含泪,大汗淋漓。
“快回去睡吧,妈,就一个梦而已!”承煌继续故作轻松道,语气从容了些许。
“唉……”妈妈悠悠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但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别担心,妈,快回吧!”
“那我回房了,别想太多。心无挂碍,梦则无扰。”说完,妈妈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然后起身离开。
承煌逆着从卧室门外廊灯射进微光,看见母亲离开时略显老态但不失优雅的瘦削身影,顿时悲从中来。母亲老了,尽管依旧端庄、优雅,但毕竟老了。
他知道,作为女人,母亲这一生是极其可怜的。
只是,站在远处的旁观者,无不以为她的人生很幸福美满。因为他们看到的母亲是一家国内一流医院的第一副院长,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众口皆碑,而且优雅、贤淑、智慧、美丽。
此外,她还有个让所有人都艳羡的家庭。
丈夫端木劲鹏二十几年前从一个小编辑开始白手起家,成立国内最大一家娱乐公司——辉煌影视娱乐集团,旗下明星如云。国内富豪榜上,他的名字年年都赫然在列。
他是一个商业传奇,在媒体浓墨重彩的鼓吹与渲染下,他俨然成了商界神话,只要他经意或不经意地振臂一呼,就有无数底层缺乏智慧的商业人士把他的一派胡言奉为圭臬,然后口口相传。
她还有个女儿,叫端木承辉,姿容天生丽质,行事风风火火,非常精干,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公司做财务总监,是父亲的得力干将。
儿子承煌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正就读国内最好的一所医科大学,成绩优异,再有一个月就毕业了。
然而,站在别处的人们,远远地看到的,只能是最肤浅的那层光鲜的光环,真实的酸甜苦辣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了解。
这么多年,端木太太本可以养尊处优在家相夫教子,可她放不下悬壶济世的情节,以一个豪门太太的身份把一把手术刀舞的风生水起。
她事业上载誉无数、受人尊敬。可家呢?
家,只不过是一个造得如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大房子而已。平日里,只有她和跟了她二十几年的保姆韩妈,还有一个刚请来的年轻女管家一萍在其间生活。丈夫,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过这里了,他恐怕是已忽略了这个家的存在。
她一直安慰自己,丈夫是个商人,很忙。可是,无论再忙,要忙到几个月都无法回家吗?
她心里特别明白。她与丈夫生活了二十几年,了解他的脾性与为人。他是一个长袖善舞、擅长跟各种人,尤其各种女人逢场作戏的人。他的身份,让无数青春靓丽的美少女趋之若鹜。
这些聪明又想走捷径的女孩子都知道,搭上端木劲鹏,就有可能在某个影视剧里分个角色,马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避免遭受脚踏实地的痛苦和煎熬。
痴情的女人都会认为,男人花心就像猫闻到鱼腥就往上凑一样,是天性使然,天性的东西是没办法扭转和改变的。
端木太太还认为,男人的欲望就像泛滥的洪水,是不能强行禁锢的,否则,一旦冲破将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在处理丈夫与其他女人的暧昧时,她起初是包容,后来干脆纵容。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她这自以为是的仁厚宽容会让丈夫常常几个月不回家,在外花天酒地,眠花宿柳,也让自己身处如此尴尬的境地。
去年,辉煌集团签了个女演员,原本叫殷静,后来因为这个名字太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毛茸茸或血脉喷张、一柱擎天的联想,所以又给自己取了个“殷依依”的艺名。
这半年,殷依依与欧阳劲鹏打得火热,各种场合出双入对。端木劲鹏还在本市最高档的别墅区滨海花园购置了一套三层的别墅,两个人已经公开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
他们出双入对恩爱亲昵的照片常常被蹲守偷拍他们的狗仔们高价卖出,然后刊登在各个娱乐报头版和网站首页,成为坊间热衷八卦的无聊人氏茶余饭后的谈资。
端木太太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已是岌岌可危,但她不想在这样的婚姻里主动做出决断,她要看看端木劲鹏最终的抉择,她以为,近三十年的婚姻,总该有他留恋的东西吧。所以,她一直等着端木劲鹏给他一个态度,不管这态度是怎样的。
几天前,端木劲鹏终于在电话里跟她交流了要离婚的想法。她知道了他的态度,想了很久,但最终她还是拒绝了,她不想在迟暮之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哪怕这个“家”只是形式上的存在。
在家里,也许只有儿女是她的情感的寄托,让她感到欣慰。尤其是儿子端木承煌,虽然曾经调皮叛逆,到处惹是生非,还与父亲关系不睦,但如今却阳光开朗、很知道体贴母亲。
尤其让她倍感安慰的是,在读大学时,儿子选了医学专业,继承了她的衣钵,进而跟父亲的娱乐公司划清界限,让父亲“继承辉煌”的愿望落空。
他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从医科大学毕业,因为成绩优秀才华横溢,学校决定保送他硕博连读,但他拒绝了。
为什么?为了母亲。他不在乎学历的虚衔,他也不追求学术的成就,他只想早点毕业,早点回到母亲身边,到母亲的医院上班,可以多陪陪她,让她不至于太孤单。
念及此,两道热流猝不及防地从承煌的眼角蜿蜒而下。
“妈的,我怎么哭了!”他心里暗骂。
今夜,他有些厌恶甚至鄙视自己,流泪一直是他最不屑的行为,但今夜有意无意的流了两次,他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软弱。
看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睡意渐浓。
睡吧,明天要早起,明天要过节。端午节,是普通人家举家团圆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