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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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蛹之生7

当然,赵一风和吴霜常在一起的事,在班上,甚至系里面的确引起不小的骚动。一个是全系锋头最健的人物,一个是全系闻名的“冰霜美人”,他们之间的事,成了同学们聊天最热门的题材,但是时间一久,大家也就渐渐不谈了。就像任何轰动一时的新闻,经过无情的岁月,终将趋于平淡一样。上组织学时,赵一风正抄得起劲,忽然一个小纸团丢到他面前,他捡起来把它展开:“我有一个晚上的自由时间,陪我看场电影好吗?”是吴霜的笔迹,他回头朝吴霜笑了一下,吴霜把头低了下去。这是吴霜好难得的几次空闲,虽然今天晚上赵一风本来打算去美国新闻处听一个演讲的,现在当然毫不考虑地取消了。秋天的傍晚,夕阳最柔,晚风最轻。赵一风和吴霜并肩地走着,吴霜的手触到了赵一风的手,赵一风便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上了一天课累不累?”吴霜轻轻地摇了摇头,朝他浅浅一笑:“平常累惯了。”“我看你身体并不很好,以后不要那么累,要懂得爱惜自己。”赵一风看着吴霜清瘦的面庞,心中有些不忍。“……”吴霜不再吭声,而缄默了下来。当他们赶到“东南亚”时,被巨幅广告下的长龙吓到了。赵一风笑着问吴霜:“看下一场吧?”吴霜把头一侧:“可以不看吧?”“随你便,不看更好,可以和你多聊些天。”于是他们手拉着手,散步到台大的校园。椰林大道旁高大的椰子树,在黄昏里缓缓摇摆着长发。夕阳的余晖从那些向四边成抛物线的长发之间怯生生地挤了进来。这正是最后一堂下课的时间,那些三五成群年轻而活泼的影子,为偌大的校园平添了几许热闹,他们找了一处栽满杜鹃花的草坪坐了下来。吴霜是侧着坐的,于是她的整个侧面轮廓便清清楚楚被后面的绿叶衬托了出来。

赵一风觉得此刻说话会破坏这份宁静,所以他就静静坐在那里细细地欣赏着。赵一风想:她的侧面比她的正面更美,鼻子很挺,眼睛很亮,只是嘴唇似乎应该再小一点。不,就是因为大了点,才不会像中国古代那种仕女图上千篇一律的樱桃小嘴,太小家子气,很俗。赵一风想到“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的形容句子,算是上帝的杰作吧?

不,根据遗传学,应该是父母的杰作。一想到父母,赵一风心中的许多疑云又涌了上来,大一时同学之间不是盛传她是某某董事长的女儿吗?但是从她所住的地方看来显然不太像。如果她是清寒人家的子弟,那又有点不对。为什么她和小强都不喜欢提到自己的父母呢?莫非--莫非他们是孤儿?不,不。这个谜在他心里也酝酿了很久,不问个水落石出,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于是赵一风下定了决心,今晚一定要问她。否则这个谜就像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墙挡在那儿,只要一天不除去,赵一风的心里就像被罩着一层阴影。“喂,吴霜。”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吴霜正在沉思着,被他这么一喊好像吃惊不小,把头转了过来。“我们之间,似乎不该隐瞒什么,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赵一风开门见山地说。“喔?当然可以问,只是我想我并没隐瞒什么。”她的嘴角仍凝着笑意。

“就是关于你的父母,你似乎从来也不肯提起。还有你每天晚上都不在家,还有你总是那么忙,还有……”赵一风一口气全都抖了出来,像把鲠在喉咙的鱼刺一根一根地吐了出来。“还有……你是不是在审案子呢?”吴霜脸上的彩霞收敛,暴风笼罩。“我不是在审案子,吴霜,只是我觉得你一定有些事没告诉我,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让我也分担点呢?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这样子我会很难受的。”赵一风站了起来。

吴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微蹙着眉心,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坐着。他们之间有一段不算短的缄默。赵一风焦急地等待她的回答,而吴霜却是像在回忆着什么。不过,赵一风发现吴霜的眼角开始有些湿润,肩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轻轻地哭了起来。赵一风连忙蹲了下去,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摸出一条手帕,正要递过去,却发现上面有他的汗迹,只好又塞回了口袋,他搔搔头:“吴霜,真……真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大声吼的。”吴霜站了起来,抬起头来,泫泫然爬了一脸泪水:“我要回去了。”

赵一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扶着她走出了椰林大道。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送她回家后,赵一风便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赵一风啊,你真是傻瓜,这么美好的一个黄昏,竟被自己给搞砸了,唉,真是太煞风景。不过,继而一想,早晚还是要问的,不问永远也不能松心,但是,实在不该在夕阳下、椰子树畔、杜鹃花旁这样吼叫的。

真蠢!真笨!于是赵一风狠狠地揍了自己一拳。第二天上课,在教室里赵一风见了吴霜,本来急着想问她昨天还好吗,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吴霜便避开他走到另一端坐下了。这一堂课,赵一风根本没心听讲,他不时地朝吴霜那里看,吴霜也好像心不在焉似的,一支笔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钟响,吴霜站了起来,走到赵一风前面,突然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交给赵一风,然后掉头就走出了教室。在许多好奇的眼光下,赵一风没敢拆开信封,他把沉甸甸的信封夹进了笔记本里,出去推了车子,就急急忙忙地骑回家了。

一进家门,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里,小兰看他昨晚和今天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猜想大概与吴霜有关,不过她不敢多问。赵一风把房门关上,迫不及待地把信撕开,里面是好几张信纸,他展开了信纸,吴霜秀丽的字便一个一个地跳跃在他眼前:一风:真对不起,昨天我在你面前失态了。不过请你相信,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哭的女孩。从前也许是,但是那对我而言,好像已经很遥远了。这些年来,我敢说,我比一个普通男孩还要坚强好几倍。

我知道班上同学一直都不大谅解我,他们一定觉得我不肯参加班上的活动,不肯和大家合作,就像一只索居的孤雁。其实,我是非常渴望得到每位同学的友谊,但是现实环境却不允许我有太多和大家共处的时间。友谊诚然可贵,但是却有比友谊更可贵的东西,这就是我宁愿在背后遭到指责,也不肯向任何人诉苦的原因。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一个理想去吃苦、受折磨,只要他觉得值得,别人是否能谅解都不重要。所以我始终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包括你在内。现在却不同了,如果我再坚持不说,我可能会失去你,因为我不够坦诚。

你应该晓得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现在你将成为三年来我第一个倾诉的对象,那是你的不幸。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不知道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不幸,就像你可以把越战遍地尸骨的消息关掉不听一样。如果你已经后悔的话,可以不要看下去,一把火烧了它,我不会怪你的。赵一风下意识地顿了下,他似乎预感到一个悲剧故事的来临,悲剧总是不受欢迎的,要不要烧掉呢?可是它却发生在吴霜的身上啊!于是赵一风继续看下去:我从小生长在台南。那时候在台南只要提到吴英杰,真可算得上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吴英杰,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他经营塑胶业,在台南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分公司遍布全省各地,还包括了南洋几个地方。

所以他很少住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奔波。我的母亲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借着父亲的财力,她在当地妇女界是个举足轻重的领导人物,因此她也有了自己的事业。所以我和小强虽然有让别人眼红的家庭,可是我们从小就很不快乐。当然,服侍在我们身旁的用人很多,家庭老师也一大堆。爸爸要小强学小提琴,要我学钢琴,这是有钱人的时髦玩意。我承认,我们童年那段时光是在音乐中长大的。家庭老师逼我每天弹四五小时的钢琴,她说不肯下功夫,就不可能有超人的成就。当时我也曾立志做一个音乐家,像巴赫、布拉姆斯、肖邦一样。

我永远记得那个老师对我说,现代中国人从来不肯创作出属于自己的音乐,上焉者一味模仿西洋音乐,下焉者只会搞靡靡之音来损人利己。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暗暗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替自己国家争口气。除了弹钢琴外,我还喜欢歌剧,小时候我喜欢威尔第的作品,长大些又迷上了比才。我觉得他们给了我很多感受,那是自己弹钢琴所无法领受的。赵一风念到这里,的确有点惊讶,怎么后来没听她谈起她对音乐的偏好呢?除了音乐,我还有一种特殊的嗜好,那就是收集昆虫标本,这也许是我后来没考音乐系而念生物系的一个主要原因。

我深爱造物者所创造的这些昆虫,它们巧夺天工的设计,让你相信世间真的有神的存在。爸爸知道我有这种嗜好,就不惜花了大笔的钱,在非洲、南美洲等地托朋友购买当地产的蝴蝶标本。在这方面他对我是有求必应的,也许是要弥补他平日不能陪我们的缺憾吧。那时候我有一间小房子专门用来放标本的,没事的时候就一箱一箱搬出来欣赏,并且用块小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我喜欢它们的程度,并不亚于那架钢琴。

我生活在我这个由音乐和标本交织而成的小天地里,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很少,上课、下课都有轿车接送,使我不能和其他同学或邻居的小孩一样,在地上跳方格子、跳绳,从小就失去了朋友,我能不渴望友情吗?虽然在我童年、少年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但是我幸运地诞生在这么富裕的家庭里,享受比别人高级的物质享受,也许连命运之神都嫉妒了,否则为什么后来他要如此捉弄我呢?就在我高二那年,我家发生了巨变。

一场莫名其妙的回禄之灾,把爸爸在台南的塑胶厂烧得片瓦无存,损失惨重。其中还有许多刚刚新添进口的昂贵机器,都是贷款买来的。当时的爸爸就像破了一个大洞的皮球,气泄光了,再也鼓不起气来了。他曾力图振作,可是他手下的人却纷纷四散,那些分公司的负责人不但不肯帮忙,反而趁机与一些小厂商联合起来打击父亲。我似乎觉得爸爸在那一刹那间老了二十岁,头发也全白了。母亲那原来是靠雄厚财力支持的社会地位也马上垮了下来。接着把房子卖了,四个人就租间房子住。以后的日子你可以想象,像是一场噩梦!

到了我高三那年,爸爸终于熬不住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病倒了,不到一星期就永远离我们而去。妈妈在呼天抢地狂呼狂号了三天之后,也承受不了这一连串的骤变,服下安眠药随着爸爸去了。她只留下短短的几句遗言,她要我和小强一定要努力用功,继续求学,有一天能再重振家风!并且要我这个做姊姊的多照顾弟弟,多牺牲一点。

我想我的泪水就是那段时期哭干的。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一夕而变成天天要为生活奔波,要仰人鼻息的女工,那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残酷的现实将很轻易地把一些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如果你不顺从它,就只有走妈妈那种向它屈服的路了。幸而还有一些亲戚朋友的济助,我总算完成了高中学业。虽然很不想再念下去,只一心一意想赚钱给弟弟继续念书,但是又忘不了妈妈的遗言--不能放弃学业,于是我只填了这所公费大学为志愿。总算上苍怜悯我,让我考上了。我决定带小强到台北,不再接受亲友的帮忙。

在临走前,我卖掉了最心爱的钢琴和所有的蝴蝶标本。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两样东西几乎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它们曾经陪我度过无数寂寞的日子。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当时的难过和依依不舍。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钢琴,让泪水浸湿了每一个琴键,我把标本箱抬出来,仔仔细细地看它们最后一眼。在卖掉它们以后,我一个人躲进原来堆标本的空房间里,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揩干了眼泪,带了那笔钱,告别了我的故居,来到台北!从我踏进大学的第一天,我告诉自己,从此不再掉一颗眼泪。

开始半工半读,让弟弟顺利完成高中学业考上一所最好的大学,将来重振家风。为了让小强受到和同学相同的待遇,甚至比他的同学更好,我每天翻报纸找工作,我要赚足够的钱来维持我们的生活费。白天我在两个地方当家教,一个地方教钢琴,一个地方教英、数,时间都恰好排在我没课的时候。晚上我就在一家私人公司工作,从七点到十点。

剩下的一点时间,才是我仅有的念书时间。当我站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活动海报前面时,我能无动于衷吗?我多渴望能参加合唱团!我又多渴望参加你们的烤肉、郊游、露营!我希望自己也能和你们在球场边一起欢笑,享受那胜利的欢愉和失败的悲痛。我和你们同样年轻,你们所需要的我都需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儿时的梦幻早已成为泡影,我再也不敢奢望自己成为音乐家了,我只能用这一技之长来赚些钱。

我的生活好像只是为了小强而已,眼见小强一天一天茁壮,和其他同学一样,穿得好、吃得好,甚至还有家庭教师,我就觉得自己辛苦有了代价,一点点牺牲算得了什么?我不怪命运,怪命运的只是懦夫,唯有在已经成为事实的恶劣环境下,力争上游才是强者,我就常常以做一个强者来勉励自己。这是我能说的全部了,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来看,但我并没有丝毫乞怜的意思。只希望你看了,能相信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坏,我就很感激了。

从前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的看法,现在却在乎你对我的看法。祝好吴霜一口气把这封长信念完,赵一风放下了信纸,觉得自己眼眶已微微湿润,内心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激荡。他想不到在吴霜那么美丽的外表下,有着这样高洁的情操。

和她比起来,赵一风觉得自己太卑微了。他忽然想到,去年替小强补习,每个月还按时领一千元报酬。天哪,赵一风,你竟然拿一个女孩子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而神色自若!他匆匆把信收在抽屉里,披上一件衣服,冲出了房门,直奔向吴霜住的地方。赵一风来到吴家,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咿呀”地开了。吴霜站在那里,显得很憔悴,他们谁也没先开口,只是互相痴痴地对望,他们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赵一风伸出手握紧吴霜的手,那是一只冰冷的小手。忽然一阵激动,便把她整个人揽入怀里,用手轻轻抚着她的柔发,好像在说着呓语:“吴霜,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吴霜整个人像虚脱般,两只脚也忽然软了。她一下瘫软在百感交集的喜悦里。于是她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把赵一风的胸前染湿了一大块。赵一风在胸前的这片泪水中,真正体验了爱情的欢欣,更唤起了他心中千万种柔情。虽然他们是站在大门口,有一个邻居妇人刚从旁边经过,投以奇异的眼光,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乎了,有什么好在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