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的日子,年轻人爬在山顶,潜在水底。而孟天爵却面对着铁笼里的小白鼠发呆。小白鼠转动着圆溜溜的小眼球,翘着几根铁丝般的胡须,隔着铁笼也瞅着他。铁架上斜放着一瓶鱼肝油,两根注射筒,三个药罐子,四袋饲料和一排试管。铁架的下层堆了十几本参考书,有些是向图书馆借的,有些是黄教授的。自从放了暑假,他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做这个只有百分之十成功希望的实验,眼看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想起黄教授在期末考后拍着他的肩膀交付这个工作给他时说:
“虽然这个实验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是只要有耐心,或许会有奇迹出现。我相信我预测的理论是不会错的。”黄教授那充满自信的口吻,和他那在风里飘啊飘的银白色胡须,就是使孟天爵能鼓起勇气闭门不出埋首做这项实验的精神力量了。他走到编号三的铁笼旁,伸手抓出一只小白鼠。小白鼠四肢向外乱蹬,细长的尾巴卷了起来又伸平。
他又从铁架上拿了注射筒吸了半毫升的药物,便狠狠地从小白鼠的腹腔刺了进去……他打开那扇窗子,深深吐了一口气。这间临时的实验室里到处充满了腥臭味,刚开始几天真想呕吐,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再过一星期就可以知道结果,不管成功或失败,至少这个实验要告一段落。他心里盘算着:剩下的日子要痛快地玩一阵子,不然马上又要开学了。
当孟天爵记录完第三号笼子里二十只小白鼠跑完迷津的时间,他已经知道自己成功了。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他跳了起来,疯子般喊着、叫着。只可惜爸妈和弟妹都到溪头度假去了,没有人能分享他此刻的愉悦。他打开窗子向外面穿梭的车辆和行人连吼了三声,然后坐下来开始整理这些数据和结果。他想,只要整理完就马上去找黄教授。
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统计完毕,他松了一口气。转一个身子,又看见小白鼠用小眼球瞪着他。他向小白鼠抛了一个飞吻:“哈哈,小白鼠,我成功啦。”小白鼠没理会他,伸展了一下细长的尾巴,转头吃它的饲料去了。孟天爵忽然有一种被奚落、嘲弄的感觉。他站起来挂了一个电话给黄教授,想向他报告好消息。电话接通了,却是师母接的:“喔,你找黄老师啊?他去南部开会了,大概开学后才会回台北,有事开学再谈吧……好的,那再见了。”
放下了电话筒,他感到相当沮丧、泄气。因为做完了实验,第二天孟天爵起床起得很晚。刷牙洗脸吃饭后,他好像失去了些什么,整个心灵空荡荡的,脑袋也像被谁掏空了似的,有经历一场浩劫后的疲惫感。他显得急躁不安起来,于是走到唱机旁,从唱片架上挑了一张肖邦的《仙女》。他想或许仙女那圣洁、姣柔的姿容可以洗涤荡清他心中莫名而起的焦虑。
可是当圣乐袅袅升起,孟天爵却跌入浓雾迷漫的深渊底下,他一跃而起,啪的一声关掉了唱机,换了一张“木匠兄妹”的热门专辑。他想或许他们抒情式样的发泄可以暂时麻醉一下他此时的烦躁和郁闷,可是他又宣告失败。当木匠兄妹用无奈的音调唱着:“救命,我需要有人来拯救我!”孟天爵再度跃起,这回他差点把唱机给踢翻。我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日子又过了一天。小白鼠仍然在笼子里用小眼球瞄着他。他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和昨天一样,书和唱片对他已无效。打开窗子,才发现外头雨倾泻得像瀑布般。他夺门而出,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车顶上有三个蓝字:“冷气车”。“到哪里?”三角脸的司机问他。“随便。”他两眼无神地凝视窗外惨白凄迷的雨。
“什么?”三角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到西门町吧。”他随口说。虽然是夏天,他却冷得直打哆嗦。从冷气车里钻出来,他又将自己投入雨网中,下一步往哪里走呢?雨茫茫然然地滴着飘着,他吃力地仰起头来瞥见巨幅的电影广告牌,有个恶魔张着血盆大口狰狞地笑。就看场电影吧,他想。于是一口气他看了三场电影。然后他漫步在陆桥上,雨比刚才小多了。
迎面晃来了一个长发长须的年轻人,搂着一个脸涂得像石膏像而且又戴着金黄色假发的女孩,尖声怪叫地和他擦肩而过。接着走来一个把大盘帽压得低低的高中男生,背着一个好长带子的书包,书包便在膝盖上撞来撞去,书包上用红色墨水歪歪斜斜地涂了一个红心,又写了三个英文字:
“I Love You”孟天爵恶劣的心情忽然达到了极点,像温度计里的水银猛然降至零下几度。他竟然有一种从陆桥上跳下去的冲动。我疯啦?我疯啦?他呐喊着。冰凉的雨滴使他清醒了些。淋着雨走回家。信箱里躺着一封湿漉漉的限时信,信封上的字迹已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认出发信地点是花莲。他撕开了信封。
天爵:
在这个低气压笼罩、东南西北风乱吹的仲夏夜,我独自一人在此偏远的海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像《失去的地平线》里的“香格里拉”。
悠闲的日子令人宠辱俱忘,俗念全消。想吾兄乃一忙碌之人,若实验已结束,我倒有意邀请吾兄来此和小弟相聚,分享这份宁静。一来可让此地海风洗洗你在都市污染的身心,二来我们又可以过过那种抵足而卧、地北天南言不及义、八道乱说唱片乱放的日子。反正有这么一点味道:我煮一壶酒,备有新鲜鱼虾,等你光临。
你老掉牙的朋友上“有这么一点味道”。这句好熟悉的口头禅,只有姜明辉会说。姜明辉,老姜。孟天爵想着,错不了,这家伙。笼里小白鼠瞅着他、瞄着他、瞪着他。外头的雨稀里哗啦又大了起来。几乎是毫不考虑的,他开始收拾着行李袋,留下一张字条给还在溪头度假的家人。
第二天一大早,锁上了门便启程动身赶去了花莲。孟天爵到了花莲,一路上向人打听,又换了两次车,才到了一处飘着阵阵鱼腥味的滨海处。他按着信上的地址找到老姜住的小木屋--他的“香格里拉”。
老姜穿着汗衫短裤,正在窗口看武侠小说。当他发现孟天爵在门槛边时,瞪大了一双像小白鼠般的眼睛:“啊--****,你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啊?怎么连回信都没回就来了?”“有这么一点味道。”孟天爵模仿着老姜的口头禅,“看你信上形容得如此逍遥自在,我恨不得插翅飞来。我在那里快闷出病来了。”
老姜连忙接过了他手中的行李箱,指了指屋角的一个小柜子上的葫芦状酒瓶:“你看,****,此陈年老酒专为君留,鱼虾也是新鲜的。你先洗个澡,今晚咱们可以把酒临风,好好聊聊了。”孟天爵回首远眺,离此不远处,就是海滩了,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一片。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我想,我早就该来这里了。”
“有这么一点味道。”老姜说着,便从桌子底下抬出了一个大西瓜,切了一盘放在桌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天爵,黄教授那个新构想成功了吗?”“在收到你限时信的前两天我刚做完这个实验,我想大概是成功了。”
孟天爵拿起一片西瓜。“真的?”老姜抬起头,看着窗外,“我常觉得黄教授是个有着可怕才华的怪人。他的新构想总是如此惊世骇俗,好像有一天他会成了宇宙的主宰。”“宇宙的主宰?”孟天爵愣了一下,“虽然我不信神,可是我也从不敢对科学抱太乐观的态度。人类常想借着高超的智慧来驾驭自然,可是却常常迷失了自己,这种牺牲未免太大。”
“****!想不到像你这样的高才生,黄教授最得意的门生,科学界未来的天才,也会有如此想法。我以为你受了黄教授的熏陶,快成了科学怪人了。”老姜一边收拾着凌乱的房间,一边还不忘挖苦孟天爵。“别提这些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突然焦躁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孟天爵啃了一口西瓜说,“这几天,我想单独一个人到海边去找灵感。”
“找灵感?****,难道你也会写诗、写小说不成?”老姜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把尾音拖得好长。“不,我一窍不通。谁规定只有诗人、小说家才有权利找寻灵感?”孟天爵把西瓜往窗外用力一扔,很不服气,“我倒认为越是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越珍贵,如果用诗、用小说来抒发这份情感,已经影响到这份灵感的完整。”
“真看不出来呢,好像真有这么一点味道。啧啧。”老姜扮了一个怪相说,“好吧,明天早上你就一个人去海边找你的灵感吧,不过别迷了路哇。”晚上,孟天爵和老姜都喝了一点酒,天南地北地聊至深夜,一直到两人都有些微的醉意,才爬上床抵足而眠,一觉睡到天亮。孟天爵一个人走在沙滩上,静静倾听着潮水声,除此之外,整个沙滩静悄悄的。
方方棱棱的细沙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从无垠的这头铺延向无垠的那头,有规律地起伏褶皱,成了流苏般的轻浪。偶或有渔人踩踏的足迹,却早已被刚才的一阵风所抹去。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已经不是地球,而是月球,甚至是更遥远的火星。
在他过去二十年的生活中,从未有过像此刻陌生而宁静的气氛,这种感受真是前所未有。远处丛林有个黑点正向他移动,像《阿拉伯的劳伦斯》里荒漠上的那个旋风般的黑点,逐渐在他眼前扩大、扩大,当他看清楚了这黑点,却恍若跌入梦境般,因为他发现这“古怪的星球”上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另外,向他走来的这个人竟是穿着黑衣黑裙的女孩,她有着一张苍白却惹人怜爱的脸庞。
“喂,你好。”孟天爵先向她搭讪。“你是这里的游客?”女孩甩了甩披肩黑发,用疑惑的大眼睛瞧着他。“不,我……我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孟天爵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当他接触到这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便像着了魔般语无伦次起来。
那黑衣女孩笑而不语。海风轻拂她纤细的柔发,发梢便迎风飞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如同两口深井。“我叫孟天爵,正在大学念书。因为放了假,才想到来朋友家住几天,我的朋友叫姜明辉,他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他企图打破这份僵局,自我介绍起来。“……”黑衣女孩轻轻点着头,抿着嘴不说话。“我一个暑假都和小白鼠生活在一起,做实验时感到烦躁,做完实验感到空虚,我早该来这里。
老实说,这里是香格里拉。”孟天爵苦苦思索,找着话题。“住在这儿不怕变得比较消极?”黑衣女孩抬起头说了第二句话。“也算不上消极吧。”他掀了掀眉毛,“现在,我倒有一种超脱一切而升华的感觉。”他把双手高举向上做成一个V字形,他忽然想起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我现在就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被放逐到一片广阔的草原上。我自由极了!快活极了!”
“……”黑衣女孩微笑着看他。“我常常突然会感到人活得没多大意思。我原以为科学和物质文明会带给我安定的力量,于是我信仰它。可是现在我倒宁愿一辈子住在这海边。”孟天爵踢起了一把沙子,他看看身边这女孩真奇怪,老是不说话,于是干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对了,我想起一首诗来,背给你听听:“晒网夕阳斜,携壶入荻花,“平生误识字,恨不作渔家。“此时此景,我倒真能体会呢。”“这是元朝李存的诗句。”黑衣女孩轻描淡写地说,“但是这只是一种错觉,你还是属于文明社会里的人,你还是要钻回你那老鼠笼里面。”
“这……”孟天爵暗暗吃了一惊,刚才那首诗是他在一幅国画上背下来的,怎么这女孩也晓得?而且这女孩的每句话都像把犀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的致命伤。他有些不服气:“看来,你对诗词的造诣一定颇深了?”“……”女孩浅浅一笑摇摇头,两个小酒窝凹了进去。“我虽然是念科学的,可是家父是位国画大师。”
孟天爵似乎有意要卖弄自己的家世,“因此我从小就受了家父的熏陶。当他铺了一张纸要作画时,我就趴在桌上替他磨墨。我喜欢家父笔下的山川鸟兽人物,总是那样飘逸洒脱。那种豪放却又内敛的意境,在西洋画里很难找到。尤其是加上几句诗,那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女孩子皱皱眉头,似乎在嫌孟天爵啰唆,孟天爵很“机警”,他立刻把话停住。
但是才过一会儿,他又开始了:“记得小时候,家父常画一幅布袋和尚侧卧的图,我挺喜欢那胖和尚的大肚皮,像个吹胀了的气球。”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后来长大之后,却对这幅画上所题的几个字发生兴趣。虽然它蕴藏了深奥的哲理,却表现得如此简单。”“哦?”这回女孩似乎发生了兴趣,两口深井发出光芒,“你说说看。”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女孩子频频点头,似乎正咀嚼着这十六个字。后来她俏皮地一笑,“那你现在可是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啰?”“哈哈。”孟天爵开怀地大笑,拍着肚子,正如同布袋和尚拍着他的大肚皮般。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孩。“其实,我觉得,”女孩忽然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人有一些布袋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孟天爵若有所悟,不再开口。
天边几朵乌云飘来。一艘油漆脱落而斑斑驳驳的渔船停泊在沙滩上,这种角度看去,就像是一幅油画,线条很鲜明而突出,孟天爵指了指那艘渔船说:
“我们爬到那艘船上去好不好?”女孩子真的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像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孩,跑向那艘船,他扶着她爬了上去。此时远处有几只白色的水鸟低低滑翔,恍若在五线谱上勾勒着音符,悠闲、安逸而轻巧。
“这些是什么鸟?”他问。“最前面的那只叫岳纳珊。”她指了指那群低飞的鸟群。“岳纳珊?”孟天爵立刻想到《天地一沙鸥》,恍然大悟,“你是说沙鸥?”孟天爵兴奋地踮起了脚跟,用一手遮着额头像孙悟空般地远眺着。对于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也不曾梦想过能在海边看到沙鸥--那似乎是只能蹲在家里看《彩色世界》才能见到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鸥群:“哇,太美了,看它们遨然飞翔的模样,真令人羡慕。我恨不得插上翅膀也变成沙鸥。”“是吗?”她侧过头,用眼睛如此问他。他抿着嘴思考一下,立刻又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喔,不对。它们此刻正聚精会神地找食物,它们只求填饱肚子而已,应该不会很逍遥的。沙鸥也和人一样,和所有的生物都一样。”孟天爵心里有些难过,他察觉自己也只不过是“人”这种生物罢了。他的优越感忽然荡然无存。
地平线在海的那一端。两只沙鸥正朝着地平线的方向飞去,可是不管怎么飞,它们始终无法缩短它们和地平线之间的距离,因为地平线也一直不断地在延伸。
孟天爵忽然又感伤了起来:“假如把地平线看成一个最高的理想,那么沙鸥这辈子休想达到那个目标。人类研究科学也一样,朝着那个不会失去的地平线去努力奋斗,纵然他们有信心,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他们永远也别想达到那个目标。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你很像一个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女孩子一手扶着船缘,一手掠了掠额前的发丝,“凡事都要讲道理,而且要扯上一点科学。”“我……”他搔了搔头有些脸红,“只是这些问题常常困扰我。”“我也常站在这儿看沙鸥,但是我比你乐观。”孟天爵仍然凝视着低飞的沙鸥。
忽然乌云渐密,一层层阴影像黑幕般罩在海面,罩在渔船上。正怀疑今天的太阳怎么提早下山的当儿,豆大的雨点哗啦一下,一点也不动声色地洒了下来。孟天爵反射似的从船缘跳了下来,拉起黑衣女孩的手就往后面的一个大岩石奔跑。
跑了二十多步,正好岩石边有个深深的凹陷,好像一个天然的避雨棚,他们钻了进去,但是衣服都湿透了。“其实,我很喜欢淋雨。”她微喘着气。
“我也一样,”孟天爵拉了一把湿黏的衣服,“如果你是个男孩子,那我们现在就冲出去让雨淋个痛快。可惜,看你这么单薄的身子,淋一下雨就会病倒的。”她脸上闪过一层阴翳,却很快化为一种不服输的娇嗔,可是究竟她还是默认了。她抬头指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那些沙鸥都不见了。”孟天爵顺着她手势望去,果然不见沙鸥的踪影。
白茫茫的大海上密密织着白茫茫的雨丝,氤氤氲氲地像蒸腾的雾气。“它们也避雨去了。”他说。“沙鸥不见了,不见了……”她喃喃自语。“对了,我又想起了一首诗。”孟天爵忽然兴致勃勃的,好像在蒙蒙细雨的海边,只有谈诗词比较有情调:“水畔人家竹绕扉,月明江上棹船归。“一篙打得芦花响,惊起沙鸥拍拍飞。”孟天爵自我陶醉地摇摆着脑袋。“……”女孩凝视远方,眸子里闪耀着异样的光彩。雨仍然密密地编织着它们编不完的网。
孟天爵不知道女孩子是否注意到他背的诗,于是又抓抓湿淋淋的头发,自我解嘲一番:“其实住在都市里的人,永远看不到沙鸥,他们只会拿扫帚赶鸭子,强打鸭子上架,正是:一扫帚打得鸭笼响,惊起群鸭拍拍飞。”女孩子终于笑了笑,孟天爵有几分得意,他觉得自己还颇有“幽默感”。雨停了。他们从岩石的凹洞里钻出来,空气中夹杂着大雨过后所特有的那种湿湿热热的沙土味。“衣服湿透了,风又大,我该走了。”女孩说。
“哎,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孟天爵笑着说。“我?你就叫我‘哎’好了。”“哎?哈哈,不错。好吧,哎,你住在这海边吗?”“不,我住在海底。”她向海底指了指。“那你一定是东海龙王的女儿了。”“……”她笑着点点头。
“不管你是谁,我有一句很冒失的话想说。”孟天爵鼓起了勇气,大胆地注视着她,“能和你在一起聊天,看沙鸥,我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好担心它稍纵即逝。我……我希望还有机会遇到你。”“这……”女孩犹豫了一下,“有此必要吗?”“有的,真的,有此必要。”孟天爵斩钉截铁地说。“……”她低头不语。“这不算是苛求吧?你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你所说的笼子里。我只希望能和你多聊几句,真的,仅此而已,别无所求。”孟天爵的声音竟有些喑哑。
“好吧,今晚七点。”她一甩长发,肯定地说,“就在这里,我会再来。”“真的?”孟天爵变得像小孩般,“不能骗我哦,七点整,我准时来。”黑衣女孩朝他笑笑,转身便朝原来方向走去。海风将她衣角吹得飘啊飘的,在那一刹那,孟天爵真觉得她是海龙王的女儿。
他呆立海边注视着黑点逐渐变小,然后消失在那一端的树丛里。回到小木屋,孟天爵把这一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姜。老姜哈哈笑了起来:“****,天爵,你艳福不浅,遇上一个女鬼啦。”“胡说,我还拉过她的手,是暖暖的,是人,不是鬼。”
“我也在海边遇过这女孩,总是穿着全黑或全白的衣裙,我认识她。”老姜卖了一个关子。“你知道她的来历?”“她姓陶,叫陶玉雁,原来是在北部一所大学念哲学的学生,后来大概因为体弱多病就休学了。她的舅舅在这儿有幢别墅,就是那堆丛林里红色砖瓦的那间。”老姜朝窗外指了指,“上个月陶玉雁就搬来这儿和她舅舅住一块儿,据说是来养病的。”
“这简直就像电影小说里的情节嘛,难怪她脸色好苍白。”孟天爵用手撑着头,不可思议似的笑着。“哈哈,就有这么一点味道。”老姜用食指揩了一下鼻子。“我总觉得她给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是的,的确有这么一点味道。”“虽然她不爱说话,可是每句话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孟天爵似乎在回味着。“****,我看你是着了她的魔了。”
“我已经约了她,就在今天晚上。”“你真快啊,天爵,啧啧。”老姜又扮着鬼脸。“别那副德性,我只想和她聊聊,不像你一肚子鬼。”“难说咧,知人知面不知心哩。”“老姜,我们相处三年了,你知道这方面我是相当保守……”
“这不叫保守,这叫不动声色,以退为进。****,武侠小说里功力越高越是如此。”“留点口德吧,老姜。”晚饭孟天爵随便囫囵吞了些饭菜,抹了抹嘴唇,才六点半,就赶去了海边。原是绚烂的红霞,因沙鸥的匿迹,却也变得郁郁寡欢,它为层层卷云所滚烫的金边也褪了色。
远处参差的丛林伫立在沙上,如同一把把正待熄灭的黑色火炬,顶上仿佛还冒着黑色浓烟,把原本蔚蓝和金黄的天空,熏成一大片灰蒙蒙的。星星若隐若现,海风依然夹杂着咸咸的鱼腥味。七点整。陶玉雁仍然一袭黑衫,在细软的微风中飘着轻盈的体态。他们谁也没先开口。汩汩的船声在深夜的海边回荡,是一阕深奥难懂的词曲,它悄悄诉说着沧海桑田的故事和宇宙的秘密。
平凡人的耳朵在此时是不管用的,只有一颗最敏锐的心,才能倾听到那来自千亿年前最原始的呼吸。远处深红色灯塔的倒影映在海面,在黑山黑水的烘托下,晃动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是亚瑟王临终时,叫贝狄威尔所掷入湖底的那把宝剑,静悄悄地伴着星子守着黑夜。孟天爵侧脸凝望身旁的女孩。就是这双眸子,好像要把人看穿了似的眸子,如今在寂寂浓夜里,却仿佛迷失丛林的一只小粉蝶,鼓着白色的小翅膀,鼓着满眶的迷蒙。虽然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遥不可及。
“哎!”孟天爵打破了缄默,“我知道,你叫陶玉雁,听我朋友说,你是住在这儿养病的?”她点了点头。“有没有继续念书的计划?”“难说。我知道我的病很难痊愈。虽然医生、舅舅都安慰我说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但是还是自己最了解自己。”
“别这么悲观。其实自己一个人在海边念书,收获更大。”“我并不悲观,你知道。”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就算生命的火即将熄灭的一刻,我依然乐观。”“……”孟天爵无言以对。“我很庆幸自己能有一段静静思考的时间。你应该羡慕我,许多人忙碌了一生,从来不曾静静思考过一些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陶玉雁仰着脸笑笑,毫无牵挂。
“……”孟天爵默默不语。“你听。”陶玉雁忽然压低了嗓门。孟天爵吃了一惊,耳朵竖了起来。一阵管乐器的声音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飘荡过来。“是箫声?”他问。“不,一定是笛声。”陶玉雁肯定地说,“箫声通常比较低沉、悲切,这种是笛声。”划过漆黑的长空,笛声断断续续地流过黑色海面,清清脆脆地滚落在缄静寂寞的沙滩上。
陶玉雁的眼瞳在那一瞬间闪烁着晶莹的波光,紧抿着的嘴角,使得孟天爵全身流窜过一道战栗的电光石火。是海风吹的笛音如此颤抖,亦或是自己心弦因笛音而惊悸?孟天爵将目光投向一片无垠的穹苍,他怀疑这笛音是来自一处黑云迷漫的山顶上,操纵人类命运的先知正用干瘪无色的嘴唇吹奏着这根笛子。
这种心弦的震撼,是旷古未有的,是盘古用来开天辟地的巨斧?敲打在地壳上,一条铜蛇缓缓探出头来,孟天爵感到天旋地转。恍恍惚惚下了一场凄凄冷雨,枯黄的叶片窸窸窣窣落自干瘦的枝桠。寒风挂起阵阵沙尘,在瑟瑟里,有谁能替他去捡拾那支支离离破破碎碎的残冬?在云谲波诡的笛音中,孟天爵感到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在他心灵幽暗处已将熄灭。
笛音忽而缥缈,忽而萧飒,忽而昏瞑,逐渐萎弱瘫软了下来,犹如一根残烛在风中晃动着最后一丝火焰,由橘红而惨绿,渐成青白……孟天爵跪倒在青白的烛焰下,脸色如同烛焰,汗水湿透他衣衫。隐约中一条潺潺灵溪,蜿蜒曲折地绕过丛林翻过山头流向迷蒙的远方,他用微弱的目光瞥见一道波光出现在灵溪中,那是陶玉雁眼瞳中的波光!千真万确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两道矫捷的白色影子在灵溪上转了一个大弯翻了一个身子,向上直飞而去。那是沙鸥,是沙鸥,千真万确的。潺潺河流急转而下,顿成滚滚波涛、汹涌而来,一瞬间云蒸霞蔚、光芒万丈!孟天爵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生命之光在他心中再度点燃,发出熊熊火焰。禁锢的灵魂爬出了幽暗霉湿的泥沼。他嗅到了生命之泉的芬芳。生命之泉汩汩淌出的是活命水,他就是手持活命水的王子,奔驰于闪烁谣言的金子大道之上。不知何时,笛声消失。
陶玉雁正朝着他微笑。他摸摸面颊,竟已湿了一大片。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揩去了面颊上的泪水,然后对她傻笑:“这笛子吹得真好。”“刚才那首曲子是《鹧鸪飞》,从前我听过。”“从前你在海边听过这笛声吗?”“没有。”她摇着头,“从未有过。”
“我从前只想象过画楼吹笛的景象,却不知在深夜海边闻笛是这般扣人心弦。”“你刚才哭了?”“我……”孟天爵张大了嘴,“我也莫名其妙。朋友、同学都说我是铁石心肠、最理智。可是今晚的笛声,我……”“我了解你此刻复杂的心情,”陶玉雁笑笑,“或许这笛声是为你而吹的呢。”“你了解我?笛子为我而吹?”孟天爵不解地问。
“……”陶玉雁点点头,“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去知道笛子是谁吹的,因为那已经无关紧要。”孟天爵仔细地又打量了身边的女孩。他不了解她。乳白的月光抹在她半仰而苍白的脸上,直挺的鼻梁上那潮湿的瞳孔里闪着晶亮的黑,犹如一泓星夜下的汪洋,蕴藏着无限深邃与玄奥。缄默的沙滩已找不到一丝笛音滚落的痕迹。
“今晚已经吹了太多风,我想该走了。我有点吃不消了。”陶玉雁脸色变得惨白,在月光下分外可怕。“我送你回别墅。”孟天爵走近了一步。
“不,不用。”陶玉雁摇了摇头。“天这么黑,你--”“不用担心,有星光。从前晚上我也常一个人到沙滩。”她笑了笑,依然有几分俏皮,“不过从前都没听过笛声。”“那我们明天?”“……”“明天早晨我们到这儿看晨曦一定很美。”他有些兴奋。“不。”她说,“我想,明天我不能来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她拉了拉衣领,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孟天爵:“就这样分手不也很好吗?”
“这--”孟天爵伸出一只手,却又缩了回来。两分钟后,黑夜吞噬了那黑衣女孩,消失在黑漆漆的丛林中。孟天爵怀着一颗复杂的心,走回了小木屋,一语不发。老姜逗他讲话,他都只摇摇头说:“我很疲倦,我要睡了。”事实上,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根本没睡着。他的眼前飞满了沙鸥,耳边充满了笛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揉着红肿的双眼去了海边,他不相信陶玉雁真的会不来。太阳缓缓探出头来,她果然没来。
太阳缓缓缩回头去,她仍旧没来。晚上不再有笛声,不再有黑衣女孩的影子。他一个人在海边,只剩沙鸥飞翔在地平线上。孟天爵终于失望地整理行囊,向老姜告别:“谢了,老姜。你给我一段最难忘的时光。开学后再见吧,不过有件事想麻烦你……”
“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知道,一有陶玉雁的消息,我就通知你,是不是?”老姜有“这么一点”同情的“味道”。“……”孟天爵点了点头,苦笑一阵。“唉,真搞不懂。你变得好多。好了,走吧,我送你一程。”老姜接过孟天爵手中的行李箱,便大步跨出了小木屋。孟天爵低着头走在后面。孟天爵回到台北,又走进了他的实验室。
小白鼠依旧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他。他翻了翻桌上的实验数据和结果,打了通电话给黄教授。很意外的,是黄教授自己接的:“哈哈,是天爵啊?实验做完了吧?”“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又显得很兴奋,“我成功了!”“真的?”黄教授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那先恭喜你啦。你把你实验的整个过程说一遍,再把结果报告一遍。我已经等不及了呢。”“好的。”孟天爵用肩膀和面颊夹着电话筒,双手去拿桌上的报告,然后开始大声念给黄教授听。
但他才报告了一半,只听到黄教授在电话机的那一端打断了他:“慢点,你把第四步过程再说一遍。”孟天爵愣了一下,便重复地念了一遍第四步的过程。“错了,错了。”电话筒那头传来了黄教授的吼声:“药品配错了。你白费了一个暑假,全都做错了。”
“……”孟天爵呆立在电话机旁,脸上毫无表情。他想了想,最后才吐了几个字:“对不起,黄老师,我太粗心了。”然后他挂断了电话,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你白费了一个暑假,你白费了一个暑假!”黄教授的话在耳畔反复着。
孟天爵也觉得有些怪异,怎么自己一点也不难过?从前只要做一个小实验失败,他都会沮丧得三天吃不下饭,这一回如此大的失败,他竟然一点也不伤心。他百思不解,一个实验的失败,一个暑假的浪费,可惜吗?
孟天爵反复地问着自己。许多人一生都是失败的,许多人整个生命都浪费了,而我,区区这一点失败,这一点点浪费算什么?孟天爵自我安慰了一番,想着便推开窗子,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两只沙鸥正飞向地平线,拼命地飞,拼命地飞,鼓着双翼,勇往直前。他隐隐约约地又听到了那笛音,他好像又闻到了生命之泉的芬芳。注册那天,孟天爵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了老姜。
老姜似乎有话要讲,把他拉到一旁,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卡式录音带塞给他:“这是陶玉雁留给你的礼物。”“这……”孟天爵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老姜把头低了下去。“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孟天爵看着那个小小的方盒子,脑筋突然呈现一片空白。
“好吧,你仔细听着。”老姜玩弄着手中的录音带,“在你走以后的一个多星期,我遇到了陶玉雁的舅舅--就是那幢别墅的主人,他红着眼睛告诉我说:陶玉雁终于逃不过病魔无情的折磨,她离开了这个烦嚣的尘世,去了那个安详而和平的乐土。临去前,她把这个录音带交代她舅舅,说要送给一个叫孟天爵的男孩……”
“……”孟天爵接过了老姜手中的录音带,说不出话来。“据她舅舅说,这录音带里面是陶玉雁自己吹奏的一段笛子,曲名是‘鹧鸪飞’。”老姜继续说,“某天晚上,陶玉雁离开别墅之后,交代她舅舅要把这段笛声用扩音器播放出来。”孟天爵把录音带握在手掌中,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走向了实验室。
依旧是一瓶鱼肝油,两根注射筒,三个药罐子,四袋饲料。小白鼠依然用圆溜溜的眼球瞪着他。他望着笼里的小白鼠发呆。然后他奔回卧室,扑倒在弹簧床上号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