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尼采谈自由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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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由的精神2

十一

无论从人们当今所具有的哪一种哲学观点来看,无论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们认为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的错误性质,都是我们所看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事情。我们可为此找到一个又一个证据,这些证据将诱使我们推测“事物本质”的骗人原理。不过,有人认为思维本身要对世界的虚假负责——好一个体面的退却,每一个有意的或无意的魔鬼的辩护者,都可加以利用——有人认为这个世界,包括空间、时间、形式和运动,是毫无根据地推论出来的,这样的人至少最终有充分理由对所有思维活动产生怀疑:它至今不是一直在对我们玩弄最卑鄙的伎俩吗?怎么能保证它不继续做它一直在做的事情呢?说实在的,思维者的无知有几分感人和令人肃然起敬。现今竟使他们服侍起意识来,要求它对一些问题作出诚实的回答。比如,意识是不是真实的,为什么意识使外部世界与人保持一定距离,以及诸如此类的另一些问题。相信“直接的确定性”是一种给我们这些哲学家增光的道德上的天真。但是我们现在已不是“完完全全有道德的”人!这种信仰除了是道德外,还是一种愚蠢观念,并没有给我们增什么光!如果在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中,动辄怀疑这怀疑那被认为是品质恶劣的标志,从而被认为是鲁莽轻率的。那么,在我们这些超越了中产阶级的世界和它简单肯定或否定态度的人当中,又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表现得鲁莽轻率。并大声说,哲学家是至今在地球上最被愚弄的人,终于有了“品质恶劣”的权利,他现在有义务表示怀疑,有义务从每一怀疑的深渊往外做最为邪恶的窥视——恕我开玩笑,作此阴郁的怪相和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因为我早已学会了对骗人和被人骗,作不同想法和估价,对哲学家反抗被人骗时的无名怒火,只是付之一笑。为什么不呢?真理比表面现象更有价值。这只不过是一种道德偏见,实际上,这是世界上最无法证明的假设。我们必须承认的是:除非以透视法的评价和表面现象为基础,否则根本就不会有生命;如果像许多哲学家那么品性正直,热情而愚蠢地想完全去除“表面世界”——且假定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至少你的“真理”会荡然无存!究竟是什么迫使我们认为“真”与“假”处于根本对立的状态?认为只有不同程度的似然性,宛似稍亮和稍暗的色度和色调,即画家所说的不同明暗变化,不就够了吗?纠缠着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不可能是一种虚构呢?有人会说,“但是虚构是创作者的呀?”对此干脆地回答说:“嗨,这个‘是’不也可能是虚构吗?”怎么就不能像对待谓语和宾语那样,对主语也来点讽刺呢?哲学家难道不可以把自己提升到对语法的信仰之上吗?一切都与女统治者有关,哲学家现在不正是该抛弃对女统治者的信仰吗?

十二

假设除了我们的欲望和激情世界外,其他东西都不是“给定的”,假设除了冲动外,我们不能下沉或上升至任何其他的“现实”,因为思维只不过是这些冲动相互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尝试着提出这样的问题:给定的“这种东西”凭借与我们相对应的东西,便足以理解所谓的机械(或“物质”)世界?我指的不是幻觉、“假象”或(贝克莱和叔本华所说的)“表象”世界,而是真实程度与我们自己的情感相同的世界——一种较为原始形式的情感世界。在这种世界中,一切尚处于全能的“一”之中,这个“一”后来在有机过程中分叉并发展(自然也变得优雅精致和衰弱)成为一种本能的生命。在这种生命中,全部有机功能,包括自我调节、吸收、滋养、分泌和物质变化,仍综合地相互结为一体,成为一种生命的最初形式。最终,不仅可以做这种尝试,而且逻辑方法命令做这种尝试。不要假设有几种因果律,只要所作的仅涉及一种因果律的尝试,不被推至极端。这是所采用的方法应具有的道德,现今尚不能加以批驳——用数学家的话来说,它“得自于定义”。问题最终是,我们实际上是否承认意志是起作用的,我们是否相信意志的因果律。相信这一点只是相信因果律本身——我们就必须尝试着假设意志的因果律是惟一的因果律。“意志”自然只会对“意志”起作用,而不会对“物质”起作用。简单地说,我们必须试着猜测,在辨认出结果的地方,意志是否不作用于意志——在有力量起作用的地方,全部机械作用是否不仅仅是意志的力量、意志的结果。最后,假定能把我们的全部本能生活解释为一种基本意志向往的发展和衍生;假定一切有机功能都可追溯至这种强力意志,解决生殖和营养问题的方法也可在这种意志中找到,那么便有权把全部作用力毫不含糊地界定为强力意志。从内部世界看,根据其“悟知性格”界定和命名的世界,只能是“强力意志”,而别无他物。

十三

“什么?说白了不就是上帝,而不是魔鬼,被驳倒了?”正相反!朋友们!到底谁在迫使你说大白话!

正如现代人最终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整个欧洲高贵的、有眼力的观察者,却隔着一段距离,在如此长的时期内、如此狂热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热情,掺进对它的解释,以致在这种解释下,文本已经消失了,高贵的子孙或许再次误解了整个过去。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忍受过去,或确切地说,这不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吗?我们自己不就是那“高贵的子孙”吗?我们现在明白了这一点,可这不因此也成了过去吗?

十四

谁也不会仅仅因为一种理论使人幸福或道德高尚,就认为它是真实的,也许和蔼可亲的。“唯心主义者”除外,他们对真、善、美,满怀热情,让所有五花八门的、粗俗的、无恶意的、值得向往的东西,飘浮在眼前。幸福与美德不是论据,甚至善于思考的人,都那么轻易地忘记了,使人不幸福和使人邪恶也同样不是反论据。一件事可能是真实的,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害和危险的。其实,存在物的本质可能是这样的,即人们会由于充分了解它而被压垮,因而头脑的力量可用能忍受“真理”的数量来衡量,头脑的力量可用稀释、掩盖、美化、弄湿和歪曲真理的程度来衡量。但毫无疑问,对于发现某些真理来说,道德败坏者和不幸者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更有可能取得成功:不要说那些幸福的道德败坏者了——道德家们缄口不谈此类人。对于培养坚强和独立精神的哲学家来说,严厉苛刻和狡猾诡诈,也许是比学者身上那种宝贵的温文尔雅和从容不迫而更为有利的条件。试假定“哲学家”这个词并不专指那些著书立说的哲学家!斯丹达尔描绘了奔放不羁的哲学家所具有的最重要特征,考虑到德国人的趣味,我将突出一下这个特征,因为它与德国人的趣味正相反。这位近代的伟大心理学家说:“要成为优秀的哲学家,就得冷酷无情、眼光锐利和没有幻想。发了财的银行家,就具有作出哲学发现,即看清存在物所需的部分性格。”

十五

所有深奥的东西都喜欢面具:最深奥的东西甚至憎恨外形和相似。难道上帝的羞愧所寻求的正当掩饰,就应该与此相反吗?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某个神秘主义者也冒险这样做,那只会令人感到奇怪。有些做法精细得很,要用粗糙的外表覆盖,使其不易辨认;仁爱和宽宏大量之后,最聪明的做法便是拿棍棒痛打一顿目击者,以此模糊他的记忆。许多人都能模糊和滥用自己的记忆,以至少报复一下这个惟一的知情者:羞愧是有创造力的。这并不是人们最感羞愧的最坏事情。假面具背后不仅有诡诈——诡诈中也有许多善良。我可以想像,一个人若有昂贵而易碎的东西要掩盖,终生便会像一只箍得很紧的、装满新酒的旧酒桶那样,笨拙地轱辘辘滚动!微妙的羞愧之情使他不得不如此。深感羞愧的人会在朋友们一无所知的小径之上,遭遇命运和作出棘手的抉择。危及生命的危险,朋友们未予注意,重新获得的安全,也悄然不觉。这种隐秘的天性,本能地为缄默和遮掩辩护,尽力避免交流,因而希望并想要用面具占据朋友心目中的地位。即使不希望这样,有一天他也会意识到,还是戴着面具好。每一个思想深邃的人都需要戴面具:而且不仅如此,由于虚假日增,也就是说,由于人们肤浅地解释思想深邃的人所说的每句话、走的每步路、表露的每一生命迹象,因而在他周围会渐渐生长出假面具。

十六

我们必须自己考验自己,证明自己是独立和发号施令的,而且要在适当的时候作此考验。千万不要躲避对自己的考验,尽管这是所能玩的最危险的游戏,最终是面对我们自己,而不是任何其他法官所作的考验。不要依恋任何人,即使是最心爱的人。不要依恋对任何人的同情,即使是对高等人的同情,我们已有缘洞悉他们遭受的特殊折磨和孤苦无助的心境。不要依恋任何科学,即使它从最有价值的发现引诱我们,表面上专为我们保留的发现。不要依恋于自我解放,不要依恋于鸟儿为满足感官快乐所追求的遥远距离。鸟儿总是往高飞,往高飞,就是为了看到身下更多的东西——飞得太高是有危险的。不要依恋自己的美德,也不要完全成为某一专长的牺牲品。比如不要成为“殷勤好客”的牺牲品,对于高度发达的富人来说,这是最为危险的,他们对自己大大咧咧,几乎毫不在意,把慷慨大方这一美德推至极端,以致使它变成了罪恶。我们必须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这是对独立性的最好考验。

十七

正在出现新的一类哲学家,我将冒昧替他们取名。就我对他们的理解而言,就他们允许别人对他们的理解而言——他们从内心希望自己依然是个谜。未来的这些哲学家也许正确地,或许也是错误地认为,应把自己称作“诱惑者”。这个名字本身毕竟只是一种尝试,或不如说是一种诱惑。

这些未来的哲学家会是“真理”的新朋友吗?很可能是,因为至今所有哲学家都热爱自己的真理。但他们也不会是教条主义者。他们的骄傲与趣味,肯定不是要自己的哲学——仍然是每一个人的哲学,这是至今所有教条主义哲学家内心的希冀和最终的目的。“我的观点是我自己的观点,其他人无权轻易享有。”未来的某一哲学家会这样说。我们必须抛弃想与许多观点一致的态度。一旦被邻人占有,“利益”将不再是利益。怎么会有“公益”!这个词自相矛盾:可以共有的东西,价值总是很小。最终,事物必然恢复原貌——伟大之物将保持其伟大,深不可测之物将保持其深邃,精巧和令人兴奋之物将保持其精妙。总而言之,一切珍稀之物将保持其珍稀本色。

十八

在说了上面这些之后,我或许无需说明,未来的这些哲学家将是自由的、非常自由的精神。同时他们肯定将不仅是自由精神,而且还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更高等、更伟大、根本不同的东西,希望这点不要被误解、被搞错。但在我说此话的时候,我感到我对他们以及对我们自己负有义务,必须从我们自己身上彻底涤除一种愚蠢的旧偏见和误解。这种偏见和误解犹如一层迷雾,长久以来弄得“自由精神”这一概念模糊不清。在欧洲各国以及美国,当前有人在滥用这一名称:他们是一帮非常狭隘的、充满偏见的、被锁链束缚着的人,希望得到的东西与我们的意愿和本能想要的东西相反,更不用说相对于正在出现的新型哲学家而言,他们肯定更加闭目塞听、孤陋寡闻。简单地说,可悲的是,这些起错了名的“自由精神”是平等主义者——是民主嗜好及其“现代思想”的奴隶,且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他们都不孤独,都没有个人内心的那种孤独感,他们是耿直而诚实的,不乏勇气,也不乏光明磊落;可他们不自由,肤浅得很,尤其是他们几乎将人类的全部苦难和失败,归因于社会至今存在于其中的古老形式,这种观念恰恰完全颠倒了真相!他们用尽全力想要获取的,是绿茵茵草地上羊群的普遍幸福,是每一个人的生活有保障、安全、舒适和慰藉;他们最常高唱和吟诵的两首歌曲和学说是“权利平等”和“同情所有受苦人”——痛苦本身被他们视为某种必须去除的东西。然而,我们这些与他们正相反的人,已凭借双眼和良心反省这样一个问题,即:“人类”至今为止以何种方式和在什么地方,最为起劲地栽种植物;通过反省我们深信,人类一直是在相反的条件下栽种植物,因而为此应该极大地增加人类处境的危险性,应在长期的压迫和强迫不发展其创造力和掩盖力(即他的“精神”),使他变得细腻和勇猛;应增加生命意志,使其变成无条件的强力意志;我们深信,严酷、猛烈、奴役、外界和内心的危险、隐密、禁欲、诱惑者的各种诡计和妖术——各种对人类来说是邪恶、可怕、残暴、食肉和阴险的东西。人类的这些对立物,也可用以提升人类;我们说了这些之后,仍觉意犹未尽;无论如何,畅言也好,沉默也好,我们都处在全部现代思想意识和人们喜爱的群居生活的另一极端,或许是在与它作对?我们这些“自由精神”并不是最爱交际的人,这有何奇怪?我们不想在每一方面都把精神所能摆脱的事物,和精神由此而被逼的地方暴露出来,这又有什么奇怪?至于“善恶的彼岸”这一充满危险的语句所具有的寓意(我们至少应避免把它搞混)。我们决不是“自由思想家”,决不是这些“现代思想”的忠实鼓吹者。已熟悉或至少已涉足许多精神王国;一次又一次地逃离阴暗而惬意的避难所,偏爱与偏见、年轻时代、出生地、偶然遇到的人和读的书甚或旅行后的疲惫,都似曾把我们禁锢于这些避难所;满怀怨恨地抗拒依赖的诱惑,这种诱惑隐藏在荣誉、金钱、地位或感官兴奋之中;甚至对苦难和疾病的变化无常心存感激之情,因为它们总使我们摆脱某一习惯,从而摆脱其“偏见”,并感激我们心中的上帝、魔鬼、绵羊和虫豸;过于爱刨根问底,探究事物到残忍的程度,毫不犹豫地用手指摸索无形之物,用牙齿和胃对付最难消化之物。由于“自由意志”过剩,随时准备做任何需要运用聪明才智和敏锐感官的事情,随时准备作各种冒险;用先天和后天的灵魂探索难以窥视的意图,和人迹不可至的目的;灯罩下的藏匿者和盗用者,尽管我们从早到晚类似于继承人和败家子、调停者和收税员、守财奴和吝啬鬼,经济地学习和忘却,工于心计;有时为范畴而表骄傲,有时是饱学之士,有时整天挑灯工作;如果需要,甚至是稻草人——现今也确实需要,因为我们是孤独的、天生的、起过誓的、招人忌羡的朋友,这种孤独是我们自己在午夜和正午深而又深的孤独——我们,我们这些自由精神就是如此这般的人!也许你们也是某种同类物,你们这些未来的人?你们这些新型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