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陵
20世纪60年代,有人预言新技术的出现,将使得图书馆在人类史上消亡,以后又传2012年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如今这两者同样没有见到实现,四川省图书馆却迎来了百年馆庆。人类社会问题多多,却充满活力;而国内外引领文献信息资源传播、交流和广泛利用的数量巨大的各类图书馆,不但没有消亡的迹象,而且蓬勃发展,探索着不断转型。图书馆变得更具包容性和多样性,也愈加被人类社会需要。这表明预言有很大的风险,也表明图书馆作为人类文明社会永恒的属性和顽强的生命力。
根据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中国殷墟出土的文献证明,最古老的图书馆已经存在了数千年;而现代图书馆却只存在于西方文艺复兴后人类步入现代社会的几百年间。四川省图书馆的设立,发端于晚清民初,是西学东渐的结果,差不多正好和中国现代图书馆史的****同步。在中国,现代图书馆自创建之初就映射了新旧时代的替换:西方的影响和帝制时代的结束,以及人们对社会现代化和现代公民社会理想的追求。
百年之前,晚清王朝也曾努力地寻求过变革之路:光绪后期,废除科举(1905),预备通过九年时间推行宪政(1908),实现君主立宪制度。作为推行宪政的举措之一,清学部将设立京师图书馆和各省图书馆列入日程。宣统三年(1911)四川奏请建立省立图书馆,拟借前明王府所在地的清贡院及清白堂——亦即如今成都天府广场正面俗称老皇城的地方——为图书馆馆址。这一年(辛亥年)爆发的革命,推翻了清朝帝制,民国元年(1912)建四川省立图书馆时,改变的只有预设的馆址,新建图书馆设在成都少城公园西一座规模不大的青砖楼内,因楼前植松八十株而得名“八十松馆”。
此前12年(1900),浙江绍兴由民间有识之士创建了第一所公共图书馆;前8年(1904),湖北设立了第一所省立图书馆;而宣统初年(1909)京师设立图书馆,陕西、河南、山东、山西、云南、吉林等省皆建省立图书馆。这一时期,四川也屡有现代图书馆的雏形创建:傅樵村于成都桂王桥北街建阅报公所(1900),吴可因建会府北街书报阅览楼(1904),以及成都劝学所建阅览室(1908)等;巴县、江油、南充等地相继也有类似的场所设立。废除科举后,四川设立新学,四川通省师范学堂、华西协合大学等学校图书馆也建立起来。设立为民众提供服务的现代图书馆,这在当时是划时代的举措。古代历有官府、书院和私家的藏书楼,却并不提供社会服务,设立现代图书馆把书籍提供给社会利用,是开先河之举,和变法推出新政所倡行的“启迪民智”思路密不可分。图书馆最初提供服务,要收取很少的费用,是在经费支绌时不得已的选择。走到如今公开宣称面向全体社会公众开放,图书馆的基本服务全部免费,历经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由于中国社会的基础模式距离现代化太过遥远,而社会的转型是通过长期的革命来实现的,中国现代的图书馆经历了多舛命途,四川省图书馆乃是一个典型的写照。初期办馆的经费不足严重影响到图书馆的成长。民国十六年(1927),由于省款告罄,四川省立图书馆曾移交成都市政公所代管,次年市政公所改组市政府,该馆即随之更名为成都市立图书馆,成为当今成都图书馆的前身。此即成都图书馆与省图书馆本同出一源,共庆百年之缘由。然而,四川省图书馆建于民初于此年中辍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军阀战乱之年,边远的四川的经费支绌,且不能用于文化事业,不惟图书馆有此待遇,建于民国六年(1917)的四川方志局、稍后的民众教育馆,都有相似的经历。著名学人宋育人主持方志局,撰修四川方志,积十余年之功,尚不能将所修志书三百余册完稿付梓,至今令人扼腕。然而即或如此,四川也不能让省立图书馆缺位太久,民国二十五年(1936)教育厅长蒋志澄就任,于教育施政纲要内拟定规程,拟组建省立图书馆筹备委员会。几经周折,也因抗日战争爆发,国内图书馆学家云集四川,蒋复聪、沈祖荣、刘国钧等大家参与其事,促成四川省立图书馆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4月10日再度开馆。开馆之时,馆址选在位于成都城守东大街的一所学校,亦即前清城守衙门所在地。此馆至1949年底成都解放,由军管会接管,改称川西图书馆、川西人民图书馆。1952年合省,又改称四川省图书馆迄今。其馆舍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接收藏书家严谷孙故居贲园,扩展其为中文部,提供古籍文献服务。1979年建成总府街新楼迁入。1994年因与一民营企业置换馆舍失败,此后陷入旷日持久的官司,直到2005年才结束官司,开始新建馆舍的寻址与立项。2007年始获准在天府广场西北角拓址建馆舍。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四川省图书馆重回清末拟建馆址的近旁。建馆百年之际,一座五万余平方米的现代馆舍,在天府广场一隅拔地而起。
回顾四川省图书馆建馆后的百年,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缺位的十余年,六七十年代“****”时期限制阅读服务的十年,加之开放政策之后商潮中错误决策置换馆舍失败而跨越世纪之交几乎闭馆(或半闭馆)的十余年,差不多十之四的时间未能提供正常的服务,举步维艰之时,可谓“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然而,把四川省图书馆发展中的蹇途与中国百年社会转型的历程相对照,却也确实可见转型之艰难,尽管难,却确实在转变——尽管是十分缓慢地转变;同时尽管命途多舛,这所图书馆却总也在发展——尽管是缓慢地发展,并以馆舍、学人、藏书和服务传承着厚重的中华文化之一脉。
百年就职四川省图书馆之人,不乏杰出人士。林思进、蒙文通和伍非百等学人大家,在建馆之路上留下笃实的足印,具有里程碑的作用。创建之初,诗文与赵熙齐名的清光绪举人、官内阁中书的林思进(山腴)自请出任馆长,任职七年后去职,编撰书目十五卷,著有诗文若干,如四川图书馆书目序、贲园书库记等即是。之后,祝彦和继任馆长,祝彦和之后又有杜刚伯、颜仲齐做过较短时间的馆长,祝、杜、颜等也是以经史之学见长的学者。民国二十九年二次建馆,初由金陵大学教授曹祖彬任筹备主任和馆长,不足一年时间曹祖彬辞职,由史学大家蒙文通继任馆长,蒙文通任上九年办有《图书集刊》九期刊载国学文章,内有廖平、刘咸炘等重要的遗著。蒙文通率馆内同仁校勘精印《成玄英老子义疏》《李荣老子注》,并亲笔分为二书撰写叙录和跋,也刊载于此刊。1949年5月,在成都市做过市长的乔诚接任馆长,据说临近成都解放,乔诚拟借此淡化其行政职务的影响。(乔诚此前曾任省教育厅秘书,商于蒙文通继任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应不是难事。)乔诚在任亦即一年,于1950年4月去职。新中国成立后,四川省立图书馆更名川西图书馆,有两年时间馆长职位出缺。1952年四川合省,川西图书馆恢复四川省图书馆称谓,省人民政府委派著名学者伍非百出任馆长,当时他也是省政府委员;1956年穆济波教授任副馆长;1958年,伍、穆错化****离职。此后,图书馆长皆由****党员担任。即使在普通任职(或任过职)的图书馆员中,也不乏颇有建树的学者,如在川图任职十余年、一生研究和收集四川清末保路运动史料的戴执礼,在大陆和台湾都有影响;研究古文字学和文献学的田宜超,皓首穷经,以其一生精力留下并不算多的著述,却篇篇堪称力作,掷地有声,其中数篇发表于《考古》《文物》名刊,皆于刊首以原稿影印方式载出。也有一些默默无闻、穷其一生精力以图书馆专业教育和技能培训推进四川图书馆事业进步的人。各类图书馆,尤其是公共图书馆,几代图书馆人都在省图书馆和省图书馆学会举办的各类培训中学习对图书馆的管理、图书馆技能和服务。今天教育普及了,可那些难忘的时日还应该被铭记,何况要说如今的图书情报学教育已经能够满足图书馆事业的需求,还为时尚早。
藏书的扩充也是显而易见的。林思进在首任馆长位上,拟定《四川图书馆章程》,接收清提学衙门学务局藏书,又广采海内官本和私家精刻,以及西文书籍,得书20万卷,编撰书目十五卷。至民国十七年(1928)改为成都市图书馆后,据民国二十三(1934)年统计,该馆书藏已达16.6万余册。民国二十九(1940)年省图书馆重新开馆,藏书从头建设,曾得到省政府拨款30万元为开办费,并函请中英庚款董事会拨款三万元购置中西图书馆,至1949年底清查库藏,计有古籍线装图书、中西日平装图书、期刊报纸、地图、碑帖等89624册(件)。1950年以后,在经历减租退押、土改和****、五反运动中,四川省图书馆从民间积聚书藏倍增,至1956年,藏书逾百万之数。后又历经10年,至1966年增至200万之数。再后,遂以每十年60万之数增长(除去剔旧部分)。目前,省图书馆的电子文献信息资源另计,仅以纸质藏量计当在500万册(件)之数。其中属于古籍线装图书和民国书刊者约75万册(件),各类珍善版本占到6万册(件)。具有特色者有:经史典籍、地方志书、家谱族谱资料、中医古籍、古词集、川剧唱本、民国期刊、抗战版图书、“****”资料、国外原版大型工具书和文史、基础学科图书等。仅以线装古籍为例:2007年以后,四川省图书馆馆藏选入******审批的一至四批珍贵古籍名录的有上百种,选入由四川省政府审批的第一批珍贵古籍有169种。(全省公共图书馆、高校图书馆、博物馆等各大藏书机构收入此集者共为373种。)
苏联作家伊林在《书的命运》中写道:“每一本传到我们手里的旧书,都像是从波涛汹涌的历史海洋里渡过来的一叶舟。这叶舟在航行中是多么危险啊!它是用脆弱的材料做成的。不是火,就是蛀虫,都可能毁灭它。”每一部书籍都有命运,每一种命运都是故事。成为图书馆馆藏的书,尤其是那些古旧书籍,都有不凡的履历,生动的故事。渭南严氏藏书是四川省图书馆馆藏中著名的一支。四川地方及旅川学者名流、文人骚客,如谢无量、林思进、庞石帚、蒙文通、张森楷、宋育仁、廖平、向楚、邵力子、章士钊、于右任、沈尹默、顾颉刚、陈寅恪、张大千、叶浅予、谢稚柳、马季明、朱少滨、陶亮生等,皆曾为严宅上宾,问津贲园藏书。张森楷以贲园藏书为资料,撰成《通史人表》《二十四史校勘记》《四川省历代地理沿革表》等史学专著,宋育仁修省志县志,廖平考订伤寒古本、研究公羊谷梁,都是以贲园的藏书作为资料依据的。为了这些书籍,贲园主人严谷孙曾经遭兵匪绑架,被胁迫以宋版珍籍换人,但被拒绝;美国大学曾欲出重金购买贲园藏书,也遭婉拒。而新中国成立后,这些书籍连同严宅,均易主省图书馆。
近几年,图书馆曾将川籍革命家李一氓捐赠的明版《陈老莲水浒叶子》纳入中华古籍再造目录。这是此书最早的版本。此书印出后,广东藏书耆宿王贵忱托人来函索要,因是书曾为这位老人所收藏。这部珍贵版本如何在几十年间几易其主,我们不得而知,但此书所题写文字中确实有王先生的墨迹,而此书确实也渡过“波涛汹涌的历史海洋”,进入省图书馆的典藏,传到我们手中。此外,崇州古寺的藏经——著名的洪武南藏、学者刘咸炘的手稿和藏书、作家李劼人的藏书……若许图书馆的汗牛充栋的典藏,都有不为人知的穿越惊涛骇浪的经历,进入到它们目前的栖身之地,静候着传到需要阅读和研究它们的人的手中。如果它们能开口讲述,一定是无数的动人心弦的故事。
网络信息时代的到来,建设数字图书馆的步幅加大,但是图书馆所有的馆藏数字化还有待时日。近十余年的数字文献资源建设,通过商业运作和图书馆数字化平台的搭建已初见成效,古旧文献和馆藏资源数字化,则还需要相当的时间去实现,因为这涉及经费、知识产权、馆藏策略、技术标准、网络环境和服务需求等诸多问题,非毕其功于一役所能解决。如果数字图书馆是人类阅读和获取文献的梦想的实现,那现实离这梦想的实现还有很长的路去走。省图书馆一方面需要加速自身数字化的建设,并引领全省开展公共服务的数字图书馆建设,那是扩大图书馆服务能力的方向;另一方面则需要继续发挥传统馆藏的作用,做好社会服务。至今,科研机构和高等院校的读者,尤其涉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人士,仍然对省图书馆的旧藏存在极大的服务需求。
毋庸讳言,囿于历史的、馆舍的、体制的和其他种种条件的限制,四川省图书馆的服务并不如预期的那么好。尤其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置换馆舍不果,馆藏资源中的多数旧籍不能迁回本馆,现行馆舍功能不全,馆舍空间又甚至不足以容纳迅速增长中的新文献,致使省图书馆丰富的文献资源不能有效提供阅读。社会转型中一座文化资源的金矿不能被开采利用,不能说不是莫大的损失。好在这座金矿依然存在,文脉不断,后续的开采有望呈现辉煌的前景。一座百年的图书馆所积累的不仅是文献,重要的是它还有文化的积淀,那不一定是实体可见的物质,但它在四川人的生活中发生过、正在发生和将可能发生的作用,却是无法计量的。它传承巴蜀大地世代累积的人的智慧,厚重的文化。“文化”一词,先秦文献即有之,有“以人文化成天下”之意;拉丁语中则也有“培育”的含义。百年图书馆的****,成长,迟缓地发展,道路曲折而蜿蜒,却润物如细雨无声,胜过湍急的激流和涛声浩荡!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百年之期也许并不太长,但相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来讲这是一个很长的时段,可涵盖几代人的一生,或几代人有效的工作时间;而相对于中国社会来讲,这又是一个急遽变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追求国家现代化和现代公民社会理想的实现,这将促使图书馆不断变化发展,数量不断增加,资源和服务不断改善,公共图书馆成为为社会提供人们公平、均等、便利、合理地阅读和获取信息服务的主体。在公共图书馆服务体系中,省图书馆也面临转型,这不仅是图书馆运行方式和服务方式的转型,也包括它的职能的转变:即省图书馆不仅直接提供文献借阅和获取信息的服务,它还承担着以文献资源保障、图书馆项目管理、网络管理和改进培训机制等方式推进全省图书馆服务更多人群的作用。
那文化的一脉,无声而又持之以恒地流动,浸润,舒展。
四川省图书馆副馆长 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