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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挑二哥“走三河”

农耕时代,四川各个地区物流运输主要依靠人力拉船和挑担两种运输形式,并构成两支庞大的社会就业队伍。川东北宣汉县、万源县境内,有前河、中河、后河三条河流,形成叶脉似的流域分布,民间俗称“三河”。三河流域场镇密布,商业经济繁荣兴旺,尤其是当地盛产棉花、煤铁和极为丰富的土特产品,因此而吸引和带动了挑力行业——与船只运输相链接的陆路人力运输及其他相关产业的兴旺繁盛。明清以降,直至上世纪50年代初,川东北地区青壮汉子为了生计,大多有过当挑二哥“走三河”的人生经历,从而产生并构成川东北地域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世代传承。

“三河”,仅在宣汉境内就有长达426.5公里的营运里程,通过船只运输方式,沟通县内外商品流通和贸易往来,促进了三河流域的商业兴旺、场镇密集、经济繁荣。于是吸引和带动了挑力行业的兴旺发达。川东北地区宣汉与邻县开江、达县、万源、开县等地便有了一个古老说法:“走三河”。

“挑二哥”,也叫“挑力”、“挑夫”、“挑脚”、“挑儿”,近似于当今山城重庆的“棒棒军”,是旧时川东各地十分普遍的一种社会职业。历史上,开江挑力行业主要形成四条物流路线:一是开江——云阳,挑开江盛产的大米到云阳,返程挑云阳生产的盐巴。二是开江——陕西(包括湖北),挑去四川达州大树场等地生产的黄表纸,挑回陕西的棉花;三是开江——万县,挑开江的桐油到万县,再挑回万县的日用百货;第四条线路就是“走三河”。在宣汉、开江等县,由青壮农民组成的挑力者成千上万,以一根扁担为基本的运输工具,深入到“三河”各地,聚集在“三河”各场镇街头码头,不断地以船只为挑运起点和终点,挑盐巴、挑百货、挑棉花、挑粮食、挑生铁、挑桐油、挑山货。人道是:“挑不完的三河货,走不完的三河路,摆不完的三河龙门阵。”

说到“陆路”,究竟是什么路呢?答曰石板路。成渝老路,由两块石板竖着铺就路面,宽1.4米。如今,已很难看到石板路了。农耕时代,一条条石板大路,有如现代的公路、高速公路;石板大路上,挑力队伍“路路牵牵”,浩浩荡荡,有如现代高速公路上的车水马龙。挑担者人人汗流浃背,但人人脸上都神采飞扬,步子飞快。一当进入场镇的大街,便好像进入剧情高潮,在众多人们面前,青壮汉子挑二哥招摇过市,激情昂扬。为了让前面行人让路,小心被撞,挑二哥个个都涨红了脖子,齐声吆喝“牛起”!“撞!撞!——撞!扁挑戳(川东方言,音dó)背!”众多吆喝声此起彼伏,这让人想起现代有轨电车的“开道铃”和汽车的喇叭声。而每到秋后,满场镇都听到挑担送公粮队伍“牛起!——上肩”、“撞!撞”的吆喝声,还夹杂着打杵在石板街面“笃笃”的杵地声,响遏行云,非目击者不能感受场面的热闹和气势的威武雄壮。这“牛起”的大喊声与当代四川球迷们在赛场上高喊“雄起”一样,都是青春生命的张扬、精力过剩的释放,只不过世风不同、景观各异罢了。

如今的汽车喇叭声,已属噪音污染,吵得人心烦意乱。相比之下,挑担人的“牛起——撞”,它来自人声,是原生态的、歌唱性的、重金属性的,在自然性上与人达到了和谐、默契、激奋的诸多效应。车水马龙的挑担队伍构成宏伟热烈的社会场面,是对青壮农民的极大躁动、鼓舞和引领,因此,一代代青年农民都以加入挑力队伍为时髦,一代代农民都有过当挑力的人生经历,而“走三河”也就成了一个流行语汇,为世世代代人们所熟知、所传承。

“挑二哥”劳动大军的历史,对于川东北人来说,尤其不应忘记。

请后代人想象:周边各县虽然也有挑二哥,但人家那里有河,有船,当挑二哥,走最远的路也不过几十里百把里,可开江一县呢,哪里有河?哪里有船?当挑二哥,下云阳万县,一去一来就是三二百公里;上陕西湖北,则一个来回至少要走二十好几天,五六百公里啊,“八千里路云和月”,哪还有工夫去想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哟。与巴山背二哥相比,背篼重力是垂直的,而且是分散受力到背的各个部位,相对轻松,所以,背二哥的承重量可以达到300斤以上。而挑二哥的承重量集中在一只肩上,可想有多艰难?

我们绝大多数的父辈都有过当挑二哥的人生经历,追溯一下,不少人都害过唯挑二哥才普遍有的职业病:马脚瘟、风湿症、痛风、伤力病、驼背(四川方言讽刺喜剧《抓壮丁》中的角色“潘驼背儿”即患有此病),都是因长期从事沉重体力劳动,“挑狠了”,导致劳动力丧失,病痛终身。因而有民歌唱道:

挑二哥,路难行,变牛变马莫变人。

死了变个红花女,天晴落雨不出门。

唉,好造孽哟!“天晴落雨不出门”竟成为挑二哥的人生最大愿望,多么可怜。劳动人民世世代代实在是苦难而伟大的劳动人民啊。面对这一沉重的历史,我们难道不为世世代代先辈的苦难而心怀崇敬?难道不心怀悲情?

挑二哥苦难悲情,是我们的一笔财富,一笔价值宝贵的精神财富。这一苦难悲情应该大大地加以提升,提升为一种“苦行意识”——就是日本民族大力宣扬的那种忧患意识,以提升为我们的一种文化精神,让它成为我们的文化凝聚力和精神推动力。这让人联想到2008年四川“5·12”汶川大地震,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生命财产的损失,却也造就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它让我们感觉到,四川精神除了和谐包容、智慧诚信、务实创新之外,还有坚韧、从容、仁爱、感恩。正如省委全会所作的概括那样,“少有的遭遇和处境、少有的困难和考验、少有的压力和责任、少有的关注和关切、少有的坚强和奋起的特殊形势”。支撑一个国家与民族长久可持续发展的精神动力,并不只是靠精英集团的超前意识,还要靠人民大众普遍敬守的精神信仰。其中,既包括爱国主义,也包括马克思·韦伯所说的“大众化的苦行意识”。川东北地区劳动群众世世代代当挑二哥,“跑陕西”、“下万县”、“走三河”,就是“大众化的苦行意识”的集中体现和证明。

农耕时代,浩浩荡荡的挑二哥队伍,每当出发上路,人人都涨红了脖子,挑头儿大声武气地一声吆喝:“牛起——上肩!”众挑夫齐声吆喝“牛起——撞!撞——撞!”如此吆喝声刚健有力,气概非凡,此起彼伏,声震屋瓦。

这个“牛起”不是没有来历的。中国人的心灵进化过程,精神成长过程,与北方的马和南方的牛密切相关,牛和马除了雄性象征意义之外,还具有人类生产劳作的力量象征意义。农耕农耕,在一个“耕”字,牛,是中国农耕文化最具特征的符号象征。川东北地区农耕发达,牛的生产力作用自不待言。各地不少地名都带“牛”字,正是传统牛图腾崇拜心理的反映。四川人在文化本根上都具有牛性,也可以说每个四川人身上都有几根“牛筋”。牛吃得苦,又扳得蛮,有韧劲。达州历史上出了“六相”,其中之一的韩滉,是宋代大画家。他所画的著名的《五牛图》,就是以川东北的牛为原型、为模特儿,浑身充满牛气,可谓“最牛”。各地地名中带“牛”字的不在少数。川东北历来有个说法:“开江五条牛,达县五匹马”。所谓“五条牛”,指金山寺卧牛山、普安镇外牛山寺、小牛山、东门乡双牛山、长田坝乡石牛湾。民间传说:开江五条牛,大牛撵小牛。哪个埋到牛屁股,代代出诸侯。昔日牛山寺二殿门前左右石刻,不是通常的“狮子打坐”,而是别开生面的“牛打坐”造型,寄寓了开江人对牛辛劳的关心和体恤。现代证券资本市场由此而常用一个引申出来的时髦语汇“牛市”。而西方也有“约翰牛”的文化符号。在川东北民间,妇女以埋怨的口气夸奖和心痛男人,常说一句话:“活像嘛条牛样”。生活中,大凡纠缠不清、死缠滥打、做事有违世故常情,种种不合世俗规矩的做法均可称之为“牛线筋”或“牛扳筋”。此话本身并无贬义,只是要表达一种于理上不赞成,但个人情感倾向又很含糊的特殊心态。这实际上在无意间暴露了四川人的复杂的潜意识。

“牛起”——恰与四川球迷大吼“雄起”相似。雄性就是牛性,“牛起”就是“雄起”,牛性就是力量之美、阳刚之美的集中展示。

挑二哥“走三河”的历史渐行渐远,新一代人早已看不到它的踪影。但“走三河”的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川东北人民大众勇担重任的宏大气魄、吃苦耐劳的坚韧意志、血肉之躯的无私奉献,从又一个侧面深刻体现了地域文化的精神。它将流淌在我们世世代代川东北人的血液里,活在我们世世代代川东北人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