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斜,阵雨方住。
墨绿色的林间小路上,明寿催打坐骑匆匆而行。
离开军营不远,他就察觉中了阿贵的计,这胯下的坐骑虽然毛皮光亮,气宇轩昂,可走起路来却又笨又慢,且刁钻冥顽,哪里是匹川北良驹,分明是个欺生害主的丧门星!他原来自恃武功加上匹好马,不愁路上遇上小股毛贼。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溜嘛。可现在一看半个时辰没走出一座大山,他的心凉了,想想阿贵那叫人琢磨不定的眼神和森然的冷笑,他开始惊慌起来。
长年为皇上当坐探,使他具备了一种常人所没有的特殊嗅觉,凭着这种敏感,他曾经暗中参了几名巡抚和都统,致使其中的几人莫名其妙地丢了官,贬了职。然而,几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五品侍卫,并没有象期望的那样加官进爵。他不免惘怅了一阵儿,随后细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自己干的还不够劲儿,没得到皇上太大的欢心。要想让皇上欢心,就得做一件大事,换句话说,替皇上解除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情,为君分忧。当然,要是能做到干出一件使皇上也预料不到又感到惊讶不已的大事,他便能如愿以偿,从此,就不必再提心吊胆,过着低声下气,度日如年的日子。
跟上巴特热,他明白了皇上的心思。这个闻名遐迩的索伦将领不仅官居一品,而且凶猛盖世,统帅几千名骁勇善战的索伦兵,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几十年来,朝野一致认为索伦兵是大清朝为数不多的顶梁柱之一。
物以少为奇,以精为贵。正因为这样,巴特热作为索伦兵的统帅,满洲骁将,他的忠贞与否太重要了,况且,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所以,为巴特热操心的人太多了。
到了巴特热身边后,他一边观察巴特热的为人,一边处心积虑地搜寻不轨之处,他甚至认定自己一生的荣辱,怕是就决定在巴特热的身上。但是,过了不久,他失望了,巴特热勇猛善战,少言寡语,为人心胸坦荡,时时又表现得很有心计。与巴特热相比,他有时也自惭形秽,巴特热是靠卓越的战功而获得高官厚禄,可自己!
金川战事中,他发现巴特热对朝廷是有怨言,又与江湖反清人士瓜葛颇深。抓住这些把柄后,他顿时欣喜若狂,谁知巴特热的师伯,灵隐寺的老和尚内功奇高,察觉了自己,致使自己被擒,要不是青龙帮和川陕怪侠的劫持,几乎命丧巴特热之手。想到巴特热几次出手想取自己的性命,他不由怒火中烧,逃到阿贵军营后,他本想仰仗皇上的威风,让阿贵将巴特热囚解京师。可阿贵借口证据不足,对名将不可草率行事为理由,置之不理不算,还冷言讥讽。他情知不妙,急急脱身之后,准备日夜兼程,回京面君,狠狠弹劾阿贵一下。
夕阳隐没,暮霭茫茫。
他正狠命催打坐骑,寻找借宿之处时,猛地,前方树下的方石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此地树木伟岸,山风宜人,还有淙淙溪水,倒是处不错的葬身之地。”
“何人?竟敢如此放肆!”明寿声色俱厉地喝问,但他自己也吓得毛发倒竖,只是强打精神而已。
“恕不奉告,明寿,你身为朝廷命官,大内侍卫,竟然被江湖术士擒获,又苟且逃生,传了出去,头上的顶戴还保得住么?”黑暗中前面那人退在阴暗处,冷冰冰地问道。
“那么,义士是川陕游侠喽?请问,在此等候在下,意欲何为呢?”明寿断定来人是川陕怪侠,否则无人知道自己曾被擒的情节,所以,反倒放下心来。虽说川陕怪侠武功了得,但没有理由置自己于死地,至多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要自己帮助。坦然之余,他又觉得蹊跷,来人不肯露出真面目,并且喉音浓烈,中气冲腔,显然是有意以内力搅乱真实的声音,掩人耳目。这种想法一闪而过,转眼间又释然许多,他想起绿林人士往往披纱遮面,行踪诡秘的习性,也就不疑有他了。
“明寿,你若能将皇上派你到索伦军中的前因后果讲明白,咱们就各走一边。”
“如果不讲呢?”
“那么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明寿狐疑地打量阴暗处的那人一眼,口气软了许多,又问:”讲了怎样?”
“在下绝不外传,你在川中被擒一事也无人提起。”
“荒唐,朝中之事岂能乱讲,那不是欺君大罪么。在下今日可以舍出这五尺身躯,出手吧!”明寿明知讲出去犯死罪,把心一横,抽出腰刀,决意拼死一战。
“明寿,你好糊涂,你今日命丧于此不算,你的家小也会被满门抄斩,就是你也要被戳尸问罪。”
“乞道其故?”明寿惊问,握刀的手臂垂了下去。
“哼,你自以为顶多一死聊之,皇上会念你尽忠捐躯而善待你的家小。真是异想天开,别忘了,如果有人传出你被擒之事,再加上些招供乞命的丑事,天颜震怒,那!”
冰冷的话语像利箭一般刺在明寿的心上,他向后踉跄两步,张口结舌,呆痴地愣在那里,如堕烟海。
“到底如何,在下已等不及。”那人厉声喝问。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来吧!”明寿心知在劫难逃,索性豁了出去,提刀而上,一招横劈五岳,拦腰向那人砍去。
那人一见明寿来势凶猛,疾退一步,拔刀一招绳锁大江,架住明寿的刀。旋即刀背一翻,一招力劈华山,向明寿头上砍去。刹那间,两人一来一往,金铁交鸣,杀成一团。
几招一过,明寿意外地发现来人武功平庸,内力平平,不觉得意洋洋,一招寒霜凝面,迫使对方退后数步后,长啸一声,腾身跃起,准备立下杀手。就在此时,树丛之中突然跃出一人,横剑架住他的刀,右脚凌空一招倒踢巫山,把明寿踢得摔出三丈开外。
“哈翼尉,请退后,鄙人要亲自手刃这个无耻之徒。”巴特热立稳身形,没等明寿清醒过来,挺身而上。
明寿此时才明白,哈木和巴特热设下圈套,在此算计自己,他自知远非巴特热对手,自身又罪孽深重,难逃一死。神色惨然,仰天大笑数声,翻过刀刃,横在脖胫上,厉声对巴特热说:“卑职奉旨行事,今日难逃一死,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了断。不过,大人在灵隐寺讲过的话卑职记忆犹新,万忘不要自食其言,累及无辜。”
“好,一言为定。我巴特热绝不是赶尽杀绝的卑鄙小人,你去吧,鄙人报你阵亡,请朝庭多多体恤你的家眷。”巴特热说完,把头扭向一旁。
明寿右腕用力一扯,劲上鲜血直喷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阿贵按照自己的计划,几个月的整军备武,以巴特热回到小金川,重新鼓起索伦兵的士气而告一段落。并且意外的用明寿一事牢牢的栓住了巴特热,使其死心塌地地服从自己的指挥,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他十分清楚恩威并用、筹措得当的道理。恩多显德,威盛生怨,如何叫全军将士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驱使,保证金川战事的顺利进行,他已决定使出最后一招,不惜为大利而得罪一些人。
“博清额。”阿贵威风凛凛地扫视一下众将,冷冷叫道。
“卑职在。”博清额心里有鬼,一听督师大人叫自己,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这位严厉的督师大人会如何发落自己。
“你知罪么?”阿贵冷眼相观,问。
“卑职!不知何罪之有。”博清额强打精神,咬着牙顶着。他自恃于大学士博恒是近亲,料定阿贵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何况自己还是堂堂的副都统,从一品大员。
“你身为一路领队大臣,两军交战之时不听巴特热调遣,违抗军令,至使美诺、明郭宗失守,全军溃散,如今还要狡辩么?”阿贵的语气越来越强硬,眼睛差点冒出火来。
“大人,美诺和明郭宗失利,上有主将,参赞大臣,下有众多将领,功过是非应该是众人皆有呵。”博清额壮着胆顶撞,同时斜睨了一边的五岱和富兴等人,盼望他们出来替自己说话。但五岱与富兴两人此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引火烧身,都僵硬地站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放肆!”阿贵大喝一声,斥责道:“身为将者,竟然拿战场当儿戏,以泄私愤,你当本督师奈何不得你么?来人!”
“扎!”几名亲兵冲进帐。
“与我拿下,囚禁待参。”阿贵的嗓门高到了顶点,众多将领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阿贵竟有如此大的胆量,让博清额过分的难堪,就等于得罪了朝中许多的公侯大员呵。
“谁敢!”博清额听了阿贵的吆喝,浑身一震,一种不甘蒙受耻辱的自尊感怂恿起惊人的力量。他大吼一声,下的几个亲兵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拿下!”阿贵暴喝一声,两眼射出凶光。
“扎!”几名亲兵见状,不顾一切的拿住挣扎的博清额,拖了出去。
“王吉庆。”阿贵不失时机地叫道。
“卑职在。”绿营兵副将王吉庆战战兢兢营道。浑身不住地哆嗦。
“兵溃之时,你在哪里?”阿贵问。
回大人,卑职在巴大人身边,也曾阻止过溃兵。后来!一看大势已去就!逃跑了。卑职有罪,卑职该死!”王吉庆结结巴巴地说。
“咹,你还老实。”阿贵一见王吉庆没有一点自辩和推诿的意思,口气缓和许多,豁然大度地说:“念你还曾帮助巴特热阻止过溃兵的份上,饶你这一次,退下吧。”
“喳。”王吉庆退到一旁,这才发现内衣湿透了。可没过多久,他又吓得出了身冷汗,只见阿贵快刀斩乱麻,一一数落了各将的罪名后,不是推出斩首就是降职留军效用。
阿贵施威完毕后,瞅瞅下面服服帖帖,唯唯诺诺的将领们,心里偷偷地笑了。是的,他惬意极了,他自信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权衡利弊,他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得多。他深知金川之战是奠定他今后地位的关键,这场战斗不能有半点差错,为了是胜利来的早一些,顺利一些,他必须使出一切手段甚至是失去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处置哪人些,用谁的脑袋祭祭那曾经七零八落的八色军旗,他早就深思熟虑,只是不和任何人透露,在时机成熟之后,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一下,显示自己非凡的魄力。其实,细心的人都可以发现,除了对将士怨气最大的博清额严厉一点而外,满人将领大多是训斥了一顿,掉脑袋的却是绿营的几个副将和游击。
扫除了一切障碍,驱除了一切阴云,阿贵准备发号施令了。可他又安排了另外一个小插曲,从而使他的一切谋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实现了。
“诸位,大军的器械粮饷和兵员都已聚集完毕,士气也日益旺盛,兵部加紧催战,现在雨季已过,正宜开战。不知各位对战事有何想法,本督师领兵作战二十几年来,一向是举贤纳能,凡是真知灼见,无不翘首企足,佛眼相看。绝非那种言清浊行的昏庸之辈,各位有何良策,尽管提来,这也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阿贵换了副慈眉善眼的面孔,证据也很温柔,与刚才那副冰冷如霜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只是此时仍然没忘了含沙射影地踩温福一脚。
众将听了阿贵的话,都悄悄吐出一口长气,惯于献媚讨好的急忙酝酿起措词,自恃有大将之才的纷纷各抒己见,海阔天空,讲得滔滔不绝,唾液横飞。
“大人,依卑职之见,我军将士三万有余,三倍于叛军,何不在大小金川两处用兵,一可以切断叛军的联系,使其孤军作战;二可以同时荡平两处叛军,早奏凯歌。”和隆武说道。
“分兵而战,不但师劳过甚,叛军自知无援,又没有和的希望,一定会鼎力死战。不行,不行。”阿贵摇摇头。
“大人,金川虽然奇峰险峻,易守难攻,但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万八千士兵。我军莫不如团团围住,断绝其一切路径,不上一年,叛军便会自行溃乱。”一名副将提出长期围困。
“胡言乱语。”阿贵生气地瞪了那个副将一眼,训斥道:“几万大军守在这里,每日要耗掉多少银两?这正是叛军企望的,照此办法,不到一年,朝廷就会支撑不住,唉你哪里是大将之才,真是书生之见,闭嘴吧。”
“扎,卑职愚蒙。”那个副将羞愧满面,不敢再言语了。
争论了半天,众人七嘴八舌,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阿贵对这种泛泛之谈厌倦起来。他扭头瞅了瞅矜持不语的巴特热,问道:“巴特热,依你之见呢?”
“大人,卑职没有什么新的见识,只是鉴于上次的失利,倒有点想法。”巴特热胸有成竹地说。
“快讲。”阿贵的眉头一扬,急切地催促。他知道巴特热有个癖好,每战之前,都要微服察看地形,做到心中有数。因此,一年中,他对大小金川的地势了如指掌,但他不知,巴特热在灵隐寺得到大师伯赠送的金川地图之后,更加如鱼得水,珠联璧合了。
“既然是大人垂询,卑职只好斗胆倾诉一孔之见,权做引玉之砖吧。”巴特热知道一些满将对自己心存芥蒂,所以毕恭毕敬地说:“金川之敌虽然数月前获胜,却没料到朝廷罢和增兵,决意武力荡平叛逆。此时栗栗危惧,朝不虑夕,以此下去怕会有内讧而起。分兵大小金川之计不可取,大军一旦分散,势必削弱击敌之力。常久围困更是下策,金川用兵已久,耗费巨大,当务之急是速战速决,不宜长久相持。况且,从兵法上讲,围而不战,不是弩骀恋栈,也是断鹤续凫,贻误战机。”
“嘿嘿,如此说来,战不得,又困不得,我几万大军难道就一筹莫展了么?”五贷呵呵冷笑了几声,讥讽道。
“五都统言重,鄙人没有这样说。”巴特热轻蔑地笑了笑,继续说:“鄙人以为大军还是要循循渐进,补偏救弊,择机而动,先要积铢累寸,抓住战机蚕食鲸吞。”
“不错不错,理当如此。”阿贵连连点头。
“巴大人,讲来讲去,鄙人却没有听到怎么个打法,大人的一番宏论倒有纸上谈兵之嫌哪。倘若命你为一军主将,你将如何用兵呢?”五贷插方问道。
“用兵并无一定之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需要审时度势,敌变我变。此时在此断言用兵之方略,才是真正的纸上谈兵,诸位大人以为如何?”巴特热毫不相让,言语中不无讥讽。
“五都统,兵书战略且不谈,战场上听从将领才是至关要紧的呀。”奎林一见五贷三番五次挑剔巴特热,不由火从心起,硬邦邦地揶揄。他的意思众将都明白,言外之意是说五贷连服从将领都不知道,还奢谈什么兵书战略。不禁哄然大笑,就连绿营兵的将领也忍不住掩面而笑,额森特毫无顾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弄得五贷面红耳赤。当着阿贵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恨恨地怒视奎林。
“罢了。”阿贵瞅瞅尴尬万分的五贷,朝乐得站不稳的额森特和奎林说,对这两个皇亲将领,他一向很客气,何况两人很能打仗。“本督师决意两日后开战,全军分三路进击,巴特热。”
“卑职在。”
“令你同常青额森特率领八千中路军从达木巴宗北山进击。”
“扎。”三人领命。
许多将领暗暗吃惊,没想到阿贵如此重用巴特热,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巴特热的身上。
“富兴、五贷。”阿贵沉吟了一下,叫道。
“卑职在。”
“你二人为右队。”
“扎。”
阿贵分派完毕,愠意逝去,神色峭然,环视了众将之后,阴森森说道:“大战在即,皇上急盼佳音。诸位仔细,倘若有人贻误战机,畏缩不前,本督师严惩不殆!”
“扎!”众人齐声应道,都觉得一股冷意从脊梁骨冉冉上升,尤其是五贷,瞥见阿贵锐利的目光后,倒吸了口冷气。
人去账空,阿贵唯独留下了巴特热,他觉得还得给这个青年将领上点劲儿,更确切地说是把他往自己的战车上拴得更牢绑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