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热收敛笑容正色道:“敝人虽然说小有波折,今日能衣锦归乡,算起来还是幸运之人,可是我索伦至今还有许多将士远在青海,马里雅苏台爬冰卧雪,守卫边关哨卡,数年不能与家人团聚。”奎林听出巴特热有埋怨朝廷不体恤索伦将士的意思,想想也确实是如此,相比之下,满州八旗大多驻防繁华闹市,或是鱼米之乡。杭州将军一职人人争先,恨不能头破血流,可塞外大漠南北却无人问津,甚至躲闪不及。
阳光映射在洁白的雪上,耀人眼目,松木和桦木都扮上了彩花般的树挂,晶莹剔透,桦木和白杨在冰清玉洁的世界中亭亭玉立,四季翠绿的松树不屈不挠,不受蛊惑,依然故我,凛然屹立,显得一尘不染,傲视一切。
低矮的灌木丛内和幼嫩的小树林中,狐狸和狍子来回穿梭,一两只雪狼在远处疑惑地望望这支缓慢行驶的兵马,拖着尾巴缓缓隐在树丛和萋萋蔓草之中。
双喜临门,又是走在故乡的路上,那种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喜悦让巴特热心情格外畅爽。随着坐骑轻轻地颠簸,他闭目在马上悠晃,思绪又开始激荡。他想了许多,当然也想到了师妹,想到了单鹏飞父女。欣喜之余,又稍许不安,师妹为人好胜逞强,刁钻蛮横,江湖习气太盛。不过凭心而论,说到才学武功相貌,一点不低于那些名门闺秀。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见面相识开始,尽管有短暂的怦然心动,同时也产生出一种预感,她的优点固然叫人钦佩,可毕竟不是同路人。她一往情深虽有不小的诱惑力,也曾使自己心潮涌动,辗转难眠,但还是缺少能叫他魂牵梦萦的魅力,虽然说临别时她已流露留恋忘返的藕断丝连之情。
红艳的脉脉含情和率直,让他当时觉得十分唐突,甚至很荒谬,过后细想起来又感动不已。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有此胆魄,如此执着,实属罕见。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在境遇所迫,万般无奈之中钟情一个自己仰慕的男子,绝非是轻浮的举动。她是在羞愧中惨遭杀害的,如果说他内心有所不安,那么多半是对红艳的怜悯和愧疚。
相比之下,敏日娜是秀外慧中的一个,这也并不是由于他与敏日娜早已相识的原因,也不单是她几千里之遥,进京伴随自己,含辛茹苦,千方百计地搭救自己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感觉之中,他们两人的姻缘仿佛是冥冥之中就注定了的!
前面一名骁骑校飞马来报,说********副都统图海派人来迎接的人马赶到。巴特热听了大喜,他没想到索伦兵会到三百里之外来迎接自己,自然十分激动。
“参见副都统大人。”领队前来的副参领塔尔干迎上来参见巴特热,喜气洋洋地说:“图大人已经准备好一切,令卑职来此恭候大人。”
“有劳各位。”巴特热笑吟吟地寒暄几句,发现前来的将士几乎见不到熟悉的面孔,大多都是十八九年的青年。“塔参领,索伦部这几年一定很兴旺吧,怎么,敝人看不到熟悉的人呢?”
“这个”塔尔干苦笑了一下,说:“朝廷这两年来不断调兵去驻守马里雅苏台,图大人只好派那些老兵前往,所以只能征召青年补充空缺。”
“这怎么可以,索伦部的青壮年征召以后,生计如何维持?”巴特热惊问。
“到了都统衙门,图大人自会详叙。”
“咹?”巴特热觉得塔参领怪怪的,转眼见奎林伸长脖子听他们谈话,不觉笑了笑,知道塔尔干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便转移了话题。又问:“敝人遭受这场风波,图大人一定费心不少。”
“这还用说么?”塔尔干感叹道:“为此事,图大人几次上书,这是关系到整个索伦部的兴衰呵。”
“皇上到底是英明君主,不然,敝人也许冤沉海底,哪里还会有今日这样衣锦归乡的荣耀。哈!”巴特热颇有感触地说,想起仕途的艰辛,笑声中不乏悲凉的意味。
一路上,说说笑笑,走马观花似的走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到了索伦部副都统衙门。
图海接报,率领索伦部佐领以上的官员出城十里迎接。
附近的索伦部众及城内的商贾,闻信也都赶来,看看这个为索伦扬名四方的青年副都统。
福生利商号的掌柜孙浩早已站在前面,自恃独具慧眼,发现巴特热并接济过巴特热而神气十足,尤其是一见索伦部官员对自己一反常态,异常客气,就更加趾高气扬。站在人群中指手划脚,谈天说地,弄得不少别的老板掌柜悔之不及,埋怨当初没有给巴特热做点好事,不然今日!
“恩师在上,巴特热何德何能,敢劳大驾相迎。”巴特热一见两鬓霜染,又苍老许多的索伦部副都统图海,慌得滚鞍下马,倒身要拜。慌得图海与左右急忙扶住巴特热,巴特热也省悟到身份,只好见了常礼。
奎林头一次来索伦部,瞅着一队队异装着扮的索伦兵,一个个剽形身影暗自称奇。
“巴特热,京城一别又有几年的光景,你暴躁的习性虽然没有改变多少,可比以前还是老成多了。”图海打量着英姿勃勃的巴特热,摆着辈份,小声说道。不等巴特热回话,转身环视左右又高声说道:“巴特热为我索伦扬眉吐气,又是皇上特简官员,我等出迎十里是理所当然的,此外,尽管时值隆冬,婚典不宜太隆重,但也要少有的庆贺一番。”
“谨遵大人吩咐。”
“巴都统当之无愧。”
众人一呼百应,喊声震天。
孙浩也尖着嗓子叫嚷,等巴特热见过众官员,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乐得他心花怒放。
“掌柜的一向可好?”巴特热旧事不忘,和颜悦色地问。
“呵!托大人的福,马马虎虎还对付个温饱。”大概是意识到太做作了一些,孙浩忙又补上了一句:“当然,还是有结余的。”
“敝人也没什么可答谢的,就将皇上赐给的三百两白银送给掌柜的,权做谢意,还望掌柜的笑纳。”巴特热微笑着说。
“这!”孙浩大吃一惊,见巴特热出手如此豪阔,一时呆在那里。围观的许多掌柜或老板们眼睛瞪得几乎冒血。
夜晚,巴特热和图海做茶余饭后的闲谈。
与几年前桂林相比,图海又苍老了许多,灯光下,那一脸的老褶象百年的榆树皮,沉陷的眼睛开始混浊,眼角松驰,挂着一脸倦意。
巴特热从头到尾讲述了与满迪冲突的经过,图海听过后久久不开口,仿佛心中有无穷的顾虑。
“大人,莫非在下有什么不对的么”巴特热忍不住问。
“这倒不是,”图海手持胡须,深思着说:“为人刚正不阿,乃我索伦人本色。不过,似你这样同满官硬顶,与我索伦有弊而无利呀。”
“大人不是让在下不惧邪恶,驱恶扬善的么?”
“这是不假,可也要审时度势才行,有朝一日失去了立足之地,还谈什么驱恶扬善?不要忘了,大清要我索伦的只是俯首从命,为其驱使,不然,何以善待索伦。”图海怕巴特热不明白,话已经讲得赤裸裸了。
“大人是为朝中的奸佞之徒而担忧吗?”
“何止如此?”图海望着还是比较幼稚的巴特热笑了,他知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让巴特热明白了的。
“大人,在下还是刚入官场,许多事情愚昧无知,大人不指点谁指点呢?”巴特热诚恳地说。
图海想了想,说:“俗话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清朝就是这样,别看当今皇上登基二十几年来朝乾夕惕,踵事增华,如今是囊括四海,有如磐石之固。不过,暇不掩瑜,这些年来,朝廷少了的是从前的那种励精图治的豪气,多了的却是安富尊荣,藏垢纳污的俗气。朝臣中多半是那獐头鼠目,脑满肠肥的浑噩之人,这些人不想治国安民之道,只图高官厚禄,香车宝马,终日里醉生梦死。以此下去,疥癞之疾就会聚沙成塔,国事就难以收拾了。皇上纵然是有为君主,无奈朝臣昏馈无能,养痈遗患,世风如此,你不能径情直遂,反倒累及索伦。记住,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难道就你一人岿然独存么?”
“谢大人金石之言,真是鞭辟入理,启人茅塞。”巴特热虽然不完全明白,但还是再三致谢。
“还有,”十分老练的图海料定巴特热不可能完全诚服,加重语气又说:“索伦部连年征丁,孤寡人家日益增多,田亩无人耕种,牛羊无人牧放,更苦的是家人常年不得团聚,目前已经是怨声四起了。”
“是呵,如果四海安宁,我索伦将士也就免去征战之辛,离别之苦了。”巴特热点头道。
图海听了没有吭声,沉默了一会儿,又正色说道:“日后疆场上,你务必切记,要珍惜将士的性命,不可莽撞斗气,我索伦将士日渐减少呵!”
“在下不敢忘记。”
“老朽年迈体衰,不久也就辞官归里,索伦部的兴衰今后就仰仗你们喽。”图海突然感伤起来。
“大人放心,巴特热不才,但绝不会让我索伦失去铁骑之称。”
图海听了此话浑身一震,想说什么,又强咽了下去。只是轻声说:“你斗勇有余,斗智却不足,要成大事者,必须有勇有谋呀。”
次日清晨,图海童心大发,突然提出要陪同巴特热和敏日娜出去狩猎。
白雪覆盖后的山林,在耀眼的阳光下,白绿交映,寂静无声。一队兵马踏雪飞驰,鸟兽俱惊。
在一片林间空地的白雪上,一只瘸腿白狐被马蹄声惊起,它见马队和猎犬蜂涌而至,自知在雪原上难以逃脱,就干脆伏在一条雪沟中,雪白的绒毛和雪一样,企图鱼目混珠,躲过眼前的大难。
巴特热早已瞧见,抽箭搭弓,准备射杀。“慢着,”图海制止住巴特热,回头打了一声口哨,猎犬便颠颠向前跑去。它并没有象饿虎扑食似的径直扑去,而是大模大样顺着沟沿,目不斜视地向前跑着,仿佛一点不知道沟内藏着什么。等到了白狐藏匿的地点时,突然转身向外扑去,前爪疾快地按住了正准备跃身而起的白狐,回头向主人得意地叫了几声。
“好样的。”巴特热在马上大叫,身形腾空而起,犹如一只大鸟似的飞落猎犬旁。
“巴特热,”图海飞马赶到,别有深意地问:“从猎犬捕狐中,你悟到点什么吗?”
“哦,大人,这猎犬很是机灵。”巴特热不假索地答。
“不,图大人。”敏日娜策马赶来,说:“这猎犬捉狐的方法很象兵书上讲的兵不厌诈,对么?”
“不错不错,不愧是将门之女。”图海乐了,不住口地赞扬敏日娜。又扭头对巴特热说:“为人处世,其实有时也是该这样。如果猎犬出去就张牙舞爪,咆哮有声地扑上去,那么白狐就知道自己身形暴露,一定会及早起身逃去。猎犬就是最终追上,也要大费周折,哪里会象现在这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巴特热听了久久地沉思。
几日后,佳期一到,索伦部全体官员和部众都来庆贺婚典,自然热闹非凡。
夜幕降临,巴特热余兴未衰地走进新房,只见房内红烛高烧,绣毡贴地,锦被绣榻上坐着鬓影钗光,仪态万方的敏日娜。满女都不拘小节,落落大方,两人又是同甘苦共患难的熟知,情投意合。所以,一见巴特热回房,敏日娜赶忙立身而起,娇羞无限地为巴特热端茶。
两人同坐卧榻上,低声细语,情意缠mian,谈了很久才安歇。
乾隆三十二年。
时光如箭,巴特热就任卜奎副都统七年了,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生活的风雨洗礼,宦海岁月的磨砺,使他日趋成熟起来,唯有那时时做梗的犟脾气几乎还是依然如初。
他是个异常勤奋的人,在这些年中,一面潜心精研兵法武功,一面在敏日娜的帮助下,浏览了四书五经,《左传》和唐诗宋词等书籍,加上天资聪颖,获益不小。
这年秋天,缅甸国内发生战乱,国王向清朝求援,乾隆皇帝以经略大学士傅恒为大将军,率领满蒙索伦一万两千铁骑驰援。
兵部的行文一到卜奎,巴特热立即召集副参领以上将领会议。
“大人,缅甸内乱,完全是外夷插手的结果,朝廷理当调云贵的绿营兵,何必舍近求远,远隔几千里,调我卜奎和索伦部的兵马呢?”参领成德怨气十足地问。
“成参领说的不错,时值深秋,路途遥远艰辛,大人是否奏请朝廷,免征一次呢?”有人帮腔。
“胡说。”巴特热两眼一瞪,声威夺人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既然已定好用兵方略,为将者怎能随意推托,违抗军令?不错,云贵一带绿营兵不少,但诸位都知道,绿营兵不堪重任,怎能与我索伦劲旅相比。谁敢动摇军心,从严处置。传令将士,两日后开拔。”
“喳!”众将领命而去。
很久没有驰骋战场,巴特热觉得烦闷起来,接到出兵的命令,反倒兴奋不已。回到了内宅,见六岁的儿子安禄正习练迷幻掌法,一时童心大发,指点儿子几招。
“是远征缅甸国?”敏日娜已经听到了消息,轻轻问。
“是呵,皇上和朝廷没忘我索伦哪。”
“缅甸的国事,与我朝有什么相干?”敏日娜自从有了孩子,先前那种鼓励巴特热精忠报国,光宗耀祖的想法改变了许多,儿女情长的成分渐渐多了起来。
“为臣的哪管那么许多,再说缅甸国岁岁纳贡,也是大清的臣国,岂能不救。”
“妾身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巴特热好奇地问。
“唉,”敏日娜叹了口气,说:“太平日短,我朝七八年来并无战事,这次缅甸用兵,又要耗费大量的银两,不少将士要陈尸异国他乡。实在是令人!”
“这你放心好了。”巴特热笑了笑,知道敏日娜在为自己担心。
两天后,索伦部的两千人马赶到,与卜奎的两干满蒙人马同时开拔,浩浩荡荡向南开去。
半年后,捷报频频传来。
巴特热率兵出了虎踞关,轻骑夜袭罕塔,老官屯,歼敌千余人。
乾隆三十三年初,又克万仞关,决战戛鸠江,获胜。
追袭残敌于老官屯,攻下锡箔大营。
朝廷的嘉奖雪片般飞来。
京师尚阿力府中,尚阿力愁眉不展地坐在温福面前。
“温大人,怎么军中那么多将领,却单单叫巴特热出尽风头?”尚阿力恨恨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