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皱着稀疏的眉头,看着将士们掩埋死去的兵丁。狼谷狼谷,竟然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埋下他二十名兵丁的尸骨,好在尚阿力安然无恙,只是粪尿拉了一裤子。
出师不利呵,不是好兆头!
他的铮铮傲骨不容许他在外人面前流露一点沮丧,喜怒不露于形色,何况又是钦差大臣。所有的忧虑与愤怒都让他积压在心底深处,偷偷地用智慧的灵光慢慢消融,同样,让获得的成功与喜悦,在不为人知的安详外表下尽情地冲刷那干渴的虚荣心。这种超越常人的心机随着年龄的增长,流逝的岁月中,无情地啃食他日渐减少的心血,拔掉他天生原本就稀少的毛发。是啊,智者多虑,能者多劳。
这不是么,有谁比自己更操心费力呢?御史唯唯诺诺,那个理藩院侍郎除了吃东西喝酒时精神抖擞外,平时如同被骟了的儿马子似的无精打采,瞅温福的样子,好像反倒高兴起来。这些庸庸碌碌之辈,朝事就坏在他们手上,气头一上来,他有时觉得这些人比那江洋大盗还坏!
卜奎城没到,出现这些让人头痛的事,把原来的想法全部打碎,前程莫测呀!
案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超出了他能处理的程度,得为自己仔细盘算一下。查明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至于谁是谁非,看皇上的意思吧,圣裁是最好的。前面是一马平川,江水平缓流过诺大的平原,江中渔舟穿梭,岸上的田野绿黄交映。要到卜奎城了。
前边驰来一对兵马,为首的一个参领迎上前来参拜。“卜奎副都统衙门参领珠尔抗阿叩见钦差大人和各位大人。”
“咹,起来带路。”阿贵点了点头,眺望着前方淡淡地说。
“喳。禀告钦差大人,副都统满迪率众官员已在城外恭迎。”珠尔抗阿说完翻身上马,引导众人向卜奎城驰去。
天色已近黄昏。
大凡做贼心虚的人都讳莫如深,满迪自然也不例外。
钦差还没出京,他已接到了尚阿力的密函,得知皇上有意派阿贵前来查询处理巴特热与自己的纷争。皇上能重视此事,让他一喜一忧,喜的是皇上是大清的皇上,能不向着自己说话么?惬意中又有三分恐惧。阿贵的为人实在是叫人担心,那可是个为了个人的荣耀,全然不顾三亲六故,什么宗族亲戚的家伙。况且心计诡秘,老谋深算,惯于盘根问底,貌似公正,实际上是十足的沽名钓誉之辈!
这些日子里,他基本上从儿子死的悲痛中解脱了出来,化悲痛为力量,开始筹划下一步的打算。他深知自己早已触犯大清律令,属于知法犯法的人,从庇护儿子劫持民女,到纠集青龙帮夜闯巴特热私第,杀死红艳父女栽赃巴特热,已一步步走向危险的深渊。他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儿子的死让他死心塌地,决心与巴特热一决雌雄了。
首先,必须先排除儿子抢劫民女的嫌疑。这一点看来不用担忧了,红艳父女一死,有谁能对证呢?巴特热的一面之词也劲不足道,何况他已身陷囹圄,说话的分量也不如从前。
其次,儿子瓦力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巴特热杀死在私第中,那么,巴特热不就是*民女被发现而杀人灭口吗?这一点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
也有让他忧虑的事,那几个数次帮助巴特热的江湖人物,一定知道事情的底细,他们即是巴特热的同门,怎肯善罢甘休,一定也在暗中策动,帮助巴特热,坏自己的大事。对此,他感到束手无策,也曾派人四下探听这几人的行踪,准备剿杀干净,结果连个踪影也看不到。为了不走漏风声,瓦力格死后几天,他就打发走青龙帮众人,吩咐他们远走高飞,不要再在这里惹出事端。为了这个,青龙帮主齐啸天怒气冲冲,大叫满都统是卸磨杀驴。
“本都统丧子之痛还没说,你还谈什么秘籍。再说了,京师人马一到,一旦查出你们,那可是灭帮之灾呀!”满迪阴沉着脸,半真半假地吓唬齐天啸。
齐天啸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但一想满迪说的也是,得罪了朝廷,那可就永无宁日喽。想了想,还是暂时避开的好。到今天才发觉,这个看似糊涂的副都统,很有鬼精之处,不知什么时候把巴特热转藏别处,紧接着又逼走自己。他望着满迪诡诈的眼神,无可奈何地带人离去。
送走了这帮瘟神,满迪长吐一口气,剩下的只是暗中祷告,但愿帮助巴特热的那些人远遁。当钦差临近的这两天,他全力研究对付阿贵的对策,而对钦差大人的一路风波,发生的凶险一无所知。做好了一切准备,还是觉得不踏实,总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完,心中惶惶。怀着这种心思不定的感觉,到囚牢中去了两次。
“巴特热,皇上对你肆意横行,抢劫民女,擅杀朝廷命官非常震怒,钦差即日便到。本官念你年少无知,故提醒于你,还是认罪的好,只要你画了押,届时本官也替你说个人情,从轻发落。你看如何?”
“满大人是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置敝人于死地,诱我招供,招什么呢?”巴特热看出满迪心虚,心里有了底儿。
“来人那,巴特热妖魔附体,胡言乱语,让他清醒清醒!”满迪奸笑几声,眼露凶光。两名大汉应声而入,不用刑具,而是用步蒙上巴特热的两眼,然后一前一后,舒腰展臂,悄无声息的前后发掌。这是满迪想到的刑法,蒙住双眼,让巴特热分辨不出方向,无所适从前后左右击来的掌力,再雄浑的内力也使不到点子上。被击中后表面无伤痕,内伤淤血,不仅疼痛无比,而且减短寿命。
果然没多久,巴特热在重击之下鼻口窜血,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颓然倒地,一对仇恨的眼睛可怕地瞪着满迪。
“巴特热,本官还当你是钢筋铁骨,看来也不过如此。”满迪看着昏晕的巴特热,狞笑着揶揄。
“满迪老贼,只要敝人还有一口气,你难逃公道。”巴特热吐出一口淤血,吃力地坐了起来,喘息着说。
“你少年得志,原本可以与本官好好相处,这都统的宝座迟早是你的。谁想你处处与本官作对,也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谁呢?”
“住嘴,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残害百姓,贪赃枉法,和你作对难道错了么?”
“哈!巴特热,你配谈王法吗?大清是我满人的天下,你们索伦不过是我们跨下的马,能走会跑才可以得到些草料,如果萌生非分之想,有违号令,也就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嘿嘿,你自持于朝廷有功,就敢以功臣自居,诽谤满官,奢谈法度,不要忘了,大清律令是我满人制定。你算个什么?哈哈哈。”满迪狂笑了一阵儿,又说:“即便是我满迪恶贯满盈,你又奈何得了么,朝中群臣中,有谁敢以卵击石,不惜得罪满人而取悦于你巴特热呢?”
“满迪,”巴特热挣扎着靠墙而坐,厉声叫道:“你敢在钦差和众多官员面前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吗?”
“你当本官是三岁的顽童吗?”满迪狡黠地冷冷一笑,恶狠狠地又说:“你真是石头里长出的木头,又硬又沉,不识好歹,不知轻重。你反正也是行将就木之人,本官就告诉你吧,你当皇上为什么提拔你吗?哼,你知道黑龙江将军和吏部给敝人的密函中讲了什么吗?傻小子,不要做你那清秋大梦了,倘若你肯在钦差面前服罪,敝人保证念你年少,又为朝廷立下战功的份儿上,为你保奏一下,绕你死罪如何?”
“呸!”巴特热听了满迪的胡言乱语,将信将疑。纷繁复杂的念头一下涌进他疼痛发涨的脑袋里,弄得他难分真假,疑神疑鬼,愤怒之下,啐了满迪一口,闭目不语。
瞅着扬长而去的满迪,他平生第一次真正地领悟到了仕途的艰险,宦海荆棘。思来想去,终于认识到在这条道路上,自己不过是个呀呀学语的婴儿,一个不通世故的呆子。在他一生中刚刚二十一年的历程中,深深体验到惆怅和痛苦,迷茫与凄凉,对将来感到彷徨。那种跻身仕途,以战功得以高官厚禄,光宗耀祖,振兴索伦部族的雄心和愿望,就像灌满水的桦皮筏子,开始在河流中打转,在漩涡与浪涛中沉浮。
一阵霏霏细雨,给禾苗挂上晶莹的水珠,在傍晚火红云霞的衬托下,闪烁出嫩绿的艳泽。
钦差的人马已经到了城外,满迪率领大小官员出城恭迎,府中安谧无声,敏日娜独自坐在闺房,眺望远天的彩虹出神。
几天来,满迪为了防止意外,守卫囚牢的兵将几乎一日一换,尤其是室内的守卫全部换上了自己的心腹。这样一来,她巨法再偷着探望巴特热,焦急不安中,又听侍女说父亲三两天就折磨巴特热一次,不由又气又恨。在无奈的情况下,她胡思乱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十分荒唐的办法,曾四处寻找慧瑛,想让慧瑛劫出巴特热,她情愿做内应。但慧瑛始终不见踪影,又让她迷惑不解,巴特热师门的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起码不会让迷幻剑派的秘籍流落外人之手。
青龙帮的人销声匿迹,也让她放心许多,起码来说巴特热没有性命之忧,她只能耐着性子,度日如年般地盼着钦差快到卜奎城。前天黑夜里,她毅然骑快马夜奔二百多里,冒着极大的风险为钦差大人传递箭书,为巴特热诉冤陈情,这是在一股巨大的,不可遏制的激情下做完的事情。当天明疲倦万分地倒在床上时,她才猛然省悟到自己是做了一件于家族不利,对不起死去的哥哥,愧对为家族的富贵和荣耀而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父亲。她先是像做了件有悖闺房之事的少女那样,羞愧自责不已,之后,又面对哥哥的亡灵,潸然落泪。
在亲情与友情,在公正与罪孽的抉择上,她对世间的事感到茫然了。苦闷和惊悸中,聊以自慰的就是回顾与巴特热最后一次对话。
“唉世上的不平之事,岂能是你一人所能摈除的,这样做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她盯着巴特热消瘦的面孔,婉转地规劝。
“奸邪之徒,自有法度惩咎,我自己不过是身体力行,即使是迭遭坎坷,蒙受磨难,只要慰籍这颗清心,也就心满意足。不然,这区区牢房,小小镣铐,岂能困我?”巴特热惨然一笑,言外之意是暗示敏日娜,如果自己想走,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可有谁能知道你的一片苦心呢?”敏日娜无限忧虑地问。
“这个!”巴特热想了想,精神一振,说:“皇上知道的。”
“皇上?”敏日娜诧异地睁大眼睛。
“对。为人行善,天理相容;忠君事主,神灵眷佑。”巴特热把从单鹏飞那里学到的道理用到了这里。
“话虽如此,可!”敏日娜低眉沉思了一会儿,也弄不清这似是而非的道理,更不愿在此时此刻再伤巴特热的心,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问:“如果这次冤情不雪,你当如何?”
“咹,忍辱负重,精心供职,日后在疆场立功,让朝臣和皇上看看,我巴特热是不是忠臣,是不是清官。”
“那么再以后呢?”敏日娜追问。
“跻名功臣之列,我向皇上请旨回索伦部,一面为朝廷巩固边圉,一面振兴索伦草原,振兴索伦部族。”说到这里,巴特热神情昂奋,有些手舞足蹈,哪里像个满面污垢的囚犯,俨然是位身负皇命,威风凛凛的封疆大吏。敏日娜也被他灼烈情绪所感染,用羡慕又饱含深情的目光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神情又黯淡下来。虽说两人身在咫尺,可分明看到两人中间横裂着一道鸿沟,她站在边缘上,想跳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
“巴特热,你想过我以后做什么吗?”
“做什么?”巴特热不解的问。
“你不知道该问什么吗?”她撅起红唇,嗔怪地把头扭到一旁。
“知道,只要小姐不弃,我要带你回索伦。”
“你,你不嫌弃我是满迪之女么?”敏日娜到底是塞外长大的满女,心里高兴,却不怎么娇羞,仍然落落大方。
“满迪有你为女,是他的造化。倘若真能与小姐结成百年只好,那!在下自然尊他”
“嘻嘻,不说了,你也别为难。我当然不会让你难堪!”
晚风送来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花草果木的馨香四溢,沁人心脾。街上传来急剧的马蹄声和兵将的吆喝声。
钦差到了。
洗漱之后,在宴席上,满迪心怀鬼胎,不时偷眼瞟瞟表面安然,神态冷漠的阿贵,又瞥了瞥向自己挤眉弄眼,示意不可妄动的尚阿力。他哪敢冒然乱说,只是和陪同的卜奎官员不尴不尬,敷衍般的频频举箸让菜。
“哦大人们一定途中劳顿,是不是早些安歇?”满迪见阿贵十分冷淡自己,心里有点发毛,试探着问。
“岂止是劳顿,昨夜”尚阿力刚要说出昨夜的事,却被阿贵打断。
“昨夜没有歇息,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阿贵三言两语,把昨天夜里的事遮掩了过去。
“那么,卑职明日再禀报详情?”满迪一看阿贵口风很紧,知道是在提防自己,气馁之下,口气自然低矮了许多。
“好。”阿贵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又问:“近日卜奎城的秩序如何?”
“回大人,卑职一刻不敢疏忽,眼下十分安宁。”满迪不知阿贵为啥问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而对众人关切的案情一字不提。无意中又偷偷斜睨了阿贵一眼,正巧阿贵也在注视着他,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紧张。更加谨慎小心起来。
“咹?”阿贵眉毛一扬,一种极不易察觉的神情在脸上转瞬即逝。“是不是瓦参领被杀,巴特热被囚禁之后,一切就平静了呢?”
“正是,大人。”满迪一接住话题,顿时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说:“巴特热私通江湖匪类,抢劫民女又杀死瓦力格,当卑职拿住巴特热后,群匪在兵将的围剿之下,纷纷逃散。”
“本钦差听说江湖上的一个什么帮,与巴特热的师门结下了恩怨,一直在追踪巴特热?”阿贵似乎挺有兴趣。
“不错,是一本武功秘籍。上面有迷幻剑法,掌法和心法,号称武林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