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呈三角伫立。冷月寒眸,相互凝视。那人上下打量着慧瑛,时而又瞥巴特热一眼,仿佛犹豫不决,手停在面罩上。
瞅着夜行衣裹着的那窈窕修长的身段,慧瑛虽然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女子,仍然细细观察,嗔怪地看了看巴特热。令她不能忍受的是这两人竟然相互对视,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心中大为疑惑。女子特殊的敏感告诉她,这两人不但早已相识,而且渊源不浅,一定有着什么瓜葛。否则,巴特热怎么会一下就认出了对方,急切地阻止自己动手呢。眼见这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断定其中必有隐情,难怪师兄不愿解甲归田,不肯随自己入川。闹了半天,除了对仕途的迷恋之外,还有这么个女子勾住了他的心,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伴随着无名的嫉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努力克制住自己,冷然说:“姑娘为什么不肯摘下面罩,既然是朋友,难道还不肯让我们见一见尊容么?”
“不必了,小妹说了话就走。”那人赌气般地说:“巴大人留意,铁指神丐与青龙帮!还有瓦力格合谋,意欲有所图谋,到底要做什么,可惜没有听清楚。”
“多谢小姐,敝人自会小心。”巴特热犹豫了一下,颇为激动地答。
“小姐?”慧瑛一听吃了一惊,才明白来人果然是个女子,而且早与巴特热相识。她又纳闷又惊奇,一气之下抢步上前,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把抓下对方的面罩。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不由自主地傻了眼。她还从没看见过这么秀美的满人女子,端庄持重,蹙额傲视着自己,看来是为自己刚才的粗暴和失礼而恼怒。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
“师妹,不要无礼。敏日娜,我师妹性急如火,实际是一副菩萨心肠,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巴特热喝斥了慧瑛一句,又安慰了敏日娜,他自以为不偏不倚,十分得体。然而,慧瑛却误认巴特热把自己差不多比做了粗野村妇,一下气坏了。又见敏日娜听了巴特热的话,朝自己莞尔一笑,更是忍耐不住,恨恨瞪了巴特热一眼,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蹿上院墙,径自而去。或许是隐示自己不是目不识丁的村野山妇,抑或发泄伤感愤懑的心绪,身形在暗夜中一泻而去,却留下一串脆亮的吟声在夜风中回荡:“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辉,肠断未忍归,眼穿仍欲归,芳心向青尽,所得是沾衣。”
语气凄凉委婉,巴特热心里不觉黯然。他不通文墨,只是从师妹的表情和凄凉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而精通诗词的敏日娜,却对慧瑛的心迹了然无遗。她又不愿点破,给巴特热空添烦恼,只得装懵然无知的样子,怀着仿佛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准备离去。
“站住,”巴特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了敏日娜。“伤口怎么样,感觉如何?”
“有点发痒,酸麻。”敏日娜背过身去,偷偷察看着自己右胸上的伤口。
“伤口是不是发黑?有头晕作呕的感觉么?”巴特热听师父说过川中侠女这个师叔喜欢在暗器上抹点东西,慧瑛身为其女,当然也少不了这一手。
“哎呀,是的,我!”敏日娜一经提醒,才觉出头晕目眩,她虽然没有经验,不知道江湖上的险恶,但也听说过暗器喂毒的事。现在猛地一想起,心慌意乱,惧怕万分,身体摇晃不定,看着就要摔倒。
巴特热此时也顾不了什么男女之嫌,伸手扶住敏日娜,摸出两粒药丸塞入她的口中,接着扶她坐在桌前,取出外用药粉,用酒水搅好,迟疑了一下,断然说:“恕在下冒昧,顾不得了,得罪。”说完,撕开敏日娜右胸上方的衣衫,轻轻扯开里面的红袄,借着月光依稀可见雪白的肌肤中的一块已经红肿,呈黑紫色,扩散一指左右。他知道无碍,才不慌不忙先以内力助其逼毒,然后把拇指和食指呈圆形贴在对方的细嫩肉皮上,一阵狂烈的心跳,让他一时心神不宁。偷瞥了敏日娜一眼,见她虽然红晕满面,却安然不慌,一副泰然处置,纯真无邪的样子。他暗叫一声惭愧,心里稍宽,精神集中,不到片刻就做好了一切。
“多谢了。”敏日娜低眉含羞,款款而言。
“该是在下谢姑娘才对。”巴特热颇有感慨地说,百感交集,十分动情。敏日娜抬头望着巴特热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姑娘三番五次助我,在下十分感激。”
“也许都是巧合。”敏日娜言含深意。
“就算是这样,可!”巴特热本想问她何以不顾父亲和哥哥的情义,反而相助自己,可又难以启齿,住口不说了。
“除了你我和你的师妹以外,无人知道今晚的事儿。”敏日娜猜出了巴特热的意思,巧妙地回答了他的询问,又避免提到自己的父兄。巴特热立刻心领神会,赞叹她的聪明伶俐,相比之下,倒是为自己的迂腐,腹中无点滴之墨而自卑。
“在下天资愚笨,生性懒散,也值得小姐屡次相救?”巴特热想想这一段时间的境遇,心绪又郁闷起来。
“大人千万不能这样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之才难道是天资愚蒙之人所能有的么?当今世上,心术不正的奸佞之徒比比皆是,而心地淳朴之人倒是寥若晨星。即是父母兄妹也并非一律推诚相见,小女子仰慕大人的为人,能为大人做点事情,也是十分欣慰的事。”敏日娜的言语中流露出自己的苦闷,对父兄的不满,只是不好明言罢了。
夜渐渐深了,两人各怀心事,但又觉得不宜明言,拘谨中又都十分惘怅,明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一对青年男女在此喁喁私语有失体统,可心里又不愿离开。谈话由少到多,由浅到深,从拘束到随便,谈得越来越投机。似乎除了这良宵美景和他们二人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巴特热此刻完全陶醉在明媚的月色和敏日娜俊秀的面颊,脉脉含情的眼眸中。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幸福往往伴随着厄运产生。命运有时就像个天才的戏剧大师,它循规蹈矩又肆无忌惮地左右着事物的发展,孕育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当他与敏日娜独处花前月下,情意缠mian的时候,双重的厄运在仇恨和忌妒的煽惑中,正处于恶毒的筹划和精心的酝酿。一步一步地向他逼来,从而掀开了他一生充满坎坷经历的第一页,开始使他饱尝人生酸甜苦辣,经受宦海沉浮的痛苦磨砺。当然,也造就着他人生的巅峰!
在满府的一间厢房里,灯烛昏暗,鬼影憧憧。瓦力格和齐天啸,还有铁指神丐,正在举杯酬酢,弹冠相庆。
而一家客栈中,慧瑛静静地躺在床上,银色的月辉斜映在她俏丽的脸上,两道剑眉竖起,一排洁白的皓齿紧咬着红嫩的薄唇,大眼一眨一眨,轻轻叹了口长气。目光变得和那冷清的月辉一样,变得清冽无情,
遥远的京师,吏部尚书尚阿力收到了满迪的密函,详细地了解到巴特热和满迪的矛盾。尚阿力经常接触各类各式的弹劾案子,各地的官员少不了相互抨击,告状等等,他有了丰富的经验。当然不会轻信满迪的一面之词,别看和满迪是亲属,在官场上还是要适当的避嫌。所以,他也找来了巴特热的折子,逐字逐句,非常认真地看了几遍,心里全明白了。
他凭着以往的经验,就觉得这可不是那种一方官吏争权夺利的小摩擦,不是由哪一位官员出面调停,重新洗把牌,利益均衡一下就能了却的事。
巴特热作为一个刚刚擢升不久的记名副都统,到任不久便弹劾自己的主官,满州的正二品大员,不仅胆识不小,一定是抓住了什么真凭实据。不然,这小子再傻再愣,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僭越犯上,敢于以卵击石。看来满迪父子一定有非常难看的也是非常重要的把柄被巴特热抓住,难怪满迪的措词多于乞求自己从中周旋遮掩,而后才是数说巴特热的一堆不是,又空洞无物,显然是荒诞不经的诬陷之词。
至于巴特热,这可是皇上特简的官员,又是索伦名将,声名显赫,朝野皆知。他的身后可是数万索伦部众啊!当朝廷对索伦部倍加恩宠之际,满迪与巴特热这么闹,而且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可真是不合时宜,何况还是理屈词穷呢。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毕竟是同族又沾亲,哪能对此置之不理,不尽力调节了呢?如果是一般的官吏之间的争执,完全可以私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唯独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一般的争风吃醋的矛盾。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矛盾牵涉复杂。不行,这种事可不能包揽,得找人商量一下,他立即想到了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阿贵。内大臣温福。这两个朝中圣眷最盛的人,如果有他们帮着谋划,事情一定会圆满得多,即使是有了差错,他们也可以分担一些,比自己一个人独担好多了。
“巴特热断然不会谎言罔上,”阿贵听了尚阿力的话,又翻看了满迪的密函,摇得脑袋象个拨浪鼓似的。“敝人深知此人的秉性,他不会欺上瞒下,陷害人臣之事。而满迪父子在准葛尔平叛时,便有争功丑闻,轰动朝野,贻笑大方,就是皇上也无法为其开脱。如今又和巴特热闹将起来,怕不妥呀!”
阿贵心里对满迪父子相当不满,但在族人面前又不好多说什么。
“早有人弹劾满迪强取豪夺,搜刮民膏。”温福怒气冲冲,不管三七二十一,说:“瓦力格身为从三品官员,公然劫持民女,难免要民怨沸腾,以此下去,又要惹起事端。当年准葛尔****,难道能说阂们的一些官吏行为不规毫无关联吗?依敝人看,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所以求助两位大人,谋求万全之策,说老实话,敝人也是深感棘手,满迪也是我朝的功臣,纵然有错,我等也不能袖手旁观呀。”尚阿力一看两人都惺惺作态,好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样子,着急起来。
“尚大人不必性急,你我一殿为臣,岂有不帮之理,只是此事务必慎重,皇上的心思你也清楚,对索伦部,我们是有所予而必有所取,所予越厚,所取愈重。然而,只取不予,何以笼络人心?况且,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所以永固的。平日不加用心,那种一旦事危才见兔顾犬的做法惊时已晚。”阿贵摇晃着肥大的脑袋,说得抑扬顿挫。
“那么,阿大人的意思是!”温福越听越糊涂,阿贵讲的有道理,可到底怎么处理满迪和巴特热的这场纠纷,却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呆头呆脑地问。
尚阿力到底脑瓜比温福转得快,听出阿贵有意为满迪圆和,而且不让皇上为难,无损索伦部对大清朝的感恩戴德,真是又感动又敬佩,对阿贵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引起了他今后对阿贵的戒心,隐约感到有这样一个心计诡诈的人在身边,如同一支狼卧在羊圈旁一样,令人心惊胆战。为此,当日后阿贵领兵外出征战的时候,他是群臣中谗言抨击阿贵最起劲儿的一个。但此时他极力曲意奉承之能事。讪笑着说:“阿大人才智果然过人,在日理琐碎事务的繁忙之中,念念不忘社稷江山,令人钦佩!”
温福被冷落在一旁,心里不高兴让阿贵又出尽了风头,自己连边都沾不上,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僵笑,他越是这样,那尚阿力越是捧得起劲儿,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阿贵聪明绝顶,早就看透了温福的心思,笑吟吟地说:“满迪的事到底如何处理为好,还烦请温大人细细筹措一下。”
“哦,依敝人看,还是向皇上奏请一下。”温福气色稍缓,想想说。
“那好,就有缆大人详奏一下。”尚阿力立刻抓住了温福,温福哪知上了阿贵的当,欣然应诺。
“敝人的意思是,是否奏请皇上,以巡边为名,温大人可带上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查询满迪与巴特热的纷争。一来避人耳目,息事宁人,二来遇有难处,也可迅速商议,酌情上奏。免得朝中蒙汉官员胡乱猜测,小题大做,骚扰圣躬。”阿贵在出言不出力,捞尽了面子却把苦差事推给别人的情况下,口若悬河,充分地估计了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讲得温福心中虽然不悦,但也心服口服。
三人商议一定,即刻散去。
路上,尚阿力催促轿夫赶上了温福的大轿,忙叫停轿。
“咦,尚大人何事?”温福以为尚阿力忘掉了什么事。
“哦温大人可否去敝宅一谈?”尚阿力自觉在大街上举止有些唐突,忙请温福到私地交谈。
尚阿力察觉到阿贵在耍滑头,只是没有明着点破,见温福还蒙在鼓里,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准备借温福之口,把阿贵也拉进这场旋涡之中,有什么能耐叫他使在这里。至于借口么,那多极了,连温福也可以找出几个来,什么巴特热是索伦勇将,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理应重视,派重臣妥善处理为好。阿贵曾率领满迪和巴特热出征准葛尔,对两个的脾性为人都很了解,应该派他下去!
温福经尚阿力这么一提醒,才知道自己处事实在鲁莽,目光既短浅又狭窄,和牤牛的犄角那样,越长越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