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映照在高大笔直的红松林带,给呈伞形的云杉林镀上一层金黄的色彩,雾霭酷似一条条巨蟒,缠住山腰,环绕着林海,伸延到峡谷中浮游。
阿勒泰山口大营内外,山坡河边,扎满了营帐,近万匹战马散放在河边、山坡和林间贪婪地啃食牧草。
奔波和激战了二十天的清军,在击溃了辉特部、和硕特部后,几乎累得吐血。除了担任巡营警戒的兵马以外,全部瘫倒在野地里,横七竖八,或躺或卧,只是没有将令,不敢入睡。强忍着腰酸腿痛,阵阵袭来的瞌睡,强打精神待命。
当得到就地宿营、埋锅造饭的命令时,欢呼声雷动,有如那达慕盛会那么高兴!按照惯例,大战得胜,少不了庆祝一番,会宴痛饮,一醉方休的场面。可遗憾的是在军旅途中,特别是在异域他乡,没有年轻姑娘们伴舞,实在是美中不足。尽管这样,将士们还是鲸吞豪饮,对月高歌。
围着团团篝火狂舞不止,牧野中传出此起彼伏的歌声,连绵不断。曲调高昂,旋律欢快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唱出,仿佛以歌声向远隔千山万水的姑娘传递自己战功卓越的喜讯,倾吐对情人怀念的脉脉柔情。而那些节奏较慢,悠扬婉转中略含忧郁的歌曲,则是中年将士们唱的,充满怀念家乡和对妻儿老小的思念之情,十分凄婉苍凉,在夜色凄迷的旷野中飘溢!
图海坐在大帐中,出师两战的胜利,让他内心里一阵阵窃喜,他相信整个平叛大军中,中路瑚路还没有开战,自己这一路首开胜利之先河。消息一传到平叛大军,那一定是军心大振,阿贵将军的那张老脸,注定要笑得象核桃皮似的。这且不说,六百里加急快报,至多十天就传到京师。兵部欢呼,军机处大慰,皇上肯定龙颜大悦!
兴奋之余,扫兴的消息接踵而至。哈木禀报,索伦兵战死八百多人,也就是说一次恶斗中,索伦铁骑失去了十分之二的健儿。他的老脸瞬间又罩上了愁苦的阴霾,照此下去,在合围伊犁的途中,如果再打几个硬仗,自己所统帅的索伦兵怕是所剩无几。这是他征战三十年中少有的事。
满迪损失了二百人还抱怨不止,自己又向谁诉苦呢?他独自愣坐在大帐中沉思。愁肠百结,又无限惆怅。朝廷之命不可违,必须身体力行,但自己那区区几万部众在长年征战中死伤惨重。每战之后,只有十之三四返回家乡,几十年来,索伦草原就这样男丁锐减,孤儿寡母增多,人畜凋零。他时常扪心自问:浩荡的皇恩难道就这样使索伦部兴旺么?
另外,还有一件叫人头痛的事情,那就是到底是谁俘获了巴雅尔。巴特热和瓦力格争执不下,瓦力格一口咬定是两人力战合擒,说得有声有色,甚至是对天诅咒句句是实。巴特热不善言辞,憋得满脸通红,翻来复去就一句话,是自己独擒巴雅尔。
“谎报军功当以重罪,你们明白么?”图海尽量装作不偏不倚,威严地恐吓。他明知瓦力格的武功,根本不是巴雅尔的对手,如果这个傻小子说是自己独自擒获,那就好办了。现在一口咬定与巴雅尔合战擒获,倒是让人信了几分。谁给这小子出的高招呢?他扭头瞅了瞅身边默不作声的满迪。
“满大人,依你看呢?”图海老谋深算,把这只难踢的球传给满迪,一探虚实。
“这!瓦力格为敝人犬子,照理说敝人自当回避,不好妄加评断。既然图大人问起,敝人不妨姑妄言之。”满迪干咳两声说。
“那么敝人也不妨姑妄听之。”图海点点头道。
“两军阵前,刀枪相向,只认敌军。倘若敌将尸身中数箭,难道还要弄清楚是谁射中第一支箭么?”满迪奸笑着又说:“就以这阿勒泰山口之战来说,谁又能说是索伦兵独战得来的呢?”
“大人之说是指鹿为马,卑职实在是不敢苟同”哈木见满迪胡搅,脸色大变,正要说下去,见图海手一挥,只好悻悻退下。
“罢了罢了。战事如此紧急,不要为了区区小事争论不休。好在巴雅尔押在军中,日后定能分辨清楚。”图海出面打圆场。他可不想现在就和满迪闹僵,巴特热暂时委屈一下,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和满迪算账。他的打算是明智的,继续挺进准葛尔,前程吉凶未卜,说不准还有多少打仗恶仗要打,目前最要紧的是两军同心协力的配合。满迪的劲头只能鼓,不可泄,等到收复伊犁,让阿贵将军明断吧。
各参领和佐领虽然心中疑团莫释,但都统大人的意思很明白,所以尽管心里都为巴特热不平,也不好再说什么。
满迪回到自己的大帐,对儿子瓦力格说:“图海是只老狐狸,口上不说,心里一定袒护巴特热。此事还没有完,在进军伊犁中,你一定要择机勇耀全军,平息众怒。等见了阿贵将军,我再为你力争。”
在图海的大帐中,图海详细听了巴特热俘获巴雅尔的经过后,陷入久久的沉思,郁郁不欢地说:“满迪父子决意冒功,见了阿贵将军肯定百般狡辩,谗言罔上,而阿贵念及满迪在朝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怕是!”
“大人,”巴特热猛地想起巴雅尔的袍角,忙掏出给图海,说:“巴雅尔塞给卑职一块袍角,不知何意。”
“哦?”图海眼睛一亮,拿过丝绸袍角看了看,欣然道:“咹,巴特热,此功非你莫属。这个台吉怪的很,何以不计怨恨,赠你信物,这是把大功让给了你。”
阿勒泰山林的夜晚,阴冷奇寒,一弯冷月斜悬夜空,树影婆娑,月色斑斑。
饱食了酒肉的将士,仍然围在火堆旁,余兴未衰地欢歌起舞,摔跤作乐。醉倒的将士朦朦呓语,在刀光血影的空隙中,唱起家乡的民歌:“得呼勒,得呼勒,哲边哲魁勒,克图克图多索林,哲边哲魁勒。
歌声有些走调,却由衷的真诚。
阿勒泰山口的战斗,完全出乎阿睦尔萨那的意料,索伦铁骑如此神速,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巴雅尔战败,和硕特部与阿睦尔萨那反目,竟然投降了朝廷。其它各部的王公贵族听到都古尔刺杀了达兰台的消息,不觉心寒起来,况且又传出阿睦尔萨那同沙俄暗中来往,不惜出卖准葛尔的利益,乞求沙俄出兵抗拒朝廷的丑闻。先后与平叛大军罢兵言和,有的甚至倒戈,和朝廷大军一齐杀来。
伊犁会战,阿睦尔萨那的三万多精锐尽数被歼,阿睦尔萨那率少数亲信逃进沙漠和荒野。
战事完毕,各路大军开始返回。
阿贵心情格外舒畅,出征时虽然也踌躇满志,可真没想到如此顺利,这在他的征战历程中,也是前所未有的。索伦部初战告捷,他算了下日程,五千余里的路程十二天赶到,几乎是不吃不喝么?到了当天就投入战斗,并且又打了一天一夜,就是一条牛,怕是也没这样的劲头!
等到听传报说阿睦尔萨那又向东线派了援兵后,他自知此时派兵援助也来不及了,焦急之中,他认定索伦这支疲惫之师的战力到了极限,就算是败下阵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已经做好听坏消息的准备,考虑着怎样敷衍皇上的责问,如何加紧西线和中路的作战,以功补过的具体细节问题。哪里料到索伦兵又一次出奇制胜,以少胜多,不仅打败了辉特部、和硕特部,生俘巴雅尔台吉,又激反了和硕特部,分化了准葛尔叛军内部。从而使各部相互猜疑,不战而乱,上了阵的只是虚张声势,不肯用力,使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人马,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哈密一战就奠定了败局。
功劳之最当属索伦。有人说阿日泰的蒙古八旗对击溃叛军主力功劳最大,他不以为然,他认为阿日泰打的是惊弓之鸟,不是巴雅尔率领的准葛尔精骑!另外,朝廷采取的剿抚并用的策略起了很大作用,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这,还是自己的主张。
欢欣之余,满迪父子争功的事又让他不愉快起来。这父子俩弄巧成拙,在各路将领的聚宴上出尽了洋相,简直是满洲八旗的奇耻大辱!现在想起来,仍然叫他又气又恨。
那是伊犁会战的第三天,各路将领会集在将军府,阿贵宴请参领以上的官员,立下军功的佐领和骁骑校也参加了会宴。
酒过三巡,众官员祝贺索伦部将士再次建功边陲时,阿贵惺惺作态,说:“生俘巴雅尔着实不易,本将军所闻,巴雅尔是西域武林高手,少有的悍将,不想一战被我索伦勇士擒获哦,对了,还有卜奎参领瓦力格嘛,奇功一件,奇功一件呵!”
阿贵话音一落,所有的官员一齐吆喝,奇功一件,震耳欲聋。远处听去似乎是骡马市上,马贩子们讨价还价声。
“大人,属下有一事如鲠在喉,实在是不吐不快,恰好众位将领也都在此,也好品评一番。”图海立身站起,毕恭毕敬地询问上座的阿贵。
“请讲。”阿贵笑吟吟地看着图海。
“按我大清律令,欺上瞒下,冒功罔上之人该如何处置?”图海言之凿凿。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全部官员都盯向图海。满迪勃然变色,瓦力格脸色苍白。
阿贵也愣了一下,见图海满脸怒容,赶紧问:“此话何意,请明示。”
“大人,巴雅尔是属下骁骑校巴特热一人俘获,绝非和瓦参领合擒,请大人明察。”
“哦?是这样。”阿贵皱皱眉头。
“属下据实禀报,如有差错,愿受重处。”
“将军大人,属下倒想向图大人讨教。”满迪冷笑数声,一付有恃无恐的摸样。
“讲。”阿贵迷惑地望着两人。
“图大人,”满迪故作轻松地问:“巴特热一人擒获巴雅尔,可有人证?”
“无人。”
“哼,既无人证,又何必证明不是他们二人合擒的呢?”满迪顿了顿,又阴测测道:“如果敝人不是带有一千五百将士的话,图大人怕是也会说阿勒泰山口之仗,都是索伦兵打的吧呵?”满迪用意险恶地揶揄,真有一些将领和官员用疑惑的目光瞅着图海。暗自揣摩东路主将与副将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贵低头沉思。
满迪神态傲然。
瓦力格乐得几乎抽筋。
“大人,巴雅尔为何人所擒,他自己心中有数。”图海见众人半信半疑,开口说:“如果巴雅尔战死,那就是死无对证,好在他还在军中,不妨一问。”
“不错,一问便知。”
“是呵,何必争执不休?”
将领官员纷纷插言,七嘴八舌。
“不可!”满迪又高声说:“败军之将,又是叛逆魁首,怎么当证,传了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哈木觉得时机已到,开口道:“诸位大人,武学一道假冒不得,巴特热以师门绝学迷幻掌法击倒巴雅尔,使其五脏移位,内伤严重。这掌法瓦参领会么,不妨走上几回,以助雅兴?”
瓦力格在众人企盼的目光中,面红耳赤,尴尬至极,满迪一时也张口结舌。
“此外,巴特热在争斗之中,撕下巴雅尔的角袍,请诸位大人验看。”哈木得理不让人,越说越尖刻。
看了看头上沁出汗水的满迪,身体微微颤栗的瓦力格,老练的阿贵早已看出端倪。心里厌倦这父子的卑劣行径,为其无能又愚蠢而叹息。表面上又不能让满迪父子太难堪,在满洲八旗的雄风日渐消失的今天,冒功之事也不稀奇。不管怎么样,同是白山黑水之间的族人,难免有敝帚自珍的情感。
对图海更不能贬斥,虽然这个索伦都统手法老辣、用心良苦也好,只能一褒一保,得过且过。自己是来打仗的,不是判案来的,图海和满迪都是封疆大吏,让皇上去管这闲事去吧。
“此次出征,平定西土,皆赖众将士戳力同心所致,蒙古与索伦出力为最,战功显赫,本将军自会向皇上禀奏,加官进爵。至于小有纠葛,也是在所难免,今日暂不追究。诸位当以社稷为重!”
阿贵威严地宣布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