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
秋高马肥的季节。
塞外。********草原索伦部,芳草萋萋,坦荡无垠。
索伦河水钻出茂密的白桦和松木林,在初秋的艳阳下泛着白光逶迤而下,在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场上宛如腰带一般萦绕几圈,向北汩汩流去。
河岸不远的敖包山下,旌旗招展,人潮涌动。每年一度庆贺索伦部迁移********戍边的敖包盛会正在进行。
远在卜奎、盛京和北京的商贾早在两个月前便率领车队浩浩荡荡而来。
喀尔喀蒙古的商队更是不远数千里从大库伦赶来参加盛会。
甘珠尔庙的喇嘛席地而坐,操持各种法器诵读经文,为盛会和草原风调雨顺、人畜兴旺而祈祷。
在易货商贸区更是热闹非凡。
各式各样的毡房、帐篷纵横交错,鳞次栉比,各大商号和众多的小店铺云集于此,地摊货架上摆满布匹、食盐、铁锅、斧子和马镫等物品。索伦部的猎人和牧人纷纷以各自的牛羊、兽皮或是桦树皮制的物品同商贩交换。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吆喝声,夹杂着时时爆发的嬉笑怒骂声,使这一商业区沸反盈天。
河岸不远的一片山丁稠李子树边的绿荫下,扎着一排整齐华丽宽敞的大帐,在周围许多破旧的毡房和帐篷中鹤立鸡群。两侧各有一排手持刀枪,身着簇新军服的八旗兵丁肃然伫立,八色军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一座大帐中,居中端坐着********总管图海,他因为戍边有功刚刚被擢升为付都统而兴奋不已。那蓝宝石顶戴,九蟒五凤的蟒袍和孔雀补服,在索伦部众多八蟒五凤以下官员中赫然醒目。在众星捧月的阿谀奉承中,他与各地来的索伦八旗官员不时频频举杯,相互酬酢。
帐前的空地上,鼓乐齐鸣,索伦部的姑娘身着绚丽多彩的民族服饰,翩然起舞。
帐篷内,索伦部佐领哈木起身,举杯向图海道:“大人,数十年来,我索伦部为大清王朝戍边御敌,南征北讨,着实立下汗马功劳。上不负浩荡皇恩,下不愧对庶民百姓,大人得以擢升付都统,可谓当之无愧。卑职恭贺大人,敬大人一杯。”
“哈佐领所言极是,我等也敬大人一杯。”众官员纷纷应和。顿时,帐篷中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良久。图海放下酒杯,眉头微微一皱,众人见状立时肃静下来。图海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敝人有一事担忧,望各位小心行事。”
众人一愣,七嘴八舌的问:“值此欢庆之日,大人有何顾虑,还望明示。”
“我等向来以大人马首是瞻,大人的话我等照办就是。”
图海眯着已见混浊的老眼,扫过众人,宽慰地微微一笑,说:“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今年的盛会不比往年。”
哈木眨了眨机灵的双眼问:“大人的意思是”他两眼向帐外远处一排华丽的大帐扫去。众人也随他的目光向外张望。
图海点了点头道:“不错,今年宾客不同以往。黑龙江将军府参将巴兰珠,察哈尔王和科尔沁王率众前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更奇怪的是西域准葛尔部的台吉巴雅尔居然到此,并扬言拿下赛马、摔跤的桂冠,一付势在必得的样子。”
“大人多虑了,我索伦健儿名动长城内外,岂能轻易让他人”
一名佐领不以为然的说。
“胡说!”图海打断了他的话,又道:“其实名利之说都是身外之物,我索伦几十年来血染疆场,换取一些功名。但要记住,我索伦毕竟是众多部族的一个小部族,犹如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犯不着与其它部族结怨。”
场面沉闷起来,众人都在琢磨图海的意思。
赛马场上,二十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个个身强体健,神采飞扬,服饰娇红嫩绿,骣骑在脖系红绸的骏马上。
远处,一个褂着福生利商铺幡子的帐篷旁,站着两个五十几岁的老者。
一个身着丝绸马褂的老者显然是富家老板掌柜,另一名衣着破旧的老者,象是杂役似的边搬运货物,边向赛马场频频打探。
“喂,乔老弟,咱们货栈的那孩子能行吗?”老板孙浩叼着烟袋问。
“放心。”乔玉扔下麻袋,擦了擦汗水,又说:“巴特热这孩子的骑术精湛,脑瓜机灵,加上博尔奔察的黄膘马,我看没错。”同雍容华贵的老板孙浩相比,乔玉显得污浊不堪。
孙浩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自语道:“乔老弟不会走眼,但愿这个小羊倌没选错。”两人慢步向赛场走去,孙浩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健壮机灵又憨态可掬的索伦少年的影子。
此时赛场内,负责维持赛马秩序的外旗佐领准备宣布比赛开始。
突然,四周许多猎民和牧人一阵呼啸,一匹长鬃黄膘马,驮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驰进场内,旁若无人地挤进刨蹄嘶鸣、急不可耐的赛马队中。
马上少年皮肤黝黑,一件光板狍皮衣紧裹着粗壮的骨骼,头戴一顶遮阳挡雨的桦树皮帽。淳朴简陋的服饰同其它二十几名红缨扎头,娇红嫩绿的少年相比,实在是大煞风景。唯独一对神采奕奕的大眼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向四周对自己呼叫,吹桦皮口哨的牧人猎手招手微笑,根本没把自己来晚后的冲撞,引起赛马队伍的一阵骚动放在心上。
场内维护秩序的佐领哪里认识眼前这少年是何许人,为这少年擅闯赛场,扰乱秩序而勃然大怒。喝道:“左右,与我拿下。”
立时,几名兵丁在吆喝声中冲进赛场,如狼似虎,向那少年扑去。
“住手!”“哪个敢动?”
赛场吆喝声四起,没等冲上来的兵丁到跟前,早有十几名壮年猎手牧人跳到马前拦阻。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猎手双掌一分,竟然把冲到前面的两名兵丁打翻在地。
乔玉见状不由一怔,喃喃自语:“想不到在这塞北边陲之地,竟有夷人使出太极起式分花拂柳。”
“你嘟哝什么呢?”孙浩眯着眼问。
“哦,没什么,敝人是说巴特热的那匹黄膘马果然是良驹。那是博尔奔察随大军平定甘肃战乱立功后朝廷赏赐的。”
正在大帐中与黑龙江将军府参将巴兰珠及一干蒙古王公饮酒的图海见场中混乱,眉头微微一皱,两眼迅疾向客座官员一瞟,慢吞吞道:“哈佐领。”
“卑职在。”哈木早已心领神会,躬身说道:“今日参赛者奇多,属下安排恐有不周,请诸位大人宽宥,卑职速去查来。”
“慢,”图海略略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盯着哈木,一字一句地说:“比赛开始。”
“喳!卑职明白。”哈木转身出账,接过兵丁递上的缰绳,跃上马背,一溜烟跑去。他深知图海的秉性,这位索伦将领封疆大吏个性执拗,当着各旗官员和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表面上虽然是四平八稳,但心中一定是十分恼怒。在这种场合旗民滋事,自然是官吏政绩耽的表现,况且,今日在座的还有代替黑龙江将军巡边的副将军巴兰珠。所谓的比赛开始,无非暗示自己尽可能息事宁人,避免事端。
“让开,让开!”见指挥佐领哈木到,所有兵民都闪开,一名兵丁抢先几步,禀报道:“禀大人,旗民博尔奔察聚众闹事,请大人发落。”
哈木眉头紧皱跳下坐骑,只见博尔奔察向自己躬身一辑,忿忿说道:“巴特热年幼无知又参赛心切,以至误时闯阵,请大人体察。”
“胡说,如此乱闯,秩序何在?滋事之后又花言巧语,定是刁民无疑。左右,还不与我拿下。”现场维持秩序的佐领大觉面上无光,恼羞成怒。
“且慢。”哈木止住了兵丁,斜睨了那个外旗佐领一眼。他素知博尔奔察是索伦部山林草原上最有名气的猎手和牧人,作战骁勇,弓马功夫和他那胆量一样为人称道。如果撇去官帽的优势,此人在部众中的威望恐怕还在付都统图海之上。
同在索伦部治下,又是同胞兄弟,在这旌旗遍野,宾客涌至的盛会上,如何体面的处置此事,他心底一时踌躇起来。他眼望固执倔犟没有一点退让意思的博尔奔察,还有那十几名流露出乞求神色的猎手和牧人。又偷偷瞥了瞥满腹狐疑注视着自己的那位佐领,眼睛转动之下,问下马跪在自己面前的黝黑少年:“叫什么,归属哪佐?”
“回大人,旗民巴特热,归十四佐。”巴特热中气十足,震人耳鼓。
“你阿爸是谁?”哈木又问。巴特热神情萎顿,黯然不答。
“懂不懂规矩,回大人的话!”几名兵丁连声叱斥。
“回大人,巴特热自幼失去双亲。其父在征讨准葛尔时阵亡。”博尔奔察抢答。
“啊是这样!”哈木一听顿时心下一阵酸楚,联想到自己父辈远征葛尔丹,抛尸西域的经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怜心绪油然而生。他抬起头大声叫道:“天朝子民当为天朝效力,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又何所惧。去吧!我索伦的荣辱全在马上。”
言毕,暗地里丹田叫力,气灌右臂,随着手臂一扬,巴特热的身体腾空而起,空中旋转一圈,悠悠落在了黄膘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