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下个不停,大半夜过去了,积水的街头早已漆黑一片。
李燕来在街巷间乱撞,深一脚浅一脚,他要去往城东北角的天鹰堂驻地。
换作往常,哪怕雨再大些,夜再黑些,挡不住他的白衣如雪和来去如风,可眼下,他却连气都有些接续不上。
偏偏他扛在背上的那位魏大公子,又重得像个死人。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才不回天鹰堂,要回去纯粹是为了魏少陵。他已经想好了,把魏少陵一送进门,立刻就走。
走去哪儿?他还没想这么多,或者也可以说他正在想的事儿太多了,还没来得及想接下来往哪儿走的事。
他先是想那柄断了的“红尘”。
用惯了的剑,跟着他这多年,要说不可惜那不可能,却也不十分可惜。本来这柄剑,他平时总往地上随意一拄,当拐棍用。身为“剑客”,他不称职,因为他最烦也是剑,上哪都得带着。他倒佩服狄玉京,岂止一柄刀不离身,袖管还要藏那许多箭,如今又多了一黑一白两支“神箭”,成天一套行头也不嫌累。他又想药师活着时更不易,满身瓶瓶罐罐的,都能开药铺了,不比狄玉京还累?
瞎想了一通之后,他又开始琢磨自己的右手。
手腕伤这么重,还能不能使剑?
——他刚才胡乱包扎了一气,现在稍一转腕,便针扎一般疼。
不过,他却也不十分担心,早年在华山练剑,他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徒弟,左右开弓是家常便饭,一个招式右手使腻烦了就换左手使……
话是这么说,左手还是跟右手不好比!
难道,往后真得使左手剑了?
李燕来自觉好笑,今晚他已是丧家狗一条,满脑子却在想些什么!
他慢慢有些理解自己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什么好像都无可无不可,什么都好像做到哪算哪,不牵挂什么,也不执念什么,没有什么是他不可弃的,除了……
“华山,我还会回来的。”
四年前有一天,他说着,他走了;
四年后的此刻,他眼前浮起那张脸。
——那样一张新鲜、秀美,岁数也不算小了却总还稚气未脱的脸。
谢华笙,今晚都闹成这样了,她也没露面,他还是没见到她。
他若死在狄玉京的箭下呢?
她会怎么想?
“李燕来!你就不是条汉子……”
此时思绪被打断着实让人恼火,说这话的魏公子,在他背上动了一动。
“李燕来,咳,咳……你不是,咳……
“你,不是条汉子——!”
李燕来一时失语,他怎会不知道魏少陵又在说滕樱的事,不由得心头一阵烦躁。
“小魏,”他左手用力把背上的魏少陵托了托,“想活命就少废话!”
“我,我不想死……”
“啰嗦,谁说你死了!”
“我不想死在这,这京城……”
“那还不闭嘴,专心调息!”
魏少陵的两只手突然从李燕来肩后伸过来,拽住李燕来的衣领,死死拽住。
“我,想回家了……家,不,不是回家,我要回泰山……”
“别闹!前头不是到了嘛,你自己看!”
“我要回泰山,泰山!”
李燕来忽觉被扯住的衣襟松脱,双肩一沉,魏少陵泥一般整个瘫软在他后背。
※※※
“臭小子,你有脸回来!”
听得一声怒骂,早有一支羽箭自半空激射而来,厚重的雨幕中,箭势分毫不减,箭簇直指李燕来而去!
李燕来双目无神,他木然呆立雨中,不闪不避。
那支箭擦着他耳际斜穿了过去,“啪”地大半支箭身钉入了他身后的门楣。
李燕来的右耳血流如注,他却似未察觉,转身往门外走。
“你今晚要是敢走,再也别回来了!”
李燕来默然,脚步却没停。
“燕来!给我站住,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舅舅……”
“大哥,管他作甚!由他去!”
刚才射箭的那人,正是李南鹰的结义兄弟,“燕云四老”之一的黄蒙,他大吼着打断了李南鹰的劝话,跟着骂道:
“他眼里啥时候有你这个舅舅,有咱们这些叔伯!他从来都只想着他自个儿!你指望他心里装着燕云大计?想得美!他要走,让他走,留着也是祸害!小魏,多好的孩子,让他给祸害死啦!我早说什么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老黄!”李南鹰突然恼了,朝黄蒙一瞪眼,“你老糊涂啦!”
黄蒙也察觉自己话说过头了,他脸涨成猪肝,仍有些不服气,后头另外几人赶紧上前把他拉了回去。
李燕来抬脚跨过了门槛,他站在门外,静静说道:“小魏临死前说了,他想回家,想回泰山,不想死在这京城。”
李燕来的双肩轻轻发颤,接着又开始冷笑:
“小魏,他说得对,我不是一条汉子,不过,他是。
“欠他的,只好等来世造化了。
“舅舅,往后你们别管我了,我可不敢坏了你们的大事,我做的都算我自己的,和天鹰堂无干,还有……
“黄伯,得谢你的提醒!
“非我族类,倒贴切,我本来也算不上汉人的种……”
“燕来,你混小子!”李南鹰勃然大怒,他痛斥道,“刚才老黄是口无遮拦了,但你小子也这么讲,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
“我娘的仇,我已经报了。”
“你……”
“舅舅!多保重。”
李燕来左手一掣,将一物竖插在门槛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一片夜雨之中。
“这是小魏的剑。”
※※※
滕樱醒来已是次日,昨夜的这场“汴京城大雨”,搅得城里各大帮派一团乱麻,各式各样的消息,纷纷扬扬,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上一回如此热闹之时,还得算是蔡太师被罢相那年。
李南鹰和朱半仙,还有一众头领们,片刻都没离开过议事厅,而滕樱除外。
自打见到安放在后堂的魏少陵的尸身,她就再没挪过地方。
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一整个上午,昨夜在马行街,飞花堂的血战,她零零碎碎都听说了。
李燕来毕竟还是去抢亲了,为了谢华笙。
他自作死,死了也活该,可魏少陵呢?为何要连累魏少陵?
小魏,小魏是无辜的!
李燕来,你混账!你就是个痴子、疯子!
你害死了小魏!
魏少陵正僵硬冰冷地躺在她跟前,像一段枯木,滕樱忽然莫名地心虚了起来,她不敢去看魏少陵,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手边放着那柄“不弃”——她亲手送给魏少陵,昨夜却被李燕来带回来的剑。
剑柄的翡翠,颤动的微光,像是在发问,问是谁,到底是谁害死了小魏?
滕樱,你摸着良心说!
真是李燕来吗?
她其实知道,一直都知道,她怎会不知道?!
她故意的,她故意让自己不往那一方面去想。她打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和魏少陵之间不会有结果,她对小魏没那种感觉,那种宛若绿萝一般悄然蔓生、滋长,意图相互理解,相互靠近的温情。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要往那方面去想?
两个不可能的人,何必非要惹出多余的,不尴不尬的暧昧?
可是,李燕来,是否也和她一样的想法?
她不信!她怎么也不信。
燕来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吗?只不过谢华笙在她之前,先了她一步罢了,要不然,燕来又何须回避她……
——你还要自欺欺人!
滕樱的两颊火烧火燎,她用力撑住额角,那儿正突突地跳。
你也许无法爱上一个人,但无法不让那个人爱你。
※※※
在魏少陵的灵柩前,滕樱整整坐了三天。
这三天里,京城的江湖早已乱作一团,水蛟帮总舵主,张迎祥,终于还是死了。这位江湖第一大帮之主,他发迹于漕运商贾,长袖善舞;崛起于天鹰堂南下,五岳不复,唯他一家独大;中落于遇仙楼大战,而卒于昨夜的汴京城大雨。
张迎祥的一生,他呼风唤雨,财势如雨,最后一场雨,终归于乌有。
但这都和滕樱无关,她只管守着眼前人,充耳不闻。
守到第三天,她终于哭出声来,大哭一场,哭到再也流不出泪。
到最后,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歉疚,还是悔恨,她心底里一直刻意回避的,或许没准也能够孕育培养出来的,她和魏少陵的“姐弟情”。
世事没有如果,谁让她遇到李燕来。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一位大公子成天当她的跟班了,再也不会有一位大公子,婆婆妈妈地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了。
从今往后,她可都清静了吧!
※※※
滕樱亲手火化了魏少陵,她拾取了魏少陵的骨殖,只得小小的一罐。
她细致地把盛放魏少陵骨灰的罐子包好,然后就去和李南鹰作别。
她说,小魏一直喜欢和她唠叨早年泰山七剑的轶事,她虽不在意,但看得分明:小魏虽然愤而下山投奔天鹰堂,但其实小魏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在泰山,他从小就被送上了泰山,扬名立万也是在泰山,泰山一草一木,他心里抹不去。
她说,小魏的临终遗言是要回泰山,她要送小魏回家。
等送完小魏以后,她也不想再回这汴京城,她说这是伤心地,就如同她此生再也不会上衡山那样。她想照旧回她在真定府的分堂去。
李南鹰只是叹气,但还是点了头,不过,老头儿提了个小小的条件,让滕樱不要回真定府了,直接回去管燕京总堂。
滕樱都答应,哪儿都一样,其实。
只要离汴京远远的,离那个人的记忆远远的就行。
※※※
泰山,天烛峰顶。
滕樱一个人,她堆了一座新坟,把魏少陵的骨灰埋了进去。她还埋进一柄剑,就是她送给小魏的那柄“不弃”。
她自己已经无法再用这剑了,小魏生平爱的就是天下名剑,让这柄“滕门六玉”中最好的剑,她的剑,在地下陪他吧。
她在山顶站了好久,直到曙光初露。东方第一缕光,照在魏少陵的坟头,也照在她愈见黑瘦的脸庞。她不再年轻,青春画过眼角的鱼尾,追逐着泪水,恣意流淌又收干,只余下了斑驳的,衰老的痕迹。
但是她依然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