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万全仍可一饭斗米,肉十斤,若外出办案,几日不吃不喝亦无妨,六扇门里,人背后都叫他“铁老鬼”,可他最近,愈发觉得自己老迈。
水蛟帮和天鹰堂,两家斗得是鸡飞狗跳,江湖上各路烟尘又蠢蠢欲动。单说这东京汴梁城里,叫得响名号的帮派,陆陆续续来了少说也有十七八家,可他无能为力。他连一手带大的秦方玉也管不住,在这节骨眼上,方玉竟然自立门户?
胆大包天了……
人若是老迈了,第一个标志,便是无力感。铁万全觉得无力,过去那种一切按规矩来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早先,好多事儿,哪里用得着动刀动枪?他们几位捕头,只要露一张脸,剩下的不过是一顿酒的事。
现如今,谁来看你的老脸?
人衰老的第二个标志,就是老想着过去。他这段时间来,就常常在想,其实,在他自己,早没什么好想了,他当年离开嵩山,嵩山的事儿,一如那天他和滕雪枫所讲,甚至比衡山还要扯不清!衡山说到底还是家务事,嵩山又算什么?
好端端的一个门派一座山,非要分什么嵩山和嵩山女娲殿,咳……
若非那天见了滕雪枫一面,嵩山他早已断念,他近来总想起两个徒儿——五年前死在太原的老二谢远,四年前死在大名府的老四铁峰。为何死的偏是这两徒弟?
倒不是铁万全厚此薄彼,只是这两人都是故人的托孤!
老二谢远就不用说了,老四铁峰,却是铁万全嵩山故人之子,那位故人,正是早年间名震河东的南宫震。
想嵩山当年,他铁万全和南宫震,还有萧朝宗,并称“嵩阳三杰”。后来,萧朝宗当上了嵩山派掌门,他和南宫震,不约而同地,在掌门传位大典前下了山。南宫震回去执掌南宫世家,而他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最后做了捕快。
也许,他是“嵩阳三杰”里最不出息的一个,不过,却是活得最长的一个。
铁万全行走在隐蔽的小巷间,有意避开大街上的人声鼎沸,而陈年旧事如同河口决了堤,挡不住地恣意横流。
萧朝宗死于天鹰堂攻打嵩山之役,死得壮烈!至于南宫震……铁万全又叹了口气。
南宫世家在山东河北地界,多番奋斗,仍不敌当时声势浩大的“河东红枪会”,于是南宫震不顾江湖规矩,做出了一桩影响深远的犯忌之事。
他暗中勾结济南府,设计构陷捉拿了“河东红枪会”慕容荻、魏子陵两大当家,先将两位豪杰锁拿下狱,以酷刑折磨成废人,又以法场处决为饵,暗设伏兵配合官府,以剿匪捕盗为名,将前来劫囚的红枪会一网打尽!
“南宫震,你以为高枕无忧了,是吧?”铁万全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你懂什么叫做江湖恩怨!一日结下恩怨,断无了结的那一天!”
灯光昏暗的小巷内,铁万全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全身抖了抖,忽地心生一念,南宫震父子的结局,莫不是坏了江湖规矩的报应?
南宫世家的风光,只苟延到天鹰堂南下。那一年,天鹰堂入关,先锋军直扑青州!催枯拉朽般屠戮、洗劫了整个南宫世家,而统率天鹰堂先锋军的,正是那位被构陷惨死的红枪会二当家,魏子陵的小儿子——魏少陵!
南宫震提前听到风声,带着亲族逃之夭夭,可哪知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铁万全的眼前,又浮现南宫震那张惊吓过度而扭曲的脸,逃亡路上,他被不明身份的高手,阴魂不散地追杀了一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苦撑到汴京城,亲族已死的死,散的散,南宫震自己身负致命伤,儿子南宫峰也奄奄一息……
那一年,汴京城西,乱葬岗,铁万全亲手堆了两座新坟。后来,他手下多了一个少年捕快,名叫铁峰,排行老四。
此后,太平无事好多年,铁万全都快忘了有那么一档子事。
直到四年前,他带着铁峰远赴大名府办案,原是件不足挂齿的小案,本来也是让徒弟历练,结果铁峰死了……
※※※
铁万全绕进一条暗巷,恍惚间下意识地回头,好像觉得巷子深处有人站着,接着他好笑自己的反应,想起四年前,大名府。
在大名府的最后一日,铁万全重新去了铁峰遇害的那条暗巷,和今天一样,他满脑子杂念,自觉愧对故人。搅动半城黑道,查出来行凶者却是一位虞侯,这倒罢了,偏偏此人曾替梁中书监押“北珠”进献圣上有功,梁中书十分抬举,认他作了义子!
这却让铁万全如何出得了手?
那一日,他正待走出巷口,忽觉后背一紧,猛回头时,深巷阴暗处,立着一个人。
铁大捕头的目力好,即便在暗处,他也看清了对方的脸,还有背在身后露出肩头那一杆枪,枪杆是红色的!
“晚辈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鸷字,衙门里挂个虞侯的闲差,”巷子里头那人徐徐开口,“铁峰,不,南宫峰,是我杀的。”
“我道是谁,原来是梁衙内!”
铁万全胸膛起伏,两手骨节咯咯作响,他后腰的那口九环刀如有感应,钢环开始交替碰撞不休。
“铁捕头见笑了!梁中书乃晚辈义父不假,可您未必知道,晚辈的生父,乃昔年河东红枪会大当家——慕容荻!
“您老人家是五岳师傅辈的,岂是我等绿林草莽好比,晚辈不想您难做,听闻您今日便走,特来禀明缘由。我慕容家族老少几十口人,死于南宫震之手,还不算帮内的其他兄弟姊妹!我杀南宫峰,报仇而已,也是江湖规矩……”
“当年,南宫震构陷红枪会,是你们的冤屈不错,但是,有冤伸冤,清平世界,自会还尔等清白!你说规矩?你爹怎么死的?你又在替谁效力?哪门子规矩!不要以为有你义父撑腰,就可以目无王法!”
“王?法?”
慕容鸷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他张开嘴又闭上,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好个铁大捕头!今日我来,大名府上下无人知晓,晚辈情愿按道上规矩,江湖事,江湖了,死生由命,断无怨言。”
※※※
人衰老的第三个标志,便是没了血性。四年前那天,他还是转身走了,亲手放了杀他徒弟的仇人,他是老了吗?
早一年,他血战汾河渡,一柄九环刀杀得马帮险些断了香火,那是何等的雄壮!才时隔一年,面对单枪赴会的慕容鸷,他却无法出手?
铁万全一路想着,只觉脚下都有点晃晃悠悠,他回过神来,提一口气赶忙稳住,四下里瞧了瞧,发现自己站在一家不起眼的香药铺门口。
他看了眼头上的望子,抬脚进门,屋内一位满面皱纹的驼背老妇早迎上前来,堆起笑问道:“客官,快里面坐,一看您就是从南方来的?”
铁万全略一迟疑,回道:“北方。”
“好,北方好!不知您想买些什么药材?”
“当归。”
“好,当归好!您若是买得多,老身多送您些甘草!”
“不要甘草。”
“铁大捕头,久违了,里边请!”
这老妇人一改刚才老态龙钟的样儿,突然挺直了腰身,精神抖擞地将铁万全引到了药铺的二楼,随后老妇就不见了人影。
※※※
铁万全一推门,屋内早已飘起了茶香,刚才的“老妇人”,如今身披一袭艾绿色的蜀绣丝袍,乌发垂肩,素颜款款而坐,在案前沏茶。
“有劳铁捕头亲自跑一趟了,请坐吧?”
饶是铁万全一把年纪,见着这般妩媚女子,听她勾人的嗓音,也是心头一紧。他定了定神,咳嗽了一声,开口道:
“柳月,你一点没变。”
女子听了,既开心又有些娇羞,她以手掩嘴偷笑,一笑倾城。
“咳!这些天来,汴京城里头,风言风语,都在猜你何时进京,想不到你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女子依然没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请铁万全落座,又起身为他端茶,即便是披了件宽大的袍子,在屋内灯光下,女子那线条分明的体态,依旧摇摆出万种风情。
“你们华山,老夫是越来越搞不懂,何苦掺和?我不信你只为清理李燕来这个所谓逆徒!要说为张迎祥的钱,也不尽然。难道你也想着称霸江湖?这个,我还真不敢信。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趟了这趟浑水,后头的事……”
女子又笑了,带着一脸的欢欣,给人的感觉,像是独守空闺之时,突然收到了远方情郎的一封信。
“柳月果然没看错人,铁捕头是挂念柳月安危的!”
“咳,你想哪去了,京师这乱局,我是怕你火上浇油……”
“铁捕头更担心柳月引火烧身吧?”女子又是嫣然一笑,轻柔地坐回茶案边,两手支腮看着铁万全,“柳月的命都是铁捕头救的。华山眼下前途未卜,周遭势力虎视眈眈,往后在汴京城,柳月母女无依无靠,还得仰仗铁大捕头……”
“岂敢!”铁万全不去看柳月那双明光流转的媚眼,“你是张迎祥的结拜义妹,背靠好大一棵树,别来消遣老夫了!”
“……铁捕头莫非想不管柳月了!”柳月忽然满脸幽怨,话语间含着哭腔,“张迎祥自身难保,柳月只求不要任人鱼肉就阿弥陀佛了!这时候,铁捕头撒手不管,还不如当年不要救我母女,让我们死在天鹰堂手里,岂不省心!”
铁万全愈发觉得不自在,开始有点后悔过来见这一面,只是既然说到了当年,他觉得必须把一些话讲清楚。
“当年,不是老夫要来救你们,而是谢晚棠去信给谢石,谢石请我出手相助,我不好回绝,毕竟这事,谢晚棠也有他的难处。你私底下给谢晚棠生了女儿,又暗中在恒山将女儿抚养长大,这事儿,谢晚棠要不说破,谁去管?
“说句不中听的,要是没有天鹰堂攻打恒山,谢晚棠会否和你母女相认……”
铁万全说不下去了,他眼前是柳月颤抖的双肩,她以手掩面,轻声抽噎,铁万全最受不得女人这一套,他闭上双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五岳一日,江湖一世。老夫虽说吃公门饭,从来当自己是江湖中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老夫一辈子循规蹈矩,可救你这事本身,便是坏了规矩!”
“您是捕头,天鹰堂从关外进中原,出手这么狠,您救我怎么就坏了规矩?”柳月突然抬起头,一双美目泪痕未干,不服气地盯着铁万全。
“若是以我捕快的身份,似天鹰堂这般滥杀无辜,老夫把他们全抓了都不冤,这是两回事!老夫和谢石既在衙门公干,就不能掺和黑道争斗,否则就是没规矩!试想,倘若帮派相争中,其中一个有衙门撑腰,旁的怎么办?江湖上还不乱了套!”
柳月瞪圆了美目,惊奇地瞧着眼前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头,顿时花枝乱颤,她边说着边娇笑个不停:
“没想到这话会从铁捕头口里说出来,现如今,哪帮哪派不是和衙门瓜葛深浅?先说远的,不是靠着衙门,南宫世家能灭掉红枪会?再说近的,水蛟帮、天鹰堂,哪一家不是和朝廷大员有千丝万缕的勾连?
“就说您吧,嘻嘻,马帮那位少帮主,叶小楼犯什么大罪了啊,六扇门费尽心机要抓他杀他?五年前的事,您以为江湖上没人知道?他和李师师……”
“行了!你无非是想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对吧?那你也莫找老夫,说不好老夫也和谁家有勾连,到时候没你的好处!”
“铁大捕头!柳月从来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嘛!”柳月眨了眨眼,娇嗔道,“当然,咱们恒山早年那位大师兄也一样,他不理睬衙门,向来都是衙门倒着过来求他。按您的意思,看来您也以为,柳月该去跟我这位前辈大师兄了?”
铁万全说得口渴,正端起茶碗往嘴边送,可没头没脑地听柳月这一说,端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下来,他沉吟半晌,啪地放下茶碗……
“雷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