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依依一早走后,扶风整个白天都未见她人影。
傍晚时分,扶风终于看到了柳依依,和她一起的是谢华笙。那时他正在遇仙楼后院的空地上练刀,柳依依没有理睬他,而是一步不离地紧跟谢华笙,那谢华笙好似发烧了一般,双唇紧闭、两颊绯红。
他看到她们俩一前一后,快步穿过内堂底楼的回廊,然后右转上楼梯,骆平和夏雪余正等在二楼,四人低语了几句,便进到了一处房内,再未出来。
入夜后,扶风回房躺下,他睁着眼看着那柄挂在墙上的“无缘”,只觉这一日过得无比漫长。柳依依走后他又开始咳,于是整个上午他只得在房内静坐运气,到了下午,他一时手痒便摘下“无缘”在院内耍了一回。
这柄刀舞起来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轻,可能只有他惯用腰刀的一半重,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扶风的刀法都是跟铁万全学的,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一路,若所用之刀过轻,会令招式吃不上力道。
扶风怎么使都不顺,腾挪之间,他想起昨晚和药师的交手,他一上来就犯了错误。药师高举铁尺劈下时,他不待分辨虚实便心急地挥刀招架,以至于让对方轻易变招抢攻。“他那一招明显是虚招,我根本架都用不着架,直接进步缠头劈刀,看他怎么接!”扶风这么一边想着,不由心随意动,抬手劈了一刀。
这一刀,扶风只觉柳依依昨晚引导之行气脉络如有感应,自丹田致右肩一阵内力传导,然后是云门、中府**热得一热。霎时,手臂如有千钧在握,仿佛手拿他师傅的九环刀一般重量,招式伴随喑呜破风之声,把扶风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也仅此一刀,整个下午,无论扶风如何卖力舞弄,这一招再未使出来过。
“那一刀我走的是疗伤的内功心法?不会错。”扶风躺在床上想,“但为什么事后就再也使不出了?”他想到往日和薛毅、王星让铁万全逼着学内功基本,有一条便是提气须得与出招同步,其意为:内劲外发需招式引导,若妄自提气而不借势出招,气息立时涣散,是为失了先机,此乃高手交锋之大忌。这是他师傅的道理。
下午那一刀,招式显然是迟滞于内力灌注之后,亦非内劲外发,而是凝练于中。扶风不知怎么形容,好比小孩子劈柴,传统内功是让这孩子跳起来劈,自然劈得深些,而另一种感觉如同……换了大孩子来劈?
想到这扶风一阵激动,而接着是一阵剧烈咳嗽。看看将近子时,他不再多想,开始打坐练功,内力游走之间,脑海一片空明,偶尔有前厅酒楼的嘈杂入耳。
才过了半个多时辰,忽闻院内有响动传来,像是谢华笙的声音。扶风一阵好奇,把窗推开一条缝往下看。夜色下,院内站着四人,其中一人与另三位一拱手,便翻身上马,出后院门而去,另三人目视他出门后,又上楼回房。
从骑马那人的身高判断,应是华山的“朝阳剑”骆平,扶风倒回床上,心道,不知她们四人整晚神神秘秘在搞些什么,一想到刚才练功被打断,索性闭起眼躺着运气,谁知竟然也没有阻滞。没一会,扶风便沉沉睡去。
※※※
这样又过了两日。
对于扶风而言,抛开头一日在廊下看了柳依依一眼不提,他已经整整三日未见她,而他心里却无片刻不在思念,连着两晚他枕着那柄刀睡,却也未梦见她。
他多少听到些传言,说是这两日水蛟帮在汴、蔡两河的主要据点,都和天鹰堂起了不小的冲突,他知道华山一定是全面介入了,因为昨日据说又来了一批华山子弟,张迎祥亲自设宴洗尘。于是他又担心柳依依的安危。
有那么几次,扶风想索性回他师傅那去算了,但总是不甘心想再见她一面,和她说点什么。他想和她说,要谢谢她为他疗伤,他的伤都好了,不但好了还比以前更厉害了,她们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帮忙,还有,刀要还给她……
他又苦笑,这都算什么理由,她们帮他疗伤是报答他助拳,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又能帮到她们什么,而这刀本就在她房间,直接把刀挂回原位不是还了。
扶风胸口郁结得厉害,好像一颗心被攥紧了一般,他想哭。今夜,似乎这幢楼都能体会他的伤感,平日里前厅酒店人声鼎沸,但现在却安静得……不对!
没一会,前面一阵异样的喧嚣传来,接着是零乱的脚步声,不少人往后院跑,扶风拦住一人问究竟,那人颤抖地说道:“天鹰堂杀进遇仙楼了,打头的是‘疯僧’宗海,还有药师!总舵主给截在前厅出不来,秦副舵主和华山谢掌门两拨人马正和他们厮杀。”
对于药师,扶风倒不十分意外,他再问道:“那个疯僧是谁?”那人不再答话,挣开扶风的手便跑,一边说:“不怕死你自己看去……”
扶风想到了柳依依一定在,他随即提刀上楼,穿过连接前后厅的空中廊桥,进到了前厅二层,见张迎祥正被一众头领护在中心。扶风再朝下望,立时惊呆了,大厅地板上已横七竖八躺倒了众多帮众,从衣着看,天鹰堂、水蛟帮、华山派的都有,死伤惨烈,其余人等仍在捉对厮杀,场面之血腥无异于修罗场。
这一边,秦方玉和一个秃头男子交上了手,只见那男子一身皂衣,手持一杆铁枪狂舞,秦方玉以身法和其周旋,战局凶险,另一头,夏雪余和柳依依接战药师,谢华笙则带着其余华山子弟与天鹰堂交战。
扶风见场面混乱,尤其那药师,手上拿的居然还是自己的腰刀,一时气血上涌,然后就是一连串咳嗽。
他努力平复下来,接着便欲抽刀助柳依依一臂之力,这时只听“嘭”地一声,大厅上空碎屑纷飞。
一个人影撞破二楼那一排沿街的木制门墙,手中长剑携一道弧光,直扑向对面的张迎祥!扶风想起四天前,月夜水上,那条舢板和那道划过夜空的剑光……
完了,是李燕来!怎么少得了他!
扶风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涌出一种极不祥的预感。他搞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个锦衣华服的玉面郎君,世人眼中竟如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也许另一个有此同感的是张迎祥,李燕来半空飞临之时,拱卫着他的头领们一下子跑了大半,张迎祥的心也凉了一半,他索性瞪着眼瞅着李燕来杀到,只等赴死。
此刻,秦方玉突然发动。
但见秦方玉高举左手,作势以龙王爪攻那秃头男子面门,那男子急抬枪招架,而他则顺势跃起,以右脚在那男子枪杆上发力一蹬,如鹞子般倒飞了出去,竟以一式漠北绝学“苍鹰挂羽”,两手各分两爪,急攻上方的李燕来胸腹。
李燕来紧急收招,半空一个旋身避过,而这次落空,李燕来也是被惹怒,他一落地,即联手秃头男子猛攻秦方玉。
秦方玉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几招过后已汗流浃背,扶风在后面看得是惊心动魄。若单论武功招式,李燕来和秃头男子早可数度致秦方玉于死地,而他却凭一种奇怪的步法,接连几次化险为夷。
扶风看出大哥将要支撑不住,遂故伎重施,提刀从二层一跃而下,大喊:“衙门办案,都给我停手!”
根本无人理睬,惟独药师注意到这耳熟的声音,他恨声道:“又是这小混帐!”一边加紧攻势,只求尽快摆平眼前,再手刃扶风为快。而李燕来已是焦躁不已,见他一连数剑,逼得秦方玉后撤自保,然后扭头喝到:“还不动手!”
话音方落,大厅内响起一声长啸,那秃头男子癫狂一般两眼放光,他右手一掣,一杆铁枪如黑龙出水,脱手直掷向张迎祥!
说时迟那时快,偏偏前厅进门之处飞起一道金光,如霓虹一般穿越大厅上空,正射向那杆铁枪,只听得轰地一阵爆炸般的劲气碰撞之声,铁枪被震得在空中高速打旋,原路倒飞了回去。秃头男子一时发愣。
不知谁喊了一声:“扬州狄玉京来了!”
顿时满场哗然,水蛟帮士气大振,趁天鹰堂阵脚不稳,展开猛烈反攻。二层的张迎祥则以手加额,心道,这必是莺莺的主意。
只听那来人嗓音清亮,开口便道:“宗海!你排第二,我排第三,难得今日有机会分个高下。”宗海听后,手抚秃头放声大笑,举枪一式“白蛇吐信”直取狄玉京,狄玉京毫不犹豫,由腰后抽出一柄单刀迎战。
扶风觉得狄玉京有些装腔作势,但看见他那把单刀却心下一动,那也是一柄雁翎刀,且形制和扶风手边的“无缘”相差无几。
这一头,正在苦战药师的柳依依,听闻狄玉京突然到场之事,一下子呆住了,回头怔怔地看他和宗海的交手,而药师怎会放过这样机会,他趁势一刀捅进柳依依腹部,连着一脚踢中她前胸……
柳依依贴着地板滑出丈余,身后留下一长道血痕。
“……”扶风大喊失声。
扶风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了,他突然就静了下来,心里只剩一个想法,我要杀了他。他默默无言,疾步,趋前,抽刀。
药师一招得手后,正待抢攻夏雪余,谁知感到一股寒意逼近,转头便看到扶风的眼神。两刀相交,药师竟被扶风迫得连退了数步。
扶风再待上前,耳畔传来柳依依微弱的声音:“傻瓜,快抱我……走,快点!”
他如同木偶一般照做,立刻抱起柳依依转身跑向后院。在这转身一刹那,药师看到扶风瞥了自己一眼。
药师心头又是一寒,他知道,这一瞥,从此他和他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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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内的喊杀声,对这两人已是充耳不闻,他们相互看着彼此,眼里也只有彼此。
柳依依抬手抚摸扶风的脸,她和扶风说,她有好多话要和他讲,她最近好忙,她们华山就要搬到开封城了,她要他加入华山,当她小跟班,给她暖床。扶风也有好多话要说,可他嘴张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然后柳依依低头,瞧见扶风手里的“无缘”,她哭了,接着又笑了。
她惨笑道:“宝贝,这刀我不该给你,名字好不吉利,以前是别人送我的,送我时缘分便尽了,而我……”
扶风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他想让她别说,但她接着说:“而我送了你,也许那天起我俩缘分就该尽了,这把刀你答应我,一直带着吧,我不在了,它在,陪你……
“小傻瓜,你能对我有个念想,我心满意足了……”
扶风突然猛咳了起来,咳嗽不停,咳得嘴角出血,血水和着泪水往下流,淌到柳依依的脸上、身上,还有那柄“无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