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的学生组织
首先是各级级会和后来的全校学生会。两科八级一开始就各有级会,当时每级的学生不多,最多的不过70多人,遇事开级会决定。平时有个小小的执行机构,有间小屋子,可以洽办事务,也供同级看些书刊。照说,级会的组织该在学校与同学之间起桥梁的作用,把学校的意图与同学的要求沟通起来。事实不是。说它提供了练习组织与办事的机会罢,有一些,不多,只少数几个同学有此机会。大抵会说话的当会长,写字写得好些、快些的当书记……每年总是这几个人,变动很少。练习组织也只是个形式,主要是在开会时练习,开会的次数不少。章程的拟订、通过、修正,人员的选举,提案的处理,包括提议、附义、修正、搁置或最后表决等,一切模拟议会政治那一套,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1919年起的学生运动,在向学校争取到全校学生会的组织后,有了明确的全校代议机构,称为“评议会”,由各级会推选一定名额的“评议员”组成。从此,一般对这一套开会的清规戒律更熟悉了,少数被选进领导机构的同学当然是尤其熟练。熟练也正是被推荐的重要条件之一,其中不止一个后来成了全国政协委员,有时谈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还不免以此自豪。
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讲所谓三权鼎立,明月三分,同学们勉力效颦,到此算是已得其二,就是立法与行政;司法则一直归学校掌握,直接的主管部门是“斋务处”。但1920年后,同学通过学生会提出要求,一度成立了所谓“学生法庭”,选出了审判官与检察官。学校还居然拨了一笔钱,为法官们缝制了“法服”。潘光旦就曾当过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检察官之一,峨冠博袖、大摇大摆地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过一番。但似乎连一桩民事案子都没有处理结束,就收场大吉了。当时盛传美国有几个大中学校搞“学生共和国”的试验,十分新鲜,清华师生中颇有人想如法炮制,也曾鼓吹过一番,当然更是空口说白话了。学校行政对待学生的官僚主义和同时的其他学校没有丝毫分别,所不同的是,更多了些从太平洋彼岸直接输送而来的花招而已。
从1919年起,由于以“五四”为代表的全国政治浪潮的冲击,同学的觉悟有所提高,逐步发展了全校性的学生组织,一面尽管继续玩弄议会政治的戏法,一面由于群众的力量加大,在爱国主义与反官僚主义方面,才终于起了些极初步的作用。
【名家小传】
潘光旦(1899—1967),字仲昂,生于江苏省宝山县罗店镇(今属上海市)。著名学者、教育家、民主爱国人士。
1913年至1922年在北京清华学校读书。同年至1926年留学美国。回国后至1952年,先后在上海、长沙、昆明和北京等地多所大学任教授。曾先后兼任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大教务长、社会系主任及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馆长等职。1941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曾任中央常委。
建国后,曾先后担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名词统一委员会委员。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社会系学科被撤消,调入中央民族学院,主要从事少数民族历史研究。1957年被错划为****分子,是人类学、民族学界著名五大****(吴泽霖、潘光旦、黄现璠、吴文藻、费孝通)之一。“****”时被抄家、批斗,患重病却得不到任何治疗,坚持回到自己家里。1967年6月10日晚上,因没有止痛片、安眠药,遂逐渐停止呼吸。
潘光旦毕生致力于爱国民主事业,倡导民主自由思想。一生涉猎广博,在性心理学、社会思想史、家庭制度、优生学、人才学、家谱学、民族历史、教育思想等众多领域都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冯友兰与北京大学:学校自由,学生自主
冯友兰在北京大学时,同学们在学习上自由极了:本系功课表上的课,大家不爱上就不上;别系的课,爱上就去上。教师那里没有点名册,从来不点名。学生要上哪一课,只须在上课时到课堂上坐下就行了。就是与北大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进去听讲。在上课之前,有一个人站在课堂门口,手里拿一堆油印的讲义,进来一个人就给他发一份,从来不问他是谁。往往有不应该上这个课的人先到;而应该上这个课的人来了倒得不到讲义,可是从来也没有因此发生争执,后来的人只怨自家来得太晚。
在开学典礼上发炮的辜鸿铭先生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以严复为第一任校长,不过为时不久,后来又换了些人。
冯友兰于1915年进北大的时候,因暂没有校长,由工科学长胡仁源兼代校长。当时的文科学长是夏锡祺。当时的学系称为“门”。各系没有设系主任,系务由学长直接主持。原来京师大学堂的经科已废;原来经科的课程,有些废止,有些则分配到文科各门中。文科有4个门,即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中国历史和英文4个学门;冯友兰入的是中国哲学门。在他们这个年级以前,还有一个年级。
1915年9月初,冯友兰到北京大学参加开学典礼。由胡仁源主持会场。他作了一个简短的开幕词以后,当时的英文门教授辜鸿铭(汤生)也坐在主席台上,就站起来发言。冯友兰后来回忆说:“我不知道这是预先安排好的,还是他自己临时冲动。他的发言很长,感情也很激动,主要的是骂当时的政府和一些社会上的新事物。他是从右的方面反对当时政府的。他说,现在做官的人,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接着说,他们的饭碗,可跟咱们的饭碗不同,他们的饭碗大得很,里边可以装汽车、姨太太。又说,现在人做文章都不通,他们所用的名词就不通,譬如说‘改良’吧,以前的人都说‘从良’,没有说‘改良’,你既然已经是‘良’了,你还‘改’什么?你要改‘良’为‘娼’吗?他大概讲了一个钟头,都是这一类的谩骂之辞。他讲了以后,也没有别人发言,就散会了。”
当时民国已经成立4年了,辜鸿铭还是带着辫子。开学了,他还是带着辫子来上课。冯友兰没有去旁听过他的课;只听到英文门的同学们说,他在堂上有的时候也乱发议论,拥护君主制度。有一次他说,现在社会大乱,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君主。他说,比如说法律吧,你要说“法律”(说的时候小声),没有人害怕;你要说“王法”(大声,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个“王”字就不行。总之,凡是封建的东西,他认为都是好的。“我听有人说,辜鸿铭在一个地方辩论婚姻制度问题,他赞成一夫多妻制。他说,现在我们这个桌子上一个茶壶带4个茶杯,用着很方便;要是一个茶杯带4个茶壶,那就不像话了。他又说,你们说,西洋人是一夫一妻,不娶姨太太;其实,他们每坐一次公共汽车就娶个姨太太。”
黄侃教授
当时北大中国文学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黄侃。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冯友兰也常去听讲。黄侃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冯友兰从前连名字也不知道。
黄侃善于念诗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边的听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当时的宿舍里,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黄调与《广韵》吻合,不差毫厘,自是古味十足。
黄侃也常出题叫学生作诗。有一个本系的学生不会作诗,就叫冯友兰替他作。冯友兰作了几首拟《古诗十九首》的诗,他抄好送给黄侃;黄也居然加圈加点,还写了赞赏的批语。
在当时的文学界中,桐城派古文已经不行时了,代之而起的是章太炎一派的魏晋文(也可以称为“文选派”;不过和真正的“文选派”还是不同,因为他们不作四六骈体)。而黄侃仍坚持桐城派古文才是天下最好的文章。
黄侃自命为风流人物,玩世不恭,在当时及后来的北大学生中传说着他的佚闻佚事,冯友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比如说,他在北京住在吴承仕(简斋)的一所房子中,他们都是章太炎的学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后来不知怎么样闹翻了,吴承仕叫他搬家。黄侃在搬家的时候,爬到房子的梁上写了一行大字:“天下第一凶宅”。
冯友兰回忆说,黄侃在堂上讲书,讲到一个要紧的地方,他就说:“这里有个秘密,专靠北大这几百块钱的薪水,我还不能讲,你们要叫我讲,得另外请我吃饭。”
有一次,黄侃有个学生,在“同和居”请客,他听见黄侃在隔壁一个房间说话,原来黄侃也在那请客。这个学生就赶紧过去问好,不料黄侃就抓住他批评起来,批评越来越多;这个学生所请的客已经在隔壁房间到齐了,黄侃还不让这个学生走。这个学生心生一计,就把饭馆的人叫来交代说:“今天黄先生在这里请客,无论花多少钱都上在我的账上。”黄侃一听说,就对那个学生说:“好了,你就走吧。”
一言不发的陈介石教授
冯友兰回忆说,在当时中国哲学门里,有一位受同学们尊敬的教授,叫陈黼宸(介石),他给他们讲中国哲学史、诸子哲学,还在中国历史门讲中国通史。据说,他是继承浙江永嘉学派的人,讲历史为韩侂胄翻案。他说,到了南宋末年,一般人都忘记了君父之仇,只有韩侂胄还想到北伐,恢复失地。他讲的是温州那一带的土话,一般人都听不懂,连浙江人也听不懂。他就以笔代口,先把讲稿印出来,当时称为发讲义。他上课的时候,登上讲台,一言不发,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写得非常快,学生们抄都来不及。下堂铃一响,他把粉笔一扔就走了。
妙在他写的跟讲义上所写的,虽然大意相同,但是各成一套,不相重复;而且在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恰好写到一个段落。最难得的,是他有一番诚恳之意,溢于颜色。学生感觉到,他虽不说话,却是诚心诚意地为学生讲课。真是像《庄子》所说的“目击而道存矣”的那种情况,说话倒成为多余的了。他的课,冯友兰上了1年;到1916年暑假后再回到北大的时候,听说他已经病逝,同学们都很悲伤。
没有见过《宋元学案》的“宋学”先生
马叙伦(夷初)给哲学门开了一门课,叫“宋学”。上了一个学期,他因为反对袁世凯称帝,辞职回南方去了。临行时,哲学门的学生开会送行,照了一张相片,他在相片上写了长篇题词。
文科学长夏锡祺不知在什么地方请了一位先生来接替马夷初。那时候,对于教师的考验,是看他能不能发讲义,以及讲义有什么内容。这位先生名不见经传,上课前又没发讲义,冯友兰他们班学生对他就有点怀疑了。过了好几天,才发出3页讲义。其中有一个命题是“水为万物之源”。他们班同学一看,就说这不像一个现代的人所说的话。那时候冯友兰当班长,同班的叫他去找学长,说这位先生不行,请换人。
学长说:“你们说他不行,总得有个证据呀。”冯友兰说他的讲义就是证据。学长说:“讲义怎样讲错了,也得有个理由。”冯友兰回到班里一说,同班们每个人都写出几条理由。他的讲义只有油印的3页,大家一下子就写了十几条理由,可以说把他的讲义批得体无完肤。冯友兰送给学长。学长一看,也无话可说,只问:“这都是你们自己写的吗?”回答说是。学长说:“等我再看看,不过有一条:你们不许跟这位先生直接说什么话或有什么表示,事情由学校解决。”
过了一两个星期,没有下文,只有当时的一个学监把冯友兰找去,对他说:“某某先生讲义上的错误,你们可以当堂和他辩论。”冯友兰说:“学长讲过,不许我们对他直接有所表示。”那位学监说:“彼一时此一时也。”冯友兰了解他的意思,大概是学校讽令他辞职;他不肯,所以就让学生直接对付他。等他下一次来上课的时候,他们班每一个人都带了几本《宋元学案》,在堂上质问,原来他连《宋元学案》都没有见过。同学们哈哈大笑,他狼狈而去。
引领弟妹进北大
冯友兰在北京大学时,同学们在学习上自由极了:本系功课表上的课,大家不爱上就不上;别系的课,爱上就去上。教师那里没有点名册,从来不点名。学生要上哪一课,只须在上课时到课堂上坐下就行了。就是与北大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进去听讲。在上课之前,有一个人站在课堂门口,手里拿一堆油印的讲义,进来一个人就给他发一份,从来不问他是谁。往往有不应该上这个课的人先到;而应该上这个课的人来了倒得不到讲义,可是从来也没有因此发生争执,后来的人只怨自家来得太晚。
冯友兰的这种课外学习,却在他家里发生了作用,那就是他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传授给了他的妹妹冯沅君,引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自从冯友兰全家从崇阳回到老家以后,冯沅君就不上学了。冯友兰从北大放假回家,在家中也常念诗念文章;沅君听了很爱慕,就叫哥哥教她。冯友兰照着黄侃的路数,选了些诗文,给她讲,教她念。她真是聪明绝顶,在一个暑假的很短时间内就学会了。不但会讲、会念,而且会写,居然能写出像六朝小赋那样的小品文章。
等到冯友兰第二次暑假回家时,冯沅君的学问就更大了。北京传来消息,说是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要招国文专修科。这个学校是当时北京女学的最高学府。大家都主张叫冯沅君去应考。冯沅君也坚决要去,她对母亲说:“如果是说我花钱,我将来什么都不要。”意思就是说,将来出嫁的时候不要嫁妆。当时的地主家,出嫁一个女儿,陪送嫁妆,是很大一笔花费。母亲在这一方面也很愿意花钱。记得他们姐姐出嫁的时候,陪送的嫁妆就很丰富。
顺便说一下冯友兰家乡那一带的风俗。有钱的人家,是女家花钱,男家可以向女家提出要求;没有钱的人家,是男家花钱,女家可以向男家提出要求。这些不同的情况,其实是一个道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没有钱的人家,娶了一个媳妇,就是家里添了一个劳动力,一个劳动力就是一笔财产。这个女家是凭空失去了一个劳动力,而且这个劳动力是从小养活、培养出来的,所以有权向男家要彩礼,提要求,以为补偿。而在有钱的人家,嫁女儿到男家,是替女儿找了一个继承财产的机会,男家的产业终归要归他女儿,所以男家觉得有权向女家提要求,讲条件。冯友兰的一个堂嫂——五嫂,回娘家的时候诉说在婆家受委屈,她的父亲就对她说:“你当去接受人家那几顷地是容易的吗?”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秘密。
冯友兰父亲在的时候,已经把冯沅君许婚于了唐河的一个人家,所以冯沅君这时候才说出了这样坚决的话。母亲本来是喜欢叫儿女读书的,也就同意了。在当时他们家一带,一个女孩子要进京上学,是一件动人听闻的大事。有人提醒母亲说,是否和男家商量商量。母亲说,既然已经决定去,就不同他们商量了。如果商量了他们不同意,事情就更不好办。又有人提醒说,即使不商量,也得去打个招呼。母亲说,既然不商量,也不必打招呼。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母亲就毅然决然,不顾别人议论,让冯友兰和弟弟冯景兰(后成为地质学家)、妹妹冯沅君3人一同进京。到北京报考时,果然考上了。于是,冯沅君就开始走上了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