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作普通人,有了这样大的功劳簿可躺,应该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吧?可傅斯年却不,他认为自己这点功绩根本不值得一提:“幼稚!”幼稚不幼稚,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是他的这种表白,却一下子暴露了他的本真性情——说穿了,就是一个狂傲。一个学生运动的总头子,平时在校园里走路却两眼朝天,谁跟他打招呼,总是受理不理的,这不是狂傲是什么?但话又说回来,他也的确有狂傲的资本。
景仰蔡元培先生
1929年傅斯年曾写有一篇文章,表达了对蔡元培先生的崇敬之情:
凡认识蔡先生的,总知道蔡先生宽以容众;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气,不严责人,并且不滥奖人,不像有一种人的脾气,称扬则上天,贬责则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时也很严词责人。我以受师训备僚属有25年之长久,颇见到蔡先生生气责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说,说和我有关的。蔡先生一切待人接物,他先假定一个人是善人,除非事实证明其不然。凡有人以一说进,先假定其意诚、其动机善,除非事实证明其相反。如此办法,自然要上当,但这正是孟子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了。
若以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严,便是大错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丝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为大不可之事,他虽不说,心中却完全有数。至于临艰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之处,只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虽然他是不重视宗教的。关于这一类的事,笔者只举一个远例。
在五四前若干时,北京的空气,已为北大师生的作品动荡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觉得不安,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至于侦探之跟随,是极小的事了。有一天路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家中谈起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
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陈独秀先生之聘,并要制约胡适之先生一下,其理由无非是要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一类似是而非之谈。蔡先生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说了几个钟头以后,蔡先生站起来说:“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
这话在现在听来或不感觉如何,但试想当年的情景,北京城中,只是些北洋军匪、安福贼徒、袁氏遗孽(安福贼徒,指北洋皖系军阀操纵的官僚政客;袁氏遗孽,指窃国大盗袁世凯的余党。)具人形之识字者,寥寥可数。
蔡先生一人在那里办北大,为国家种下读书爱国革命的种子,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事!
苦劝俞平伯留学
傅斯年的刚烈四座皆惊,但他绝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对真正的朋友,他不但多情,而且总是尽责到底。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和傅斯年是北大的同窗,友情甚笃。在傅斯年的怂恿下,1920年,俞平伯和他搭同一条船,踏上了赴英国留学的航程。旅途上,二人高谈《红楼梦》,成为俞平伯后来研究红学的契机之一。不料到达伦敦,仅仅住了10多天,世家子弟出身的俞平伯,因不习惯无人照顾的生活,又思念家人心切,即决定回国,并很快登船启程。傅斯年闻讯大惊,当俞平伯乘坐的日本轮船抵达法国马赛港时,傅斯年也从伦敦匆匆赶来,加以劝阻。
后来,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是怎样劝阻的呢?俞平伯回国后,曾描写了当时的场景:“有两个人站在船头甲板上,絮絮地说着,带哭声地说着。‘平伯!你这样——不但对不起你的朋友,还对不起你自己!’”直到暮年,俞氏在日记中仍满怀深情地写道:“老傅追舟马赛,垂涕而道之,执手临歧如在目前,而瞬将半个世纪,故人亦久为黄土矣。”可见傅斯年力谏的这感人一幕,给俞平伯留下了极深的记忆。然而,俞平伯归国之心却终究无法扭转。
傅斯年深知,接受西方的现代教育训练,对他们这一批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故而,他极力劝阻俞平伯克服困难完成学业。很难想象,如果傅斯年不把帮助朋友提升学养和境界视为自己的一种责任,他会在俞平伯归国的问题上,如此惶恐,并一掬素少轻弹的男儿热泪吗?傅斯年没能让俞平伯回心转意,非常失望,专门给胡适写了一封信谈及此事,说俞平伯“到欧洲来,我实鼓吹之,竟成如此结果,说不出如何难受呢!平伯人极诚重,性情最真挚,人又最聪明,偏偏一误于家庭,一成‘大少爷’,便不得了了;又误于国文,一成‘文人’,便脱离了这个真的世界而入于梦的世界。我自问我受国文的累已经不浅,把性情都变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长叹。但望此后的青年学生,不再有这类现象就好了。”
这是一个真诚对待朋友者的心声!世上朋友多矣,但如傅斯年这样的,又有几人?
【名家小传】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祖籍江西永丰,生于山东聊城。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
傅斯年生于一个旧式的举人之家。1909年就读于天津府立中学堂。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升入北大文科。由于受到民主与科学新思潮的影响,1918年夏与罗家伦等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影响颇广,从而成为北大学生会领袖之一。“五四运动”爆发时,担任游行总指挥,风云一时。后因受胡适思想影响,反对“过急”运动;不久退出学运,回到书斋。1919年夏大学毕业后,先后入伦敦大学研究院、柏林大学哲学研究院,学习实验心理学、生理学、数学、物理以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论等,还对比较语言学和考据学发生兴趣。1926年冬回国。
翌年春出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和历史系、中文系主任。翌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后,写信给李石曾,表示赞同清党。从1928年11月起,长期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创办《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并任主编。1929年春,研究所从广州迁往北平,兼任北大教授。1932年参加胡适主持的独立评论社,在《独立评论》周刊上发表政论文章,拥蒋反共;但赞成抗日,对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路线有所批评。1937年春兼代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兼任西南联大教授,主张抗战,抨击贪官污吏。抗战胜利后,一度代理北京大学校长。1948年当选为南京国民政府立法委员。1949年1月随历史语言研究所迁至台北,并兼台湾大学校长。1950年12月20日在台北病逝。
傅斯年在政治上亲蒋反共;但他出于维护国民党******政权的目的,要求严惩贪官污吏,整制政风,反对“中国走布尔什维克道路”。在学术上,信奉考证学派传统,主张纯客观科学研究,注重史料的发现与考订,发表过不少研究古代史的论文;并多次去安阳指导殷墟发掘。他主持历史语言研究所期间,延揽了一流人才,作出不少成绩。著作编为《傅孟真先生集》。
罗家伦在北京大学:“五四”领袖,活跃分子
时年22岁的北大外文系三年级学生罗家伦,是“五四运动”的3位著名领导者之一。他只用了15分钟就写就了“五四宣言”,文中严正指出:“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当时汇集于东交民巷的学生大约3000余人,来自北京十几所高校。代表他们与外国使馆交涉的学生领袖之一,也是罗家伦。
进北大主修外国文学
民国六年(1917)夏,罗家伦21岁,北京大学在上海招生,罗家伦应试被录取,进北大文科主修外国文学。自1917年到1920年,罗家伦在北大讲究学术自由的风气当中,接受良师益友的启发、熏陶,不断地切磋、琢磨学问;不停地搞活动、求发展;与同学办《新潮》,提倡文学革命;参加爱国游行,起草五四宣言。其儿时所埋伏的革命种子,经中学时期的孕育,在此时已彰显为高昂的民族意识与革命的行动。
1917年就职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他也是罗家伦的浙江绍兴同乡),他那富有革命性的特立言行,在当时罗家伦的心目中,很自然地发出了共鸣。他曾以《伟大与崇高》、《文化的导师》、《人格的典型》等篇章,来表达自己对蔡元培的推崇;而蔡校长也相当欣赏他,并极力提拔。
罗家伦虽是鼓吹革命的新潮派人物,但只要是有见解的教师传授课程,无论是那个科别,即使是守旧派大师,他也会去听课。当时,老复辟派的辜鸿铭在北大讲授英国诗,他把诗分为“外国大雅”、“外国小雅”、“外国国风”、“洋离骚”,罗家伦屡屡“在教室里想笑而不敢笑”。但是,他对于辜鸿铭仍是非常地欣赏,并未以片面之言而废人。胡适更是罗家伦经常讨教甚而争辩的对象,所谈大半是文学革命之事。李大钊是新潮社的热心赞助者,罗家伦和他谈话的范围很广。此外,写《西潮》的蒋梦麟也是他尊敬的人物。
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
蔡元培到北大的一年,适巧也是罗家伦进北大的那一年——1917年。罗家伦回忆说:
当时的情形,可以说是暮气沉沉,真是腐败极了。教员之中,没有一点学术兴趣的表现。学生在各部挂名兼差的很多,而且逛窑子个个都是健将。所以,当时北京窑子里有“两院一堂”之称(“两院”者参议院、众议院,“一堂”者京师大学堂也)。
蔡元培初来北大时,本科分为4科,有4个学长。蔡到任后,重聘4科的学长——文科学长陈独秀、理科学长夏元瑮、法科学长王建祖、工科学长温宗宇。并决定工科按期结束以后,并入北洋大学;而将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大。这件事自然引起工科中很多的反对。
文科方面,则生气较多。胡适之是新从美国回来,章行严也到学堂来教几点钟逻辑。国文方面,则由蔡挑了一批章太炎的学生如黄侃(季刚)、钱玄同、沈兼士、沈尹默、朱希祖等;更有一位经学大师刘师培,和一位“两足书柜”陈汉章。还有一位刘半农,本来是在上海做无聊小说的,后来陈独秀请他到预科教国文。当时大家很看他不上,不过慢慢地他也走上正路了。
英文方面,则有辜鸿铭,担教外国诗。从前有几个英国人——英国下等流氓——在里面教英文,蔡到以后,一气把他们辞退了。这件事闹到英国公使馆出来干涉,而蔡不为之动,所以把无聊的外国教员肃清一下。但是以后所添的外国教员,也并不高明。除了一位地质系的葛利普是一位特出的学者,替中国在地质学上打下一个很坚固的基础。
理科方面,则有秦汾、何育杰、王烈、王星拱等一类人。法科则以官僚任教为多,如余荣昌、张孝簃等,都是大理院厅长一流的官。法科一直等到民国9年(1920)下半年,王世杰、周鲠生等加入北京大学以后,才日见起色。最初实在没有什么大的整顿。
所谓文化运动的出发点,还是文科。因为蔡元培对于聘请教授是主张兼容并包的。凡是一种学说苟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只要在学术上是说得过去的,他总让他在大学中有机会去发展。所以,拖辫子复辟的辜鸿铭,筹安六君子的刘师培,以至于主张急进的陈独秀,都能熔化在一炉;而北京大学遂有“百派争鸣”之势。(蔡之取兼容并包主义,有时候也有太过度的地方。从前有一位刘少少,做了一部《新改老》,挺可笑,蔡先生居然也让他在北大开一门功课。)
各派之中,势力最大、而且最易号召者,便是所谓新、旧文学两派。当陈独秀没有进北大以前,他就在上海亚东书局办了一个杂志叫做《青年》。胡适之不过是一个投稿的人;而易白沙这些人,都是这个杂志的主干。胡适之发表《改良中国文学刍议》一文,以八事相号召。此文发表以后,陈独秀就做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其主张较胡适之更为激烈。故“文学革命”4字,乃是陈独秀提出来的。胡适之又接上了,做了一篇《建设新文学革命》。因为胡适之本来于“革命”二字有点害怕,所以于文学革命之前面,戴了一个“建设”的帽子。
胡适之初到北京大学,罗家伦曾去看他,觉得胡适之对一般旧教员的态度还是十分谦恭的。后来因为他主张改良文学,而陈独秀、钱玄同等更变本加厉、大吹大擂,于是胡适之的气焰因而大盛,这里仿佛有点群众心理的作用在内。
当时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时候,大家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了;而钱玄同更加提出废除汉字的主张,所以许多人更目之为怪诞。他们因为要找一个反对的人做骂的对象,所以钱玄同便写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轩”的假名字。这封信是特地用旧派口吻,反对文学革命的。当时刘半农就做了一篇什么连刁刘氏鲜灵芝都包括进去的复信,狗血喷头地把这位钱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轩”骂了一顿。这封信措辞轻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来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丧。刘半农还有一篇《作揖主义》,也是同样的轻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不大起。
《新青年》的编辑与作者
当时的新青年社,是由6个人轮流编辑的。
陈独秀笔锋很厉,主张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惊人之语。他的毛病是聪明远过于学问,所以只宜于做批评社会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学术研究的文字。
胡适之在当时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国第一年的功夫,拼命地在写着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2遍,的确下过一番苦功。但是,这是依他在美国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作骨干而以中文写成的,所以写起来比较快,1年就完事了。当时他所做的《建设(新)文学革命论》,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还做了一些似词非词、似诗非诗的所谓“白话诗”,虽然失之于浅薄,但是在过渡的时代里,是很适合于一般人口味的。
钱玄同本来是一个研究音韵学的人,是章太炎的学生,是自己主张白话、却满口说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识所得很少、却满口说新东西的人。所以大家常说他有神经病,因为他也是一个精神恍惚、好说大话的人。他的哥哥钱询,做过意大利公使。钱玄同很怕他的哥哥。这个在外面一向主张很激的人,然而见到了哥哥,却一点也不激烈了。他当时主张废姓、主张废汉字,因此大家更觉得这种主张可怕,而更觉得钱玄同是同疯子一样。
沈尹默也是一个编辑,但是他是很深沉而喜治红、老之学(《红楼梦》与《道德经》)的人;手持一把羽扇,大有谋士的态度。北京大学许多纵横捭阖的事体,都是他经手的。他不做文章,也不会做。但是因为他常做的白话诗,而胡适之赞赏他的诗做得好,所以也就成为新青年6大编辑之一。
更有一位莫名其妙的,便是陶孟和。陶是英国的留学生,他外国书看得很多,是一位很好的读书顾问。但是,罗家伦觉得他的中国文字太坏了;而且他读书不若胡适之的能得简,且没有综括的能力,做出来的文章非常笨。以后他还出了一部《孟和文存》。只是因为他能够谈什么社会问题、家庭制度等,所以也成为一位编辑了。
第六位编辑是刘半农,当时大家对于他不很重视,乃是一种实在情形。以后北京大学派他到法国研究音韵,学对于他乃是一种很大的帮助。
《新青年》除了6位编辑以外,更有许多投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