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费老安排有关人员带领摄制组如约赶到梁先生家。梁先生和长子梁培宽已在厅内等候他们。据说这是梁先生几十年如此的待客规矩。梁先生的精神很好,面目清癯,目呈威严,看上去与惯见的照片没有两样。他头戴一顶黑色小圆帽,脚下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当摄像、灯光、音响都准备妥当后,梁先生手持讲稿,朗声讲起,开宗明义便指出:
“我从来说中国缺乏宗教,中国人淡于宗教。孔子就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拿孔子来说,他注重的是现实人生……有人将儒家称为儒教,这不对。儒家不是宗教。孔子的精神,是全部放在照顾现实生活上的……宗教则不能如此……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儒家,总是在现实生活中必恭必敬于眼前。宗教则必恭必敬于‘上帝’。故说中国人淡于宗教,中国人远于宗教。故说中国儒家不同于其他宗教……”
这就是梁先生的风格。他最后说:“中国所有的伟大宗教均为外来的……中国有的就是伦理。‘上帝’一词,古书上有,但不重要;而伦理在中国特别重要。伦理内容的根本精神,是‘互以对方为重’。这与西方的‘个人本位’、‘自我中心’不同……”
梁先生神态从容,侃侃而谈,令在场的人不由屏住呼吸。当时的情景,不禁使人回想起费孝通曾说过的这样一段话:“梁漱溟先生是我一向尊敬的前辈,是当代中国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是一位一生以事思考人类基本问题的学者……他的思想永远是活的,从不僵化……环顾当今之世,在知识分子中能有几个不唯上、不唯书、不唯经、不唯典?他是最认真求知的人,是一个无顾虑、无畏惧、坚持说真话的人……是一个为今后中国文化进行探索的前锋。”
录制了约3小时,拍摄结束后,梁先生与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并多次道谢。大家怕他累着,可他坚持要把他们送出门,目送他们离去。后来,录好的带子由费老带到香港,在研讨会上播放,得到热烈反响。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讲演竟成了这位蜚声海内外的国学大师的最后一次学术报告。
【大师小传】
梁漱溟(1893—1988),蒙古族,原名焕鼎,字寿铭、萧名、漱溟,后以其字行世。原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其长子梁培宽,次子梁培恕。
梁氏原是元朝宗室梁王帖木儿的后裔,出身于“世代诗礼仁宦”家庭;早年颇受其父梁济(巨川)的影响。青年时代又一度崇信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辛亥革命时期参加同盟会京津支部;曾热衷于社会主义,著有《社会主义粹言》的小册子,宣传废除私有财产制。20岁起潜心于佛学研究;几度自杀未遂,经过几年沉潜反思,重兴追求社会理想的热情,又逐步转向儒学。
1917—1924年,受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学印度哲学讲师,后升为教授;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阐发其“东方精神文明论”和新儒家思想,在学术界颇有影响。
1924年辞去北大教职,到山东菏泽办高中;又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发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乡村建设大意》、《乡村建设理论》等著作,推行乡村建设运动。1925年任山东省立六中(今菏泽一中)高中部主任。1928年至1929年任广东省立第一中学(今广雅中学)校长;将广雅精神提炼为“务本求实”4个字,并成为延续至今的校训。1931年在邹平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
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抗战活动,开始卷入政治生活的旋涡中;曾在重庆北碚创办勉仁书院。1939年发起组织“统一建国同志会”。1940年参加发起“中国民主同盟”,任中央常务委员。次年赴香港,创办民盟刊物《光明报》并出任社长。1946年参加重庆政治协商会议,并代表民盟参与国共两党的和谈。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从四川北上,出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委员。1950年后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孔子研究会顾问、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等职。1955年,由于批评当时的农民政策等,遭到政治批判。以后主要在家从事理论研究,发表《人心与人生》、《东方学术概观》等著作。80年代后期,以90多岁高龄仍然著文、演讲,继续宣传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
梁先生与山东邹平有着不解之缘,在遗嘱中表示要把自己的骨灰安放于邹平。今梁漱溟纪念馆坐落于邹平一中图书实验楼。
钱穆:讲学坚持以史救国
钱穆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4)生于江苏省无锡县荡口镇南延祥乡啸傲泾上七房桥之五世同堂。原名钱思嵘,1902年入小学担任教师时才改名为钱穆,笔名有公沙、忘未学斋主等。
钱穆是中国历史上知名的儒学大师。尽管他的一生历经抗战国难、流落香江、定居台湾等颠沛流离,但他却凭借对学术的执著与狂热,自成一家之言,最终成为一代学界宗师。
钱穆毕生以发扬传统文化为己任,弘扬国史,坚持以历史救国。尤其是他在抗战流离之际,冒着生命危险著成的《国史大纲》,成为两岸史学的重要经典文献。
中国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宗师”。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国学宗师。
任教北大,成一家之言
钱穆自幼天资聪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虽然家境贫寒,却仍刻学苦读。1901年入私塾,父亲钱承沛称赞他“前世曾读书来”。1906年,钱承沛因肺病逝世,临终前叮咛他要好好读书。私塾老师期许他能效法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在国学上成大器。
18岁那年,钱穆出任无锡市郊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教师,开始发表文章。1918年,24岁的他由商务书局出版第一本著作《论语文解》。
此后,钱穆任教于厦门集美中学、无锡师范学校及苏州中学,讲授国学概论。1920年秋,钱穆转任后宅镇泰伯市立第一初级小学校校长。1928年夏秋之交,他的妻子邹氏、新生婴儿及兄长钱声一先后逝世,钱穆开始挑起全家的重担,长侄钱伟长随他在苏州中学就读高中一年级。1929年,钱穆续娶张一贯,迎养母至苏州,长子钱拙在此时出世。《墨子》、《王守仁》等著作也陆续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1930年秋,在学者顾颉刚的极力推荐下,钱穆任北平私立燕京大学国文系讲师,时年36岁。他在《燕京学报》上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辩驳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误言,平今、古文经学之争,震惊北京学术界。隔年,钱转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师,开设中国上古史、秦汉史等课,讲授史学,终成一家之言。
钱穆个子虽小,但十分自信,两眼炯炯有神。平时虽不苟言笑,说话时却十分风趣、健谈。当时,在北大穿长袍上课的教授极少,陈寅恪却是个坚定的长袍主义者。钱穆对陈寅恪的学问十分佩服,看到陈寅恪穿长袍,他便也效仿改穿长袍,后来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钱穆不仅长于著述,也长于上课。在北大,钱穆主要讲中国上古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通史和中国政治制度史等课,每堂课2个小时。钱穆每次都是准点进教室,上堂就讲,没有一句废话,中间也不休息。由于博闻强记,上课时常常旁征博引,把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借古讽今,频出新见,很快声名大振,听课的人越来越多。
大约因为在家乡执教太久,钱乡音不改,上课时始终不脱一口无锡腔。开始学生听了很不习惯,但他的课讲得实在精彩,谁也舍不得离开。时间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无锡腔”很有味道。
钱穆自己从不觉得无锡话有什么不好,后来50年代在香港新亚学院演讲时,香港学生反映听不太清楚。有人问他要不要提供翻译,意思是译成粤语。他很不高兴地反问道,要译成英语吗,中国人怎么会听不懂中国话呢?
钱穆讲的中国通史,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课。这门课他先后上了8年之久。中国通史课每周2堂,每堂2小时。多安排在下午1点到3点。虽然这个时间是学生最容易疲倦的时候,但他却能把枯燥的历史课讲得绘声绘色,没有一个学生打盹或走神。除了北大学生,其他高校学生也慕名前来旁听。每一堂将近300人,坐立皆满,以至于学校不得不把小教室换成大教室。有的人一听就是4年。其中有一个姓张的学生,从北大一直听到西南联大,总共听了6年之久。钱穆也被学生评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有人把他与胡适并提,时称“北胡(适)南钱(穆)”。
北大学术空气自由,学生可任意选听与自己专业无关的课程;教授的观点也常常互相矛盾,大家可以自由地展开辩论。钱穆治学非常严谨,他坚持己见,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一次讲上古史时,有人告诉他,主张疑古的北大名教授钱玄同的儿子就在他的班上,让他讲课时注意一点分寸,别引起误会。但他毫不避讳,当众声称“若言疑古,将无可言”。
当年,北大有三个知名的教授,被称为“岁寒三友”。所谓“三友”,就是指钱穆、汤用彤和蒙文通三位先生。钱先生的高明、汤先生的沉潜、蒙先生的汪洋恣肆,都是了不起的大学问家。
当年,燕大发通知多用英文,或许是受到美国文化影响的原因。有一次,钱穆接到一份水电费缴费通知,上面全是英文。当时水电费须按月缴。可是他的英文不好,接到英文通知时感到很气愤,索性不缴。年底时,学校来人问他收到通知没有?他说收到了。来人又问:为何不按月缴费?钱穆愤然回答:吾乃国文教师,不必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学校发英文通知?对方一时哑然。
还有一件事也很能见钱穆的性格。胡适对钱一向十分欣赏。有人向他请教先秦诸子的有关问题,胡适便让他们找钱穆,说你们不要找我,钱穆是这方面专家,你们找他。见胡适这样推崇钱穆,大家对钱穆也另眼相看。
一次胡适生病,许多人都争先前去拜访,乘机联络感情,钱穆却偏偏无动于衷。朋友知道后,对钱穆大加责备,认为他太寡情,辜负了胡适对他的一片好意。钱穆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两回事,怎能混为一谈?如果他帮助过我,说过我好话,我就去看他,那叫我今后怎么做人?钱穆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在北大教授中,钱穆除了学问好,人品亦佳,在师生中有口皆碑。他平时不苟言笑,埋头治学,惜时如金,但决不是一个酸夫子,而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也很懂生活的人。他毕生有两大爱好,一是昆曲,一是旅游。
他在常州中学时,受老师的影响爱上昆曲,自谓“余自嗜昆曲,移好评剧,兼好各处地方戏,如河南梆子、苏州滩簧、绍兴戏、凤阳花鼓、大鼓书——兼好”。因为热爱昆曲,由此喜欢上吹箫,终生乐此不疲。长兄好笙与琵琶,他喜欢箫笛。当年在乡教时,兄弟二人课余常常合奏《梅花三弄》,成为早年的一大乐事。
钱穆特别欣赏朱熹的“出则有山水之兴,居则有卜筑之趣”的生活方式,也自觉实践。他读书治学都尽可能选择环境清幽、景色绝佳的地方。初到北大时,一段时间他借住在朋友汤用彤家。汤家位于南池子边,紧靠太庙,四周广布古柏草坪,“景色幽茜”。他在西南联大写《国史大纲》时,居住的宜良县岩泉寺山明水秀,更是人间仙境。其后借读的苏州耦园还读我书楼,三面环水,“有池林之胜,幽静怡神”。晚年栖居的台北外双溪素书楼,依山面溪,是台湾有名的风景胜地。
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话用来形容钱穆再合适不过。钱穆治学之余,每到一处,总要遍访名胜,游山玩水。在北大几年,他几乎年年出游,“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几乎遍及山东、山西、江西、河南、湖北等周边地区。即使在西南联大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也照样游兴不减。许多当地人没有去过的地方,他都游到了。在遵义浙大执教时,适逢学生李埏也来任教,于是钱拉着他一起遍游遵义山水。李埏已精疲力竭了,他仍兴致勃勃。李埏原以为老师这样的人一定终日埋头读书,不想他长日出游,大为感叹:“不意先生之好游,乃更为我辈所不及。今日始识先生生活之又一面。”对他的诧异,钱穆自有一番解释:“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这才是钱穆。
抗日战争以后,钱穆历任西南联大、华西大学、中央、齐鲁、武汉等大学教授,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长,依然是讲授上古史、秦汉史、政治制度史等课程。并于1939年云南避难期间,在岩泉寺完成学术代表作——巨著《国史大纲》。
创办香港新亚书院
1949年,大陆时局紧张,大批自由派学者随******迁往台湾。钱穆虽然没有赴台,却因为****学者对他的攻讦,被迫离开新中国的土地。后来,他应张其昀之约,与不少知识分子经广州南避香港。
避居香江的钱穆,未能因此避开政治纷扰。******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点名批判钱穆、胡适和傅斯年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所能控制的极少数人”。
身处英国殖民地,自认是流亡知识分子的钱穆,除在徐复观主持的《民主评论》上发表文章外,又与谢幼伟、唐君毅、崔书琴等学者,借用华南中学在九龙伟晴街的课室三间,筹办“亚洲文商夜学院”,招收港、台学生60余人,实现为中国人办教育的理想。
1950年秋,上海商人王岳峰斥资,在九龙深水埔桂林街61—65号购得新楼三楹,供作新校舍。其占地虽不大,也无图书馆,但亚洲文商从此由夜校改为日校,并更名为“新亚书院”,钱穆出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