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虹销雨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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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只身入虎穴 偶得惊天秘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这日不过酉时正中,孔婉秋便来到数日前与何徐行约好的地方,踱着莲步环顾四周,葱指不时把玩着衣角,举止优雅、神情恬静,只是美眸中不经意闪现的焦虑和紧张暴露出她眉眼间那么一股如万年冰山般似有似无且化不开的淡淡忧愁。眼见着万家灯火渐进稀疏,耳闻着百姓轻语化作低吟,孔婉秋不自觉地加快步伐,揪着衣角的葱指泛着白青之色,神色中有那么一点仓皇无措,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有那么一缕毅然绝然。

孔婉秋轻叹了一声,葱指不再折磨已皱不可堪的衣角,抬起头仰望着深色天空,不知开阖。

是在品味一碧如洗的天际里闪耀的明星?

是在回忆脑海中不断翻阅的辛酸往事?

还是在让那堪堪溢出岸堤的水花重又溯回那眼碧玉般的秀湖?

就在孔婉秋出神之际,右肩忽地被轻拍一下,整个身子轻轻颤抖又于刹那间复归平静。孔婉秋自忖习武有成,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却不料遭人欺近身后而不自知,虽有分心之故,但仍觉彻骨寒意游遍全身,由脊椎直冲脑门。若是来人对自己稍有歹意……一念及此,孔婉秋再不敢往下深思。不及多想,孔婉秋慢慢转过身来,神情似毫不在意,更断无稍失方寸之举,只有她自己晓得,此刻已是后背微湿、全身崩紧,右手处袖箭更是蓄势待发,只待来人稍有异动便鱼死网破。

孔婉秋转过身向来人瞧去,双眸先是亮了起来,立马又不知怎的迷蒙蒙地雾了。孔婉秋不断眨着眼睛,似要将眼前不知何时弥漫的浓雾驱散开,却不料这浓雾活脱脱的光棍和赖皮一个,驱不尽吹不散,任性到为之无奈。孔婉秋右腕微动,悄悄收起袖箭,甜甜一笑,“何公子,您来啦!”言语中泛着一丝欢喜的颤抖和彻底放松下来后的轻悦。

何徐行上次匆忙别过未及细观,此时定睛望去忍不住啧啧惊叹,真个“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秋水明瞳,鼻琼唇樱,嫣然巧笑时现一弯星月,两泉圆溪映带星月左右,目之所极隐有阵阵醉意袭来,飘飘然不知今昔何昔,仿佛圆溪里流淌的不是清澈的溪水,而是窖藏二八的醇美女儿红。丹唇轻起,其音恰空谷幽兰,似黄莺出谷,音之所触,万籁顿静。

何徐行痴了片刻,过了会方才有些结巴地回道,“让你久等了”。孔婉秋一扫方才的仓皇忧郁,右手葱指轻拉起何徐行左袖,低声道,“何公子,请随婉秋来。”何徐行不知为何忘了收回左手,任由她轻拽自己的衣袖前行。

盏茶功夫后,两人已至王府附近,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孔婉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拽着何徐行奔了里许,心下既觉羞涩又感歉然,俏脸升起丹霞。何徐行忽觉隐约处有淡淡梅香被寒冷之风吹入鼻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心中疑惑,不知哪家梅花能盛开出如此芳香。“何公子,你能来此,婉秋当真是感激不尽”。何徐行连忙摆手,“其实我本来……”,说到这里,何徐行顿了一下,片刻后道,“你一人前来,总归不妥”。

孔婉秋不是扭捏之人,立马收起小女儿姿态,瞬间便成了一位指点江山的飒爽女将。孔婉秋右手食中二指并指示意一处,“待会我入府走一遭,你还同上次那般在府外接应,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未出来,何公子便请回吧,天寒地冻且莫久留。”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言语中微微颤抖,有决意释然的洒脱,又有破尽世事的出尘。

何徐行朝左侧望去,见其双眸微咪,秀眉轻皱,心中某种心弦被撩拨一动,仿似弹出了一曲乐谱,又恍如唱出了一段靡靡之音。寒风将其秀发吹着拂过脸颊,既轻且柔,既麻且酥。何徐行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夜空,眼前似有盈盈笑语在耳边悬荡,片刻后有低下头来,神情落寞“璧人如云我是泥,云泥之差注定天壤悬隔。”

何徐行呆了一呆方才想起什么,问道,“孔小姐此行有何打算,可否告知?”孔婉秋歉然一笑,右手指向前方回道,“何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徐行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不就是亲王府么,京城中人何人不知。”

孔婉秋又道“那你可知,亲王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何徐行听到此处诧异道,“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兵不说,身边更是高手如云,怎会如此?”孔婉秋摆了摆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此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须往王府一探究竟,知己知彼后再行打算。”

说罢,孔婉秋从左袖中抽出一张纸慢慢摊开。此刻月匿乌云,唯点星闪缀,难以瞧清楚纸上何物,何徐行凑过脑袋近前观看,顿觉梅花之香又隐约传来,下意识地出了神。

何徐行摒除杂念定睛望去,却是一位中年男子的画像。此人脸方额高,眉浓眼硕,虽不俊秀,却自有一股威严风仪,只寥寥数笔,其面貌形象气质风度赫已跃然纸上,断难忘却。

孔婉秋左手轻抖、右手稍送,画像即重回左袖,不等何徐行回话,便准备迈脚往王府而去,不料右肩微微一沉,脚步说什么都迈不开去,疑惑之语尚未出口,一条身影已从右手边蹿出,几个起落间便来到王府墙角下。孔婉秋伸出右手在嘴唇边圈出半环还待呼唤何徐行回来,却见何徐行转过身来对其轻轻一笑,嘴唇轻张,又回过身去。但见他双脚微屈,十指搭上墙沿,脚尖轻踏墙隙,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朝府内望去,片刻后手足双腕微动,整个身子似飘如移落入府内。

孔婉秋见其一手轻身功夫,若不是四下寂静且非良善久处之地,便忍不住叫得一声好来。甫念及王府乃龙潭虎穴之地,不免为其担心,心中不断责怪自己,“何公子与我不过萍水相逢,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愧疚一生?”忽的,孔婉秋想起何徐行临去前嘴唇轻张地说了些什么,双手合十为何徐行默默祈祷了一番后复又打起精神、萌生斗志。“君于城隅语相逢,婉秋俟君于城隅”,孔婉秋心想着。

何徐行轻轻落入府内,如狸猫般不发半分响动,落地后背靠墙壁单脚蹲起全身蓄力,打量着王府内的动静。许是地处偏僻,又或是夜已深沉,王府内竟是异常安静,然而在何徐行的眼中,却不知为何总觉有阴风扑面而来,感觉此行与将头颅送入虎口无异,心里忍不住胆怯了三分。方才热血冲脑不及细想,这当口不免有些悔意,懊恼着自己的意气冲动与蠢不可及,更是有些惶恐畏惧,总觉再往前直如羊触虎股、雀抚鸠儿,若不是顾及男儿颜面和江湖道义,只怕定然落荒而逃。

何徐行右手轻抚胸口,闭上双眼狠狠地呼吸着凛冬中的刺骨寒风,渐觉捶鼓般的心跳随之而缓并渐进平复。何徐行不知王府底细,心想着灯火通明处定是王府正中,于是只往声重灯明处而去,行不片刻便发觉王府中灯火阑珊处皆有众多兵卫来回巡逻监视,实是外松内紧。亏得何徐行目力稍异常人,又仗着近来轻身功夫略有长进,故每能于泄露身形前刻借着府中墙角、树木和花坛等物藏匿起来。

一路有惊无险,不一会的功夫便来到一处方圆数亩院落的外侧,距其百米开外瞧见院落内兵卫无数,防守甚严。何徐行心下揣测,此处当是王府正中之所,再往前半步必被揪出身形。于是寻了离之稍远且视线颇佳的偏僻黑暗之处,隐匿好身形后悄悄向院落瞧去。

院落内兵士里三层外三层,来回巡逻,鱼贯穿梭。兵士皆配剑披甲,藉着灯光闪烁,人人神情紧张严肃,眼中凶光外露杀气隐现,屋脊处隐约可见箭尖不时闪现幽暗的光辉,见之肤冷心寒,又恍惚能瞧见弓箭手如野狼般镇定冷冽的眼神,如坠冰窖。何徐行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强忍着掉头而走的冲动硬着头皮继续观望,本能地将身子挤入更黑暗隐蔽的墙角并蜷缩地更卑微渺小,就算有人察觉也定然以为不过府中圈养的猎狗窝在墙角瑟瑟地举蹄如厕。

寒风吹入领,静闻眉断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何徐行恍惚记得院内的兵卫业已更换数拨。龟缩在墙角,不能走动取暖,连更换姿势也得相机而择,何徐行感觉整个身子都僵了起来,好似冻成了一块冰坨,牙齿不听使唤到唯有紧咬食指方能不相互打架互殴,尽管已经运气抵挡严寒,但终究“人力有时而尽,天地似无实极”。何徐行心想着,此番下去,定得活活冻死,此念一起退心顿生,便悄悄猫腰而起,准备无果而归半途而返。

就在何徐行打算离开之际,院内嘈杂声忽起,何徐行又立马蜷缩起身子。只见百余配剑披甲兵士由屋内有序而出,列队站成两排,中间留出丈余通道。兵士虽多,但是脚步之声宛如一人,只是雄浑厚重得直入耳膜,若是如此倒也罢了,连走动中配剑击打铠甲的声音竟也出奇一致,始听清脆悦耳颇为细腻动听,再听却有一股杀伐之气由金属间渗透而来,好似泛着血色,让人不寒而栗。

稍后,从屋内走出五人,为首一人身着黑色貂衣,自带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势,紧随其后约莫是一位大将,身过八尺魁梧得紧,一脸络腮胡,自左眉至下颚有一处刀疤,平添一股煞气,再远也能瞧得清楚。再后由两名兵卫押解着一人,衣衫褴褛,兵卫手劲似乎颇大,被押解的那人只能低着头佝偻着身子,故而难辨年龄相貌。何徐行定睛向为首那人瞧去,总觉似曾相识,过了片刻方才醒悟,似与孔婉秋所拿画像描绘之人有八分相似,只是苦于离之颇远,故而难以断言。

为首那人回头向那位大将说了些什么,似乎得到大将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接着大手一挥,似乎在传达着什么命令,气态甚是威严。不过应了那句旁观者清,何徐行总觉其中颇有蹊跷,虽仍觉此人气势颇足,颐指气使处与官宦无异。等等,忽的何徐行眼前一亮,心里胡乱琢磨着,民间素有传闻亲王仁慈爱民,可与此般神情似有出入。只是何徐行也知民间传闻多为以讹传讹且皇家之身素擅明哲保身,断不能轻信当真,故而此番瞎琢磨的念头只在心间一掠而过。

片刻后,为首那人与身边大将转过身并肩回了正厅,边走边交谈,言谈中似乎颇有得意之色,隐约能听见两人爽朗肆意的笑声。接着,院落内出列十余名兵士,连同被押解那人并其原先两位押解的兵士一同走出院落,拐入旁边小径。许是押解的两名兵卫因走动而松了一部分力气,被押解那人在即将走入小径的那刻似已忍受不住因久低头颅而酸累的腰,故而抬起了头并作势直起腰来。旁边兵士立马呵斥一声,忙加重力气,那人复归低头佝偻状。远远看出,像一条流浪的小狗那般可怜。

然而,只这“惊鸿一瞥”,已在何徐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忍不住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怎能不震惊,怎能不诧异,那人与孔婉秋所拿画像描绘之人也有七八分神似,虽然那人神情落寞、精神萎顿,但那种威严气势终究是铭刻在骨子里的,难以剔除,还有那身段相貌也是做不得假的。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何徐行此刻一脸茫然。

何徐行抬了抬头,好像起风了,心中念叨,山雨欲来风满楼,白云千载空悠悠。

毕竟年轻气盛,何徐行怯心稍去,好奇心盛起,打算跟踪而去。许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何徐行刚要起身便觉双腿麻痹,用双手推拿片刻始有知觉,在夜色的掩护下趁着院落内兵卫不留神之际,朝押解的方向疾奔而去。

幽幽黑暗,步步危机。

多年以后,卧病床榻弥留之际的何徐行将右手抚在胸口,“总有那么一瞬间,将选择交给命运,从此只能在魔鬼与天使间捭阖交易,只能在梦中怀念那远逝且向往的曾经,并深深地为之遗憾,但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