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天我和父亲就得到十五里以外的镇上去,拿些野物的毛皮换取生活必需的东西。
这一天的集上人很多,山里人背着他们编的筐箩竹器拥到街上。我和父亲转了一圈,看到一个板楼下面围着一堆人,仰望上面贴的两张黄纸。两年拿枪的团丁歪着身子站在高处。我们走到跟前,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冲父亲说:“打猎的,那上面写的啥子呦?你念一念我听听,我这眼睛啥也看不清了。”
父亲刚要开口,团丁高声说:“山里人,你们听着!这两张悬赏的告示是县里黄威虎大团总发的。第一章捉拿鲁成、钟老三(听到这,我的心一阵紧缩,父亲使劲捏住我的手)鲁成就是鲁石匠,钟老三是木匠。这二人都是共产党,东山红军游击队的头。谁要能割下他们的脑袋,鹰头洋一千块!一千块大洋,铮铮响的鹰头样啊!”说到这儿他把话头一顿,又提高了嗓门:“可是,谁要是知情不报,私通东山游击队,那可要满门抄斩!”他又喘了一下气,“这第二张告示是找大熊猫。谁更能给黄团总带路找到大熊猫,赏袁大头五百块。采药的,打猎的,你们发财的机会到了……
“好大的价钱啊!可惜,我的年岁太大,手脚不灵了!“老头儿不高不低的声音感叹着。他咳了两声,朝团丁说:喂,小伙子,黄团总养了你们这些拿枪的,怎么捉个石匠和猫都得贴告示求别人?把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都送给人家,多可惜呀!”
老头儿颤颤抖抖地摇了摇头,用似乎同情又似乎挖苦的语调说:“看看你们的裤子,还像个当兵的奥秘?”
团丁惶惑地看看下身衣裳的破洞,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父亲眉飞色舞地看了看我:“走!洪娃。”
我们拐了个弯儿,走进黄威虎在镇上开的收山货的铺子。黄威虎仗势垄断了皮毛的收购、发货,高利盘剥猎人和顾客。这个大恶霸杨乐意或打手,还拉了许多人,自封为民团团总,是穷人的死对头。听爸爸说,前些年大革命的时候,闹农民运动,差一点把他抓住。后来他投靠了国民党,又卷土重来,杀了许多人。每次提起他来,父亲的脸色都变得非常可怕,好像再山里要与一头猛兽搏斗。
父亲带我背着毛皮,一进山火店的门,白老板就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每次见到我父亲总是这样使人讨厌地皱着脸皮。这次还叫小伙计捧出水烟袋来。父亲摆了摆手,在柜台外边坐下。买卖谈好了,当我看到我们的豹子、麂子和青羊大小七八张毛皮和三张熟好的皮子,才换得一小袋米、二斤盐、三盒火柴的时候,我真想拿起这些东西向这个白脸狼奸笑的歪脸上打去。
“走吧,孩子。”父亲威严地说,“在这个世道下是没有什么公平的!”
“欧阳先生请留步。”白脸狼疾步走出柜台。
“有什么话吗?”父亲停下来。
“这是黄团长差我奉送给您的一点礼物。”
青色的酒,花花绿绿的标签映着白脸狼嬉笑的面皮。
“白老板,”父亲严厉地一字一句地说。“你心里明白,凭我那些毛皮,要换你们这些东西几倍也有宽裕把?但今天你家老爷做礼物送给我,我是不能接受的。”
“黄团总还有话捎给您。”
“说吧。”
“请到柜台。”
“不必了。”
“好,好!”白脸狼向小伙伴使了个眼色,小家伙很快走出去掩上了门。他这才放低了声音:“团总有意请您入伙,在他的团里带个队!”
“我是猎人,怎么能当看家狗呢?”父亲严肃地说。
“凭你的枪法和您在农民运动中的声望,不愁以后没有高升。”
“是啊,过去我参加农民运动,一向是你们家老爷的对头;如今他请我当团丁,不怕有人敲他的后脑勺吗?”
“团总是海量,他也是为您着想……您何必总终日奔波,和那些野兽周旋,餐风露宿过那个苦日子呢?”
“我习惯了山里的生活。走,洪娃!”
我狠狠一脚踢开了门。
“爸爸,黄威虎为啥拉你当团丁呢?”回家的路上我问。
父亲一时没回答,过了一会才摸着我的头说:“我也弄不清楚……但是爸爸绝不会给这条恶虎去当爪牙残害百姓。”走了一段我又担心地问:“爸爸,他们能捉到鲁叔吗?”“他们休想!”父亲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沉默地走路,隔一阵,父亲好像想起了一段心事,继续讲:“孩子,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和我一起闹农民运动的,有一个年轻的石匠,小伙子二十来岁,一副好手艺。他经常帮助穷人铲辗子修磨,宣传组织农会的道理。暴动失败后一个夜里,他还在镇上路口一家地主的牌坊上刻了‘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后来黄威虎捉住了他,让他给黄家刻‘功德碑’,他宁死不肯。黄威虎牙咬切齿地说:‘好吧,你不肯给我刻碑,我就在你身上刻,我就在你身上刻!’这个狠毒的恶霸就让他的打手,用火红的烙铁在石匠的背上烙上了‘终身为奴’四个斑斑的伤疤……”
“后来哪?”我激动地问。
“后来,他逃出虎口,又在自己的前胸刺伤了‘革命到底’四个字,一口气跑到江西投奔了井冈山。”
“真是英雄啊!”
“孩子,你要做这样的人。”
直到夜里,我想起父亲讲的故事,还好就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