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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变与中国特质】占卜之为物

我不是汉学家,但因为曾接触过《易经》这本伟大典籍,所以愿意写下这篇序言,以作见证。同时,我也想借此良机再向故友理查德·尉礼贤致敬,他深切体会到他翻译的这本《易经》在西方是无可比拟的,在文化上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假如《易经》的意义很容易掌握,序言就没有必要写。但事实却不是这样,重重迷障正笼罩在它上面。西方学者往往将它看成咒语集,认为它太过晦涩难懂,要不然就是认为它了无价值。理雅格的翻译,是到目前为止唯一可见的英文译本,但这译本并不能使《易经》更为西方人的心灵所理解。相对之下,尉礼贤竭尽心力的结果,却开启了理会这本著作的象征形式的途径。他曾受教于圣人之徒劳乃宣,学过《易经》哲学及其用途,所以从事这项工作,其资格绰绰有余。而且,他还有多年实际占卜的经验,这需要很特殊的技巧。因为尉氏能掌握住《易经》生机活泼的意义,所以这本译本洞见深遂,远超出了学院式的中国哲学知识之藩篱。

尉礼贤对于《易经》复杂问题的说明,以及实际运用它时所具有的洞见,都使我深受其益。我对占卜感兴趣已超过三十年了,对我而言,占卜作为探究潜意识的方法,似乎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在1920年代初期遇到尉礼贤时,对《易经》已经相当熟悉。尉礼贤除了肯定我所了解的事情以外,还教导我其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懂中文,而且也从未去过中国,但我可以向我的读者保证,要找到进入这本中国思想巨著的正确法门,并不容易,它和我们思维的模式相比,实在距离得太远了。假如我们想彻底了解这本书,当务之急是必须去除我们西方人的偏见。比如说:像中国人这样天赋异禀而又聪慧的民族,居然没有发展出我们所谓的科学,这真是奇怪。事实上,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以往被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上,这种观点目前正处在巨变之中,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无法完成的任务,当代的物理学正求完成。因果律公理已从根本处动摇,我们现在了解我们所说的自然律,只是统计的真理而已,因此必然会有例外发生。我们还没有充分认识到:我们在实验室里,需要极严格的限制其状况后,才能得到不变而可靠的自然律。假如我们让事物顺其本性发展,我们可以见到截然不同的图像:每一历程或偏或全都要受到机率的干扰,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因此在自然的情况下,能完全符合规则的事件反倒是例外。

正如我在《易经》里看到的,中国人的心灵似乎完全被事件的机率层面吸引住了,我们认为巧合的,却似乎成了这种特殊心灵的主要关怀。而我们所推崇的因果律,却几乎完全受到漠视。我们必须承认,机率是非常的重要,人类费了无比的精神,竭力要击毁且限制机率所带来的祸害。然而,和机率实际的效果相比之下,从理论上所得的因果关系顿时显得软弱无力,贱如尘土。石英水晶自然可以说成是种六面形的角柱体——只要我们看到的是理想上的水晶,这种论述当然非常正确。但在自然世界中,虽然所有的水晶确实都是六角形,却不可能看到两个完全相同的水晶。可是,中国圣人所看到的却似乎是真实的,而非理论的形状。对他来说,丰富的自然律所构成的经验实体,比起对事件作因果的解释,更要来得重要。因为事件必须彼此一一分离后,才可能恰当地以因果处理。

《易经》对待自然的态度,似乎很不以我们的因果程序为然。在古代中国人的眼中,实际观察到的情境,是机率的撞击,而非因果链会集所产生的明确效果——他们的兴趣似乎集中在观察时机率事件所形成的缘由,而非巧合时所需的假设的理由。当西方人正小心翼翼地过滤、较量、选择、分类、隔离时,中国人情境的图像却包容一切到最精致、超感觉的微细部分。因为所有这些成分都会会聚一起,成为观察时的情景。

因此,当人投掷三枚硬币,或者拨算四十九根蓍草时,这些机率的微细部分都进入了观察的情景之图像中,成为它的一部分——这“部分”对我们并不重要,但对中国人的心灵来说,却具有无比的意义。在某一情境内发生的事情,无可避免地会含有特属于此一情境的性质。这样的论述在我们看来,可以说陈腐不堪。但这里谈的不是抽象的论证,而是实际的状况。有些行家只要从酒的色泽、味道、形态上面,就可以告诉你它的产地与制造年分。有些古董家只要轻瞄一眼,就可非常准确地说出古董或家具的制造地点与制造者。有些占星家甚至于在以往完全不知道你的生辰的情况下,却可跟你讲你出生时,日月的位置何在,以及从地平面升起的黄道带征状为何。我们总得承认:情境总含有持久不断的蛛丝马迹在内。

换句话说,《易经》的作者相信卦爻在某种情境运作时,它与情境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性质上都是契合的。对他来说,卦爻是成卦时情境的代表——它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时钟的时辰,或者历表上季节月分等划分所能作的,同时卦爻也被视为它成卦时主要情境的指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