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北邻亚洲,南接太平洋,位于西藏与锡兰(斯里兰卡)之间,其领土在喜马拉雅山山脚与阿丹姆斯桥处突告结束。蒙古世界从其中的一端开始展延,另外一端则是南海群岛之“乐园”。锡兰与印度差异之大不下于与西藏间的差异。在印度领土的任一头我们都可发现到“大象之迹”——巴利文经典曾如此尊称大雄佛陀的训示,此事颇堪玩味。
佛陀的救赎正道是哲学与神迹的一体化,其结合非凡可观,但为什么印度后来反而丧失了这种最伟大的荣光呢?这点我想我们都知道,因为人类不可能永远处在觉悟与勇猛精进的颠峰。佛陀是位突如其来的侵入者,他扰乱了历史的行程,但历史的行程后来又压过了他。印度宗教就像座宝塔般,诸神如蚂蚁般往上爬升,它从最低层雕刻的大象处爬升至建筑物最顶层中央的抽象性莲花。最后,诸神变成了哲学的概念。身为十方世界精神导师的佛陀说道:悟道者甚至可成为他的神之导师及救赎者(不像西方“受启蒙”者所宣称的,人只是他愚蠢的弃儿)这明显的是过头了些,印度人的心灵在整合神祗方面,还没达到可以“使他们依赖人类心灵才能成立”这样的程度。在奇迹中(任何的天才都可说是种奇迹),人类的心灵可以扩充至极。佛陀自己本人如何能够获得这样的慧见,而又没有丧失掉自我,这真是奇迹。
佛陀将诸神缓慢的转化成概念,这样的行为干扰了历史的行程。但真正的天才总是侵入者,也是干扰者,他从永恒的世界向时空的世界说话,所以他总是在正确的时间里说些错误的话,因为在历史的任一时刻里,永恒的真理从来没有真实过。转化的行程总必需暂停一下,以便消化天才从永恒之库中创造出来的彻底非实用之事物。但反过来讲,天才也是他的时代之治疗者,因为他透露出来的任何永恒真理都有医疗的机能。
然而不管怎么说,转化过程的远程目标才是佛陀期望的,只是要达到此目标,往往不是一代甚或十代可以完成的。它需要更长远,至少几千年的时光,因为人类的意识如果没有飞跃发展,不可能实现预期的转化。最多我们仅能“信仰”,就像信仰佛陀说的,或基督说的一样。神佛的跟从者明显地这样做,他们假定——就像“信徒”永远会这样做的一样——信仰就是一切。当然,信仰之事非同小可,但它只是意识实体的代用品,这种实体基督徒原本归拨到尔后的来生才有的。此种“尔后”意指人类预期的未来,这纯是宗教的直觉才可以预期的事。
佛陀从印度生活及宗教里消失了,其情况远比我们设想尔后大灾难落到基督教身上时,耶稣即将消失的惨状还要惨,甚至于比希腊罗马宗教从今日的基督教里消失的情况还要严重。印度人不是不对它的大师之精神感恩怀念,无疑地,我们可以看到古典哲学的兴趣复苏的相当可观,某些大学如加尔各答或贝那劲斯都有很重要的哲学系,但它们主要着重的乃是印度古典哲学以及数量庞大的梵文文献。巴利文经典显然不在研究的领域内,佛陀也不能代表真正的哲学,因为他要向人类挑战,而这不是哲学需要做的事。哲学就像其他科学一样,需要充分的理智游戏,自由自在,不受道德或人为的纠缠之干扰。但同样地,有极少数的人也需要作点“有关它的事情”,但不必要一头栽进远超过他们耐心与能力之上的伟大议题。毕竟说来,这些议题还是对的,只是多少有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罢了。天才神圣的性急质燥也许会干扰一般市井小民,甚至激怒他们。但经过数代之后,这些市井小民会变得只是纯粹数目字的意义而已,事情一向如此。
我现在想说些很可能会冒犯我的印度朋友的话语,虽然事实上我毫无此意。据我的观察,有件事情相当独特,一位真正的印度人并不思想,至少不是我们所说的“思想”的意义,在这方面他与初民非常接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是初民,而是他思考的历程令我们联想起初民创造思想的途径。初民的理路主要是种无意识的功能,他只感受其结果。在从原始时代起就未曾中断,几乎绵延一气的文明里,我们竟然也可以目睹到这种特殊的状况,这或许不算太匪夷所思罢。
我们西方则从原始时代开始,就遭到一种高出一大截的文明的心灵及精神的入侵,因此,其演进突然被打断掉了。我们的情况虽然不像黑人或波里尼西亚人那么糟——他们和比他们高出无限的白人文明相遇是极为突然的——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我们被阻挡的时刻,依旧是处在野蛮的多神教时期,而多神教被排除或被压抑的时期也不算太久,它只是数世纪以来的事。我相信这样的事对西洋人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扭曲,我们的精神被扭转到一种我们尚无法所及,也不可能真正名符其实的状态。但要达到这样的状态除非是意识心灵与无意识两者真正的分离,否则不可能达到。我们的意识确实已从非理性与本能冲动的沉重负荷中获得解脱,可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是牺牲了人的整体性。我们的人分裂成为意识人与无意识人。意识人日渐驯化,因为他已从自然人或初民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我们一方面越来越讲规矩,越重组织,也越来越理性,可是一方面仍是处在一种强压抑住的初民地位,与教育及文明彻底绝缘。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放纵自己,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也可以解释底下活生生的可怕事实:我们爬上科技事业山峦越高,我们越可能误用发明,越可能趋向危险邪恶。试想人类精神的胜利有多伟大!我们已有能力在高空飞翔,千百年来人类朝思暮想的美梦终于一旦成真。但我们也应当试想现代战争中落弹如雨,轰炸不停的景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文明!这样的现象毋宁更展现了一项无法否认的事实,此即当我们的心灵高升,征服长空之际;我们的另外一个人格,也就是被压抑在下的蛮性个体却已直坠入地狱。千真万确,我们的文明可以以其成就感到自豪,但我们也应当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条路确实不是人类走向文明唯一可以走的路,而且也绝不是一条理想的坦途。我们可以设想另外一项比较令人满意的取代方针。可以不片面发展人性,而是从人的全体性出发。我们可以在人的意识层面上,再加上一种环绕大地、向下扎根的原始层面之重量,经过这样的过程后,我们可以避免上下两阶层致命的解体。当然,费尽心力想和今日的白人做这种实验是无济于事的,这样只会导致白人内在生命发生更悲惨的道德问题或思想问题。然而,假如白人不想使用他自己聪明绝顶的发明摧毁自己的种族的话,他早晚必须严肃考虑如何进行自我的教育。
不管白人最终的命运如何,我们至少可以举出一个既拥有原始性格的基本特征,而且其人从头到尾整体都照顾到,未曾稍有疏漏的文明来。印度文明及其心性和它的庙宇非常相似,印度庙宇的雕刻中,不管神圣野蛮,只要是众生的形形色色,它都搜罗殆尽,因为它代表整个宇宙。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印度看来如梦似幻。因为当我们被推回到无意识的状态时,我们发现到此间的世界未分化,无文明,原始如初。这样的状态我们只能梦想及之,意识则势必排斥之。印度代表文明人的另一条途径,这条途径里没有压抑,没有暴力,没有理性主义。你可以在同一市镇、同一街道、同一庙宇及同一里邻里面,看到文明发达至极的心灵与最原始的心灵同肩并列,两无嫌弃。在精神内涵最丰富的心灵创造物中,你可以辨识出活生生的原始性格之痕迹,而在褴褛半裸的文盲村夫的忧郁眼神中,你又可以读出无意识的冥契主义之真理。
我以上所说,只是想用以解释我所谓的“无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坦然宣称:谢天谢地,幸亏有一种人未曾学习思考,而是一直体受他的思考。这种人不断将他的神只转化成一种建立在本能上的形色思维。他抢救了他的神,他的神与他同活同在。你当然可以说这样的生活是非理性的,既丑恶又残忍,而且病死交替,可怜不堪。但这不多少也显示了充实圆满,带有深不可测的情念之美吗?确实,我们可以说印度人的逻辑理路相当可笑,当我们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西方科学竟然可以和我们所谓的迷信携手井肩,和平共存时,很难不迷惑万端。印度人毫不介意表面上看来无法调解的矛盾吗,它只是此种思想本身一种特殊的质性,与人无关,因此人无需为它负责。思想是如其自如呈现的,不是人制造出来的。印度人并不想将大千世界的一切精微一一展现,他只想朗照全球。他当然不知道我们(西方人)可以将活生生的世界夹紧在两个概念之间,动弹不得。我们是否曾停下来想过:就在“概念”此一词汇本身里,即藏伏着多少征服者的意味概念,意指“彻底抓紧某物”,这就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方法。但印度人的“思想”,是视野的增进,而不是侵入并掠夺尚未征服的自然界。
假如你想学得无上法门,印度可以教导你。你不妨将自己包裹在道德优越感的大衣底下,走到科那拉克的黑塔,坐在遍布迷人的猥亵作品之壮丽废墟阴影中,细读慕瑞编写的一本富有情趣的老书《印度手册》,这本书会告诉你看到这种令人扼腕的景象,要有怎样的震撼!它也告诉你进入庙宇的时间应当选择黄昏,因为在灯火照耀下,它们看起来会“更邪恶”,这多有趣呀!然后你应该仔细分析你的反应、感觉,以及思想,而且态度要尽可能的诚恳。这当然需要花费一些工夫,但假如你做得好的话,最终你还是会大有收获,对你自己以及一般的白人,都可以了解更多,这在其他地方可能都是闻所末闻的。如果你真能做到上述所说,印度之旅绝对会有启发,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更是值得大肆鼓吹的——虽然它也可能令人极端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