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成为精神病医师的同时,也开始了知识成长的探索。我全然无知地由临床上开始来观察精神病人,从而发现了心理过程中的一项惊人特质。我将这些记录作成摘要及分类,但却一点都不了解它们的内涵。渐渐地,我的兴趣集中在诊疗过程中所理解到的,比如说,偏执狂、郁燥症及心因性困扰中。从开始我的心理医学生涯起,波艾尔、弗洛伊德及惹内等人的研究工作就给了我极佳的指引及激励。尤其重要的是,我发现弗洛伊德在梦之解析上的技巧,对精神分裂症各种型式的了解有很大帮助。早在1900年,阅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之后,我把此书搁置一旁,因为并不了解它。在二十五岁时,我的经验还不足以来欣赏弗洛伊德的理论,要到稍后几年,才能懂得去欣赏它。到了1903年,我又重新拾起“梦的解析”,发现它与我的想法竟然如此地相关。主要引起我兴趣的是,压抑机制在梦观念上的应用,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常常在单字联想的实验中,遭遇到压抑现象。对于特定单字的刺激,病人或者是不作相关的回答,或者是过度迟缓他反应的时间。随后我发现,每当刺激字触及到心理创伤或心理冲突时,此种困扰就会发生。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病人都未觉察到这一点。当被询及受困扰的原因时,病人常会以怪异而不自然的态度来作答。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告诉我,就是压抑机制在作怪。所观察到的正与他的理论吻合,因此我能确实证明弗洛伊德的论证。
然而一旦涉及到压抑的内容,情况就不同了。在这儿我不同意弗洛伊德的说法,他认为压抑作用起因于性创伤。然而,对我们熟悉的许多精神官能症的例子,以我的经验而言,在这些病例中,性问题倒还在其次,其它的因素才是主因。比如说,社会适应的问题啦,生活环境压抑的问题啦,以及考虑个人名望的问题等等。稍后,我将这些例子告诉弗洛伊德,但他并不认为除了性问题以外,其它的因素会是压抑作用的结果,这使我感到极度不满。
刚开始,很难将弗洛伊德在我的生命中适当地定位,在熟悉了他作品的同时,我正计划在我的学术生涯上起跑,并即将完成一篇能使我在大学中晋阶的论文。当时,弗洛伊德在学术界是很不受欢迎的人物,与他有任何关联都会在学术圈内招致不利。
当我在实验室里一再反省这些问题时,魔鬼对我耳语道:“你可以正正当当地发表实验结果及结论,可以压根儿都不提及弗洛伊德呀!”毕竟早在我了解他的作品以前,已完成了我的实验。但同时我又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如果你这么做,就好象你对弗洛伊德的事一点都不知情,那这只不过是一桩诈欺,你不能将你的一生构筑在谎言上。”就这样,问题解决了。从那时起,我成了弗洛伊德的同伴并且为他战斗。
1906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是有关弗洛伊德在精神官能症上的理论,投到慕尼黑医学周刊上发表,这个理论对了解强迫性精神官能症有极大的贡献。这篇文章所引起的回响是,两位德国教授写信警告我说,如果我仍然站在弗洛伊德一边并继续替他辩护的话,那么就会危及到我的学术生涯。我回信道:“如果弗洛伊德所说的是真实的,那我就拥护他。如果必须以限制研究及隐瞒真实为前提的话,那我对这种生涯是一点都不在乎的。”但基于自己的发现,我仍然无法认定所有的精神官能症都是由性压抑或性创伤所引起的。在某些病例确是这样,但在其它的例子中则不然。不过,弗洛伊德确实是开启了一条研究的新途径。在当时,人们对他的叫嚣与抗议,我觉得实在是无稽而可笑。
对于发表在《精神分裂症的心理学》一书上的观念,我并没有得到太多共鸣。事实上,同事们嘲笑我。但经由此书,我得以认识弗洛伊德。他邀请我去拜访他,就在1907年2月间,我们在维也纳第一次会面,从下午一点钟起长谈了十三个小时,中途不曾有过一次休息。弗洛伊德是我所遇见过真正重要的第一个人——以我那时的经验,无人能与他比拟。我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发觉他非常聪明锐利,十分引人注目。然而,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仍然纠结不清,因为我无法了解他。
所讲的关于他的性理论深深打动了我。然而,他的言词并不能消除我的疑虑。在几次场合中,我试图提出我的看法,但每次他总认为是我缺乏经验。弗洛伊德是对的,在那些时日里,我并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支持我的观点。可以看得出来,性理论在个人及在哲学上对他都是极重要的。但我搞不清楚这么强调****到底有几分是出自于他个人的主观偏见,有几分是立论于可验证的经验。
最重要的是,弗洛伊德对心灵上的态度使我很感疑惑。当一个人或一件艺术品,其精神上的表现(指的是智力方面,非超自然方面)明朗化时,他就怀疑它,并暗示这是****的压抑。任何不能以****直接解释的他就将之归因于“性心理学”。我反对这个学说,因为推到其结论,将会导出对文化的灭绝判断。那么,“文化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是****压抑的病态结果。”“是的,”他同意道:“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无力去对抗的命运之诅咒。”但我绝不同意这点及任何其它相关的论调,不过,我仍然觉得,我无力去跟他争论出个结果。
在第一次会面时,还有其它的事让我觉得意味深长。直到我们的友谊结束之后,我才了解到这些事。绝对错不了的,弗洛伊德情绪化地专注于理论已到不正常的地步了。当他一提到它,他的声调变得急迫,几乎是非常地不安,而平时的批判及怀疑的态度全消失了。一种奇怪而深深感动的表情涌现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使我全然不解的原因。我有个很强的感觉,性对他似乎是某种神。这件事,在三年后(1910年)我于维也纳跟他的一次谈话中,得到了证实。
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弗洛伊德是这么对我说的:“亲爱的荣格,答应我,绝对不要放弃性理论。这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必须为它立下教条,建造一个不可动摇的堡垒。”他很激动地以父亲的口吻对着我说:“亲爱的孩子,再答应我一件事,你每个周日都要上教堂。”我有点惊讶地问道:“堡垒!要对抗什么呢?”他回答说,“对抗泥泞的黑潮,”他犹豫了一下子又说道“神秘主义的黑潮。”首先,是“堡垒”及“教条”这些字眼让我不安。所谓的教条,那就是说,是没有讨论余地的信条。立下教条,其目的就是来压抑疑惑,而再也没有什么科学上的判断,有的只是个人的权力欲。
就是这件事打击了我们的友谊。我知道我绝不会接受这种态度。而弗洛伊德所谓的“神秘主义”其实指的就是哲学、宗教以及新近兴起的超心理学中有关精神的部分。对我而言,性理论也不过是个玄学,那也就是说,只不过是个未经证实的假设,就像其它许多理论性的观点一样。科学的真实只不过是适合于一时的假设,但未必能当成永远的真理。
虽然,那时候并没有适切地去了解这点。但我观察到,在弗洛伊德身上有股宗教成分的潜意识突发。很显然地,他要我帮忙来建立一道关卡,以对抗来自潜意识的威胁。
由这次谈话所得来的印象让我更加迷惑,直到后来,我不再视性为重要的或有害的概念,而必须忠实地去面对它。性,很明显地,对弗洛伊德比对其他人来得更有意义。对他,性似乎是某种宗教上的。面对这么深邃的认定,人们通常会变得害羞而沉默。在几次结结巴巴地说出我的想法之后,我们的谈话就接近尾声了。
我感到迷惑不安,似乎是瞥见了一新的、未知的领域,其中有成群成堆的新观念向我冲击而来。有一件事倒是很清楚:弗洛伊德总是在强调他的非宗教性,如今他却在建构新的教条,甚至想要以另一引人注目的表象——性来取代他久已遗失的上帝。而这个神与原来的上帝一样醒目,一样严厉,一样跋扈,在道德上更是暖昧不明。就好像在心灵上较强的力量都有“神性”或“魔性”,所以“****”就接管了这玄妙的角色,成为潜藏的神。
对弗洛伊德而言,性无疑是个神,但他用的术语及理论似乎都只将它定义成只限于生物上的功能。只有在他提及到性时的那种感动才会显露出他内在更深的成份。基本上,他想要教导阐明的是——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由内在观之,性包含精神在内,都有直觉上的意义。但他所使用的术语太受限制了,因而不足以表达这些概念。他给了我一个印象,实际上,他是在对抗他的目标及自己,以他自己的术语,觉得被“泥泞的黑潮”所威胁,但他比任何其它的人都更想把自己置身于黑色的深渊中。
弗洛伊德从不反问自己为什么会不断地谈论性,为什么这一观念在他心中会占有如此的地位。仍未觉察到他的“单一解释”表示已偏离他自己,偏离了神秘的一面。只要仍拒绝承认有这一面,他就绝无法与自己取得一致。他无视潜意识内容的矛盾与暖昧不明,也不知道由潜意识而来的会有两个极端,有里面及外面两个层面。如果我们只提到外面的层面——弗洛伊德就是这样——那我们只看到整个事物的一半即是由潜意识而来的反作用的结果。
1909年是我们关系决定性的一年,我受邀到麻州迟塞特的克拉克大学演讲联想实验,同时,弗洛伊德也受到了邀请。因此,就决定一起去旅行。当我们在不来梅港碰头时,发生了颇受谈论的弗洛伊德晕厥事件。这是由我对“泥煤沼中的尸体”的兴趣所间接刺激而成的。我知道在德国北部的某些地区发现了所谓的泥沼中的尸体。它们是史前人类的尸体。这些人可能是淹死在沼泽里或被埋葬在那儿。由于尸体所浸泡的沼泽水中含有酸,这酸会将骨头腐蚀掉但同时也硝化了尸体上的皮肤。因此,皮肤及毛发都完整地保留着,这其实就是天然木乃伊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尸体被煤块的重量所压平。这些遗骸偶尔也会被荷兰、丹麦、瑞典等地的人挖掘出来。
当我们在不来梅时,我想起了曾读过关于这些泥煤沼中尸体的报导,不过有点记不太清楚,而将它们与城市里铅窖中的木乃伊搞混了。我的这个兴趣引得弗洛伊德不安。“为什么你对这些尸体这么关心?”几次向我问起,他对这整件事表现得过度地焦燥。在我们一次同进晚餐时,就在上述的问话中,他突然晕厥了。之后,他告诉我确信所有关于尸体的闲谈都意味着我希望他亡故。对这种解释我非常地惊讶,同时,也觉察到他想像的程度——很明显地,是这么地强烈,以致于会使他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