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我才逐渐脱离困境。有两件事帮了大忙。第一件事是,终于与那位努力说服我,使我相信自己的幻想具有艺术价值的女士断交。第二件事则为我开始明了曼陀罗的图形。这时大约是1918年和1919年之间。而我大约在完成七篇训诫后,可能是1916年左右,首次画出曼陀罗的图像。当然,那时并不真正理解。
1918年至1919年间,每天早上我都在记事本中,画出小的图形图样,即一个曼陀罗,这似乎可以对应自己当时的心境。通过这些图形的帮助,我能够日复一日地体察自己心灵的转变。有一天,我又从那位女士处,得到消息——从无意识中,她再次坚称我的无意识具有艺术的价值,应该认作是艺术。这项讯息令我紧张。它真是一点也不愚蠢,且极具说服性。现代的艺术家,都试图从无意识中创造艺术。功利说和自重的观念,隐于此说的背后,不禁令我怀疑,关于自己的奇想,是不是真的是自然产生,而非自己独断的创造,我自己也不免于有意识的骄傲和冥顽。在意识上,个人极易相信,半途而至的高尚灵感都归诸于自己的功劳,而较下级的反应则出自侥幸或者完全陌生的来源。
我也逐渐发现曼陀罗的真正用意:“开成、转变,内心世界的恒久反应。”这正是自我,也即个性的完整模式,如果情况良好,就极为和谐,但是其中绝对容不下自欺。
我所画出的曼陀罗,是我通过心境的密码,呈现每天全新的自己。由其中,我看到自己,也即完整的生命如何积极有力地工作。确实来说,一开始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了解而已,但它们却又非常重要,简直就像稀有的珍宝一般。我清楚地感觉到,它们是极中心的事物,而我也及时由其中获取自我的鲜活观念。
我也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曼陀罗,有很多就是了。作画时,一项问题一直重复出现——这样的过程指向何处?目标为何?就我自己的经验,目前我知道抓不到自己足以信服的目的。它只证实,我一定要放弃自我中极端对立的想法。到底,我还只是短暂地亲近它而已,在我能试图维持的时刻。我必须让自己随思绪的波动而走,尽管不知道它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然而,开始绘出曼陀罗图形时,我能看出所有的事情,全部的过程,及自己的步履,又导回个别的一项重点,也即中心点。曼陀罗即是中心,是所有方针的典型,是到达中心的方向个性化的途径。
1918到1920年之间,我开始领悟,心灵发展的终极目标,其实正是自我。它没有直线的发展,只有自我的婉转打探。而制式的发展,顶多只存于开头,之后,一切都将指向中心。这样的洞察使我稳定下来,内心也逐渐趋于平稳。我明白,曼陀罗的图像可用来表示自我,我已经获得自己的终极目标。
1927年,我关于自我和中心的理念,通过一次梦境得到验证。我将它的主旨表现于一个曼陀罗之中,称之为“永远的窗口” 。这张图画在“金色花朵的秘密”中,又一次出现。一年后,我又新画了第二张图,同样是一张曼陀罗,其中心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完成时,我自问:“何以如此中国风味?”其样式及其颜色的调配,显得非常的中国,虽然其间与中国一点也扯不上关系。不久之后,我收到李察·威荷姆的一封信,附有道家炼金术论文的抄本,其题目同样也是“金色花朵的秘密”,应要求,我也写了一篇短评。我立刻研读这篇抄本,因为光是题目就使我的观念——关于曼陀罗和中心的婉转探究——得到意想不到的验证。这件事打破了我的隔离孤独,我了解到了亲近性,并能建立某人和某事的关联。
为纪念这桩巧合,我在那张极具中国风味的图画下面写道:“1928年我作此画时,呈现出金色的坚强城堡——李察·威荷姆从法兰克福寄给我千年以上的中文原文,那金黄的城堡,即不灭身躯的根源。”
以下是我早先提过的一场梦。在下雨的冬夜里,发现自己在脏乱的都市中。我在利物浦,和六个瑞士人一起走在黑暗的街头。可以感觉到,我们是来自海港,而真正的城市则远在悬崖峭壁之上。我们往上爬,发现一处广大的广场,点缀着几盏昏暗的街灯,数条街道于此会合。这个城市的其他部分,皆依此广场排列环绕。其中有一座水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四周的事物都因雨、因雾、因烟而昏暗不明,这座小岛却异常明亮。其上,有一株开满红花的芒果树。看起来,真像树就站在阳光之中,又像树本身就是光明的泉源。我的同伴都在评论令人心烦的天气,显然并未注意到那棵树。他们谈论到另一位住于利物浦的瑞士人,并且对于他竟然定居于此感到十分的讶异,我则完全沉缅于繁花盛开的树木及明亮的小岛之中。
这场梦颇似带有总结的意味。于此已可以明显地看见标示的目标。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中心。中心即为目的,所有事情都指向中心。由此梦的启示,我理解方针决定的原型及原则,以及生命的意义,都必有复原的功用。对我而言,这样的见识代表向中心、向目标的接近。
这一场梦之后,我没有再画曼陀罗。无意识发展的过程,已由这一场梦标示出其中的高潮。它已令我满足,因为它已完全刻画出我的处境。我确定自己正专心致志于某项重要的事物,对此不仅我仍未完全了解,但我的同僚同样也无人能够了解。这一场梦所带来的清澄阐明,已使我能够以客观的观点,来了解充满我生命的事物。
如果无此异象,我可能失去对环境的认识,而无法把握方针,只碍被迫放弃事业。但意象已经弄清楚了,一脱离弗洛伊德,我就知道自己正投入另一项未知。与弗洛伊德决裂后,我一无所知,步向黑暗。如此进行之际,这样的梦境出现,真是一项恩典。
实际上我花了四十五年的时间,投注于科学工作的进行,体验并记录自己所历练的一切。年轻时,我的志愿是实现科学中的某项事物。但是后来,我遇上这层溶岩,其火热的温度改造了我的生命。这正是不由得我不工作的原因,而我的作品,多少也是极其成功的努力,它们使得辉耀闪亮的事物,终能与世俗同时代的表象相结合。
追寻内心意象的岁月,其实正是我一生的重要时刻,所有必要的事物都已决定。那时即已开始,其后的细节不过是补充及澄清出自无意识的材料,一些一开始令我不知所措的材料——正是一生工作的基本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