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娘跟一个来村里卖杂货的男人跑了。
奶奶知道后,瘫倒在地,哭骂着我娘不要脸没良心。爹蹲在地上低头不语,只是狠劲地抽闷烟。我原本坐在地上玩弄木头手枪,谁想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啼哭不止。
稍许,爹扔了烟蒂抱起我,哄我不要哭,又扶起奶奶劝她不要难过。
娘走后,奶奶气恨成疾。为给奶奶治病,爹花光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的一点积蓄,还向亲戚邻居借了一些钱。即便那样,也没能在那个热的出奇的夏天留住奶奶。为给奶奶办后事,他又硬着头皮向别人借了一笔钱。从此之后我家的生活更加拮据。
爹没多大本事,只会侍弄几亩贫瘠的田地;他很勤谨,白天带着我扛着锄头下地,放我在地头的老杨树下,独自钻进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锄草。平日的三餐毋庸置疑全落在他身上,我模糊的记忆里——爹做的饭并不好吃。
“爹,我吃你的窝窝。”我嘟着嘴。
“吃玉米窝窝吧,爹的不好吃。”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任性地夺过他手中的窝窝,想象着美味佳肴将要进入口中心里一阵欢喜。
“呸呸!真难吃!”我刚咀嚼两下就全吐出来了,随手扔了窝窝。
爹慌忙拣起扔在地上的红薯秆窝窝,一副心疼的神情。
“爹,我想——吃肉。”依偎在爹怀里,我小声说。
爹摸了摸我的头,皱起眉头,沉默良久。
第二天,太蒙蒙亮,爹背了鼓鼓的半蛇皮袋东西悄悄出了门。当太阳照屁股时,他才疲惫不堪的回到家。乍一看,他就像个小老头。
爹家里穷,四十岁时才跟我娘成亲。那时娘也就二十初头吧,年轻漂亮,由于老家闹饥荒,一路要饭来到这里,被好心的奶奶收留了,不久就嫁给了我爹。
爹放下蛇皮袋,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粗布兜里掏出一个被纸包裹而鼓鼓的东西,一层层剥去书纸后,露出两个大烧饼。
“烧饼。”我舔舔嘴唇,眼睛放着光芒。
“里面有肉,趁热吃。”
接过烧饼,我狠劲闻了闻久违的烧饼和肉香味。
“慢点吃,慢点。”
“爹,你也吃烧饼。”我撕半个烧饼递给他,他却推给我说吃过了,满足地看着我吃。
弹指间娘已走了两年。由于时间的侵蚀,她留给我的影像如晨雾般渐渐模糊起来,我却清晰地记得娘是不要我才跟人家跑的。仇恨慢慢代替了昔日对娘的眷恋。爹跟我在生活的沼泽里里苦苦挣扎了两年,生活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生活很是清贫,但我们感到很幸福。他用其瘦小的身体撑起了这个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家,并且把超出常人的爱均匀地分成父爱和母爱无私地注入我的身体,让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快乐茁壮的成长。
最难忘爹送我第一次上学的情景。
那天天气格外清朗,阳光肆意地在人们身上撒娇,照得人浑身暖暖的。爹抽着烟,满面春风,紧紧跟在我身后。我背着爹连夜缝制的花书包,犹如弹跳的皮球一样蹦蹦跳跳在上学的路上。我非常喜欢那个书包,可能是上面绣的那只燕子的缘故吧。爹没有文化,却用其独特的方式表达他对儿子的爱——希望我像春天里的燕子一样飞出穷家,过上幸福的生活。
“铁蛋,你说北坑有鱼吗?”我小声问他。
“我爹说有。”
“放学了咱们去捉鱼吧?”
“行。不好!老师来了。”铁蛋小声说,我俩慌忙埋头装出写作业的样儿。
“梁大宝,刘铁蛋,都站到讲台上去!”数学老师显得很气愤。
数学老师好像变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说:“明天喊来家长,家长不来,就别再听我的课。”
晚上,爹瞧我垂头丧气的样,知子莫如父:“宝,违反纪律了?”
“没……没有。”我胡乱搪塞。
“吱呀”一声门响,王妮跳进屋:“梁伯伯,老师喊你去学校。”
“咋的了,妮?”爹满面疑惑。
“大宝不好好上课呗。”
从吃饭到躺床上出乎意料的是爹没有责骂我一句,用其沉默的皮鞭抽得我心痛。一整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爹要随我上学校。我打量着他,瘦小又丑陋,闹着不让去,接着任性地扔掉书包,书、本子散落一地。稍许,他弯腰拣起散落的书本,把书包轻轻地挂到我脖上,然后转身扛着锄头又奔向属于他的田地。那时的我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广阔的天际里漫无目的地飞翔,终究要埋没于无际的苍穹。而我一直纳闷于老师怎么“饶恕”了我。多年后无意间向爹提及此事,才知道原来是他背着我偷偷见了老师。
日子有时候比我还顽皮,总是把爹闹得筋疲力尽。
那天,屋里坐着几个人——我村里的几个人和我表叔。爹把我支一边,跟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
“大梁,你嫂子的抓药钱……”
“辗子哥,明年开春还吧。”爹哀求道。
“两年了,还往后推?”碾子伯重重叹口气。
“表弟,你也再缓缓吧。”
“哎!”三表叔无耐的摇头叹息。
“大伙儿对俺的恩情,俺啥时候都不会忘,钱一定还大伙的。”爹满脸歉意。
爹送走了讨债的乡亲,说他明儿要去我天意哥的工地干活,让我中午回来热热剩饭吃。
我点头应允。
从此之后,我便开始了一个人吃午饭的日子。难以忘记那次雨天,透过模糊的窗户,我看到珠子般的雨滴疯狂地敲击着地面,我的心冷冷的。忽然想到爹,他能象我一样在避雨的地儿看雨吗?晚上,爹浑身湿漉漉的跑进屋,迅速换完衣裳后,就又一头扎进了厨房。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紧蹙眉头欲言又止。爹病了,咳得厉害。我学他照顾我的样子,在他额头上覆条热毛巾,祈求尽快驱除病魔。由于病累交加,他很快进入了梦乡。熟悉的酣声荡在我的耳旁好像是在诉说他的劳累,岁月刻在他面容上的累累伤痕似要讲述他的艰辛。我不敢看他的手,手掌上磨破的血泡让我触目惊心。
“大梁,你总算回来了,看你娃干哩好事。”东红婶儿气势汹汹地朝我爹吼。
爹满脸疑惑:“他婶儿,娃们咋地了?”
当爹注意到东红婶儿的儿子二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时,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吼道:“梁大宝,你个王八羔子滚出来,滚出来!”
我气冲冲地从里屋大步走出来。
“王八羔子让你打人,让你打人……”爹边用腰间扯出的皮带狠劲抽打我边骂我。第一次被爹毒打,任由皮带在我身体上肆虐,倔强的我强忍泪水。
东红婶儿终于看不下去了,就劝我爹:“大梁算了,娃们的事儿……”
她们走后,爹一把抱起我,我们相拥而泣。爹让我趴在床上,轻轻为我擦药,心疼地问:“疼不?爹不能让人家说护犊子啊,别再打架了。”
“二愣骂我娘不要脸跟人家跑,我才动手打他哩。”
泪水在爹眼眶里直打转……
有一次去烈士陵园扫墓。在半道上我看到了爹所在的工地,看到他浑身污渍满额汗水吃力地拉陷入一坑洼的灰浆车。在坑洼里挣扎了许久……回来时正赶上工人吃午饭,那些捧着粗瓷大碗的工人像草原上食草的牛羊一样零乱地散在四周吃饭。远远瞅见爹蹲在墙跟吃饭,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痛。
那天晚上,爹数着刚发的五百元工资,乐的合不拢嘴:“就剩你表叔那三百没有还,总算把钱还清了。”记得那晚他特别高兴,特意让我去小卖部打了半斤白酒。他边喝边哼起了小曲,屋里充满了欢乐的空气。我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会持续很久,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天放学我刚拐进巷子,坷拉叔就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宝,你爹出……出事了!”
“叔,我爹咋了?”我急得快要哭了,坷垃叔来不及告诉我事情的原委,硬是把我抱到自行车后架上。
我们到达医院时,看到天意哥跟几个民工蹲在爹的床前,而爹安祥地躺在床上。四周白色的墙,白色的被褥,爹头上白色的纱布,我们仿佛置身在恐怖的白色世界里。趴在爹床头,我“哇”的一阵嚎哭,也许我的哭泣感动了上天,爹终于醒了。
爹虚弱地说:“大伙……回吧……回干活。”
爹是从五米高的架子上掉下来才住院的,虽然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但左腿还是留下了残疾,走路一颠一颠的。他也不再去工地上干活了,说这个样竟是给人家添麻烦。天意哥结完了爹的工资,还多给六百块钱。爹收下了工资,多给的钱一分没要。坷垃叔说我爹傻,到手的钱扔了出去。爹没搭腔,只是憨厚笑笑。
“爹,下星期一俺发奖状,老师让俺发言哩。”
“宝出息喽,明儿去城里买件衣裳。”爹乐呵呵地说。
第二天,爹带我进入一家服装店。那么多漂亮的衣服,看得我眼花缭乱。
“爹,我要那件,褂和裤的口袋旁都带小燕子的衣裳。”
“姑娘,那衣裳多少钱?”爹扭头问身边那个卷发红唇的女人。
“哪件?”红嘴唇女人有点儿不耐烦。
“靠墙角带有燕子的衣裳。”爹又用手指了指。
“噢,五十!”
“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爹又问。
那女人不屑地打量我们一翻:“嫌贵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乡巴佬!”
“爹,咱走吧。”我紧紧地拉着爹的衣角。
爹颤魏魏地从口带里掏出一沓钱:“给俺包起来。”
那女人变色龙一般,脸上堆满笑容:“行,大哥,我马上包。”
看到那女人的样,我恶心死了,但那女人带有污辱性的话我终生难忘。在路上我问爹为啥要买丑女人的衣裳,爹努努嘴唇什么也没说,夹着劣质烟蹒跚地向前走。
发奖那天,学校非常热闹,校园里坐了许多学生和家长。我骗老师说爹娘都外出打工了,老师竟然信以为真,不觉使我暗暗窃喜。我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奖状,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紧张的不知所措。这时,我远远看到爹像一塑雕像般巍然立在学校大门口,他目光里流露出的骄傲和自豪,带给我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于是,我大大方方地讲完了曾经熟记的发言稿。当我奔到大门口时,却只看到爹留给我一瘸一拐的背影。虚荣、悔恨的泪水瞬间浸满我的脸颊。我有什么资格去嫌弃把所有爱都给予我的爹,因为他穷?他丑?他衣杉不整?很庆幸,是父爱把我从自私的悬崖旁拉了回来,让我再一次理解爹所给予我的爱。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一天天流逝。没有人知道我家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像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得原因一样。
那一天,我家院里挤满了人,院里传出村长的吆喝声:“大伙散了,都散了……”
大伙依然议论纷纷。
“还有脸回来。”
“贱女人。”
铁蛋拍着我的肩说:“大宝,你有人疼喽。”
我迷迷糊糊进了屋。一个三十多岁光景,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女人坐在面缸旁。
“宝,这是你娘。”爹喜滋滋地说。
我顿时像触电般怔住了。我也有娘?我要是有娘怎么不能在娘怀里撒娇?娘怎么不陪我割猪草?娘怎么不给奶奶养老送终?我没有娘!没有娘!娘伸手要拉我,我甩开她的手跑出屋子。屋里传出娘的哀嚎……
娘住下了,我堵气搬到盛粮食的西屋住。娘内心感到愧疚,想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这八年来她对这个家的伤害。又是洗衣做饭,又是去菜园地给圈舍的鸡鸭铲些青菜,晚上还在昏黄的灯下缝缝补补。即使这样,我也不给她好脸色,她带给我的伤痛已经渗入到骨头里。
娘跟我们生活了半年就住进了医院--子宫癌晚期。就在娘剩下不多的时日里,爹依旧无怨无悔地伺候她。娘弥留之际紧紧攥着我的手,希望听到我喊她一声娘。我却倔强地闭着嘴。最终,娘带着悔恨和遗憾离开了人世。这次娘真的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毕竟我身体里淌着她的血,想到这,对着娘的遗像我痛哭流涕。
在娘坟前,爹说她在外面生活并不好,常常遭那个男人的打骂。三年前她就查出患了癌症,为了见我,不顾乡亲们的白眼和唾骂毅然回到家。我跪在娘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尽管我喊娘喊得撕心裂肺,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爹,您身体不好就别去砖厂了,那活儿重。”
“多挣点钱,留你上大学用。”爹冲我笑笑。
在那个火热的七月,BJ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飞进了我家。当我奔跑着把这个喜讯告诉在砖厂干活的爹时,他拿着烫金的通知书,手舞足蹈的像个孩子。然而这并不能完全表达出他的喜悦之情。第二天,他宰了家里那头养了一年的肥猪,宴请父老乡亲。
大学前两年,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回家,后来我写信告诉爹,以后放假打算在外打工,不仅可以省去昂贵的路费还可以挣些生活费。起初爹极力反对,由于我的执拗爹还是妥协了,不过要求我每月给他写封信报平安。
大四前学期的一天,我收到村长的一封信,说我爹出事了,要我赶快回去。当天我就请了假,坐了一夜的火车急忙赶到村里。村长和乡亲们已站在村口等我。
我问村长我爹到底咋了,村长含着泪默默无语,乡亲们也都心情沉重。我想爹一定出大事了。当我跑到家时惊呆了,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白布,面庞依然慈祥和善,却没有了昔日的精神。顿时我瘫倒在床边,紧紧握着爹的手:“爹,我是宝,儿子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我嘶哑的呼喊并未唤醒爹……
不知昏厥了多久,当我醒来后,村长哽咽着说:“今年风多,小凤这妮在刘根家院墙外玩石子,一阵风过后,眼瞅着墙要塌下来,你爹把小凤推走了,他却没能……”村长抹了把泪,又告诉我们一个埋藏在他心底很久的秘密——娘来我村之前已经怀了我。
爹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像风一样轻轻地来又悄悄地走。我拿什么报答爹的养育之恩呢?毕业后,我执意离开了工作条件优越的大城市,回到了生养我的这片土地,做了一名教师。我决心用所学的知识改变农村贫穷的面貌,不再让娃们像我爹一样做一辈子穷人受一辈子苦,?让他们像燕子一样飞出村庄,飞向远方。也算慰藉九泉下的爹,让他可以无牵挂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