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细分起来极不均匀。首先是他的生物进化:就是使人类与猿类祖先区分开的所有的步骤。这些步骤占据了教以百万计的年代。其次是他的文化史:就是使人类与非洲为数不多的残存的狩猎部落或与澳大利亚的一些食物采集者彼此区分开来的大规模文明扩张过程。全部第二种文化上的差别,事实上都堆积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所有这些往回追溯约12000年就可以了。大约是在一万年以上,两万年以下。从现在起,我将只讨论过去12000年里发生的事情,因为这里面包含了我们所认识的人类几乎所有的攀升过程。但是,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差别,也就是说,生物尺度与文化尺度的差别极其之大,不可能在讲述的过程当中不时时提及。
人类从手拿石块的小个子黑皮肤动物,也就是从非洲中部的南方古猿变成现在的智人,至少花去200万年时间。这就是生物进化的节奏——哪怕人类的生物进化比其他任何一种动物的进化都快一些。但是,智人只花了不到两万年的时间就变成你我都想当的一种人:画家和科学家,城市建筑师和未来的设计者,读者和旅行家,自然事实和人类情感急切的探索者,比起我们的祖先来经验更为丰富,想像力更为大胆的人。这就是文化进化的节奏。一旦起飞,它的变化就如同那两个数字的比率一样,至少比生物进化的速度快100多倍。
一旦起飞:这是个关键的词语。为什么使人类成为大地的主人的文化变更到这么晚才开始?两万年前,人类足迹所至的世界各地的人类都只是一些抢夺者和狩猎者,其最高级的技能也就是让自己跟在一大群动物后面,就跟今天的拉普兰人还在做的事情一样。到一万年前,一切就变化了,他已经在某些地方开始驯化一些动物,并培植某些植物,这一点就是使文明起飞的变化。想到仅在过去的12000年里,我们理解的人类文明才开始起飞,这是相当不错的一个主意。一定有某种超乎寻常的爆炸发生在公元前10000年左右,事实上也的确是发生了。但那是一次无声的爆炸。也就是最后一个冰纪的结束。
我们可以在一些冰川地带捕捉住这一变化的样子甚至气味。冰岛的春天每年都会重新到来,但它也曾在欧洲和亚洲表现过自身,当时,冰川已经撤退。经历了难以想像痛苦的人类在过去的100万年时间里从非洲蜿蜒北上,与冰纪进行了艰苦的搏斗,突然间就发现了地上花木繁盛,动物奔跑,因此也就踏入了不同的一种生活。
我们通常称其为“农业革命”。但是,我觉得它是某种更广泛的东西,就是一场生物学的革命。这期间发生过植物的培植和动物的驯养,有点像跳步法。在这之下是一个关键的认识,即人类从最重要的层面来看已经主宰了自己的生存环境,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而且还是生物水平上的,也就是植物与动物。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场同样声势浩大的社会革命。因为现在一切都有可能了,更有甚者,一切都成为必要了,人类必须要定居下来。这个游荡和远征了数百万年的动物已经慢慢走到了形成这样一个关键决定的时刻:到底要不要停止当游牧者,要不要成为村落定居者。我们有人类学的记录可以证实做出这么一个决定的人类的内心斗争:这个记录就是《圣经·旧约》。我相信,文明全部依赖于这么一个决定。
对于从没有做出这个决定的民族,他们很少有存活下来的。有些游牧民族仍然在进行这种从一个牧场走向另一个牧场的庞大的游牧活动。例如,波斯的巴克迪亚里人。你必须身体力行,跟这些游牧民族一起生活才能够明白,文明永远也不可能在移动中成长起来。
游牧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无法追忆的。巴克迪亚里人总是单独旅行的,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跟其他游牧民族一样,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家庭,都是一个创始之父的子孙。(犹太人也一样,他们时常称自己为依伊雷尔或雅可布的子孙。)巴克迪亚里人的名字都从蒙古时代的一个传奇牧人巴克迪阿那里来。他们对自身起源的传奇就是从他开始的:
我们民族的父素,那个山中之人,名叫巴克迪阿,他是古代从南部群山的偏僻角落里出采的。他的种子遍布四野,跟山上的石头一样多,他的人民从此繁荣。
这个故事越往下讲,圣经中的回声就越高。族长雅可布有两个妻子,各为她们当了7年的牧人。我们来比较一下巴克迪亚里人的族长吧:
巴克迪阿的第一个妻子生了7个儿子,这7个兄弟的父亲就是我们民族的血缘。他的第二个妻子生了4个儿子。我们的子孙从他们父亲的兄弟的帐篷里引走女儿作为妻子,以防派系和帐篷分散。
跟伊斯雷尔的孩子一样,派系是最重要的。一时间,说书人(或婚姻撮合人)还不能够忘记这些。
公元前10000年前,游牧民族时常跟在大群野生动物后面进行自然的迁移。但绵羊和山羊并没有自然的迁移。它们是最早于约10000年前被驯化的,只有狗才是比这更早的营帐跟随者。人类驯服狗的时候,它按天性就接过了自己的职责,游牧民族必须引导无人帮助的畜群。
游牧民族当中,妇女的作用非常有限。总体来说,妇女的功能就是生养男孩,太多的女孩会立即带来不幸,因为在漫长的游牧过程当中,她们会带来灾难威胁。除此之外,她们的职责还包括准备食物和衣服。例如,在巴克迪亚里人当中,妇女会烤面包,按照圣经中所说的,他们在滚烫的石块上烤制未发酵的面饼。但是,姑娘们和妇女们只有等男人吃完之后才能吃。跟男人一样,妇女的生活也是以羊群为中心的。她们挤奶,把牛羊奶用羊皮袋子装进原始的术框里做出酸奶。她们只有最原始的技术,可以日复一日地带着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的简朴并无任何浪漫含义,而只是生存的问题。一切都必须做得很轻,便于搬运,便于每天晚上架起来,便于每天早晨包装好带走。当妇女以最原始的简单工具纺制羊毛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马上投人使用,为了在旅行中必需进行的修补,仅此而已。
在游牧生活当中,不可能制作几个星期不使用的任何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够搬动。事实上,巴克迪亚里人也不知道如何制作。如果他们需要一口金属制作的锅,他们只能够跟定居的民族用物品去交换,或者从专门制造金属用品的吉普赛艺人那里购买。一枚钉子,一个马镫,一个玩具,或者儿童的铃铛都是必须从部族外面用物品去交换的。巴克迪亚里人的生活太狭窄,不可能有时间或技能进行专业化。没有革新的余地,因为没有时间,一切都在移动中,从早到晚都是如此,一辈子都在来来去去,没有时间制作新的工具。也无法产生新的思想。哪怕是吹出一个新曲调。惟一留存下来的习惯就是古老的习惯。儿子的惟一理想就是跟父亲一样。
这是没有任何特色的一种生活。每天晚上都是跟昨天一样的一个白天的结束,每个早晨也就是跟头天一样的旅行开始。当白天到来时,人人的脑海里都有一个问题:羊群能赶过另一个高地隘口吗?有一天,路途上必须要经过所有高地隘口当中最高的一个。这就是萨德库山中,它耸立在萨格罗山脉12000英尺的地方,羊群必须努力通过,或者环绕它较上层的部分。部落要继续前进,牧羊人就必须每天找一块新的草地。因为在这样的高度,一天就能把所有的草都吃光。
巴克迪亚里人在向外的旅行当中,每年都要跨过六大山脉(然后再往回走)。他们从雪地和春潮中穿过。只有一个方面是他们比一万年前的生活有所进步的。当时的游牧民族必须赤足背着行李前进。巴克迪亚里人有背负重物的动物,有马匹,有驴子,还有骡子。这些牲口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开始驯养的。他们的生活当中再也最有别的新鲜的内容了。一切都记不住了。游牧民族没有记忆。哪怕死去的人也记不住。(巴克迪阿埋在哪里,雅可布埋在哪里?)他们仅只建造了一些土墩,用以标志像“女人通道”这样的一些路线,这些标志虽不可靠,但可以为牲口指示出一条容易爬过一些的山地隘口。
巴克迪亚里人的春季换场是一个极大的冒险活动,但是,相对于他们的克己耐苦精神来说。英雄壮举简直不值一提。他们之所以会听天由命,是因为这次冒险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夏天的草场本身只是一个歇脚点,这跟以色列的后代不一样。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应许之地。家族的领头人费了7年的力气慢慢养育出50头左右的羊群,这跟雅可布差不多。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指望只会在转场过程当中损失掉10头左右。如果事情不顺利,他可能会损失掉50头当中的20头。这就是游牧民族没有定数的一面,年年都是如此。除此之外,到旅行的结尾,除开传统的听天由命以外并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等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不管是哪一年,也不管年纪大的人在通过隘口之后是否还能够面临最后的考验:这就是跨越巴祖夫特河。三个月的溶雪使河水暴涨。部落的男子、妇女、负重的动物和羊群都累得不行了。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才能让羊群渡河。但是,就在这里,一天的考验到来了。今天就是年轻人变成男子的一年,因为羊群和家人的生存全都取决于他们的力气。跨越巴祖夫特河就如同跨越约旦河。这是成年男子的洗礼仪式。对于年轻人来说,现在就是生命复活的时候。对于老人来说,这就是死亡的到来之日。
如果他们不能够跨越最后的一条河流,这些老人会怎么样呢?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就留在后面,慢慢死去。只有狗才会对一个被抛弃在后面的人感到不解。男子都接受游牧民族的习惯。他已经到了旅行的终点,但终点并投有一个地方。
人类的攀升当中,跨得最大的一步就是从游牧生活转向村居农业。是什么使这样的事情变得可能的呢?当然是人类有意识的行动,但也是一个本质上奇怪和秘密的行动。在冰纪末期发生的新种植物的大爆发当中,一种杂交物种小麦在中东出现了。这事同时在许多地方发生:最典型的是在古老的杰里柯绿洲上。
杰里柯比农业的存在更早。来到这里,并在泉水边定居的第一批人类就是收获了小麦的人类,但他们尚不知遭如何种植小麦。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用了很多工具收获野生的小麦,而这是相当杰出的一个远见。他们用燧石制作出了镰刀,结果这些工具留存下来了。约翰·加斯通于1930年代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东西。古代的镰刀刃可能是用一只羚羊角或骨头接上的。
在山顶和山坡上,再也找不到留存下来的最早的居民收获的那种野生小麦了。但是,仍然在这里生长着的草本植物一定很像他们找到的小麦,结果他们就第一次收集了成把的小麦,并用那种镰刀的割倒动作割下小麦来,自那以后,收获者就一直收获了一万年。这就是纳图夫人的史前农业文明。当然,这样的方法不可能长久下去。它已经发展到了成为农业的边缘。这就是发生在杰里柯海岸的下一步的事情。
旧世界农业的广泛传播的转折点几乎肯定就是两种形式的小麦的出现,两者都有很大很丰满的穗粒。公元前8000年,小麦还不是今天这种丰产的样子,它当时只是遍布于中东地区的众多野生草本植物当中的一种。因为遗传上面的偶然事件,野生小麦与一种天生的山羊草属杂交了,并形成一个丰产的杂交品种。这种事情在最后一次冰纪消失之后突然出现的植被中一定发生过很多次。从引导生长的遗传机制上讲,它将野生小麦的14个染色体与山羊草属的14个染色体合并在一起,并形成了带有28个染色体的二粒小麦。这个杂交品种能够自然地传播,因为它的麦粒跟麦皮粘附得很紧,因而可以随风散播。
这样一种杂交品种变成丰产品种的机会是少见的,但也不是植物当中独一无二的。但现在,跟在冰纪之后发生的丰富的植物生命的故事更为惊人了。还发生了第二次遗传事件,这个事件可能是因为二粒小麦已经得到培植造成的。二粒小麦与另一种天生的山羊草属杂交,并形成更大的杂交品种,共有42个染色体,这就是普通小麦。这事情本身是难以想像的,我们现在知道,普通小麦如果不是因为某一个染色体上发生的具体的遗传变异就不可能变得如此丰产。
但是,还有更奇怪的事情。我们现在拥有一种非常漂亮的麦穗,但这种麦穗永远也不会随风传播,因为麦穗太紧,不容易脱开。但如果我有意使其脱开,那么,谷壳会脱掉,每一粒都会回到原位。让我来提醒大家,这与野生的小麦,或最开始的原始杂交品种二粒麦相当不同。在那些原始的小麦品种当中,麦粒更开一些,如果麦穗脱开,你会得到相当不同的一个效果——你得到的麦粒会在风中飞动。但普通小麦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突然问,人类及植物走到一起了。人类有了一种他可以借以生存的小麦,但是,小麦也觉得人类就是为它而创造的,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够得到广泛传播。因为普通小麦只能够通过人的帮助才能繁殖,人类必须收割麦穗并分散其种子。人类和这种植物的生命都彼此依靠。这真是遗传学上的一个童话故事,就好像文明的来临因为修道士格雷戈尔·孟德尔的精神而提前得到了祝福。
自然与人类事件幸运的结合创造了农业。在旧世界,这样的事情约于一万年前发生在中东肥沃的新月形地区。但是,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止发生过一次。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农业得到了再次发明,而且是在新世界里独立发明的,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我们相信玉米跟小麦一样需要人类。至于中东,农业在这里各处的山坡上得到广泛传播,其中,从死海到巴勒斯坦南部的朱迪,还有杰里柯的腹地,是处于最为典型的地区,而且没有比它们更好的地区了。从字面的意思看,农业更多是在肥沃的新月形地带产生的,其中一些还在杰里柯之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