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别人会说,这样没有具体情节和波澜的生活是看不见的,因此必须创造一些故事使它动起来,而这样跌宕起伏的故事或情节只在我们看到的表现强烈激情的戏剧中才能看到。我不知道静止的舞台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说法是否正确。实际上,在我看来这样的舞台现在已经存在了。埃斯库罗斯的大部分悲剧都是不要具体活动的。《普罗米修斯》和《乞丐》这两出戏中,都没有事件;而在《基奥弗阿》的整出悲剧中——它无疑是古代最糟糕的戏剧——也只是围绕着阿伽门农的坟墓展开,弥漫着噩梦一样的氛围,一直到谋杀的部分,谋杀就像一道闪电,从祈祷者的头上划过,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主题。从这个角度再想想古代最好的其他几出悲剧:《欧莫尼德斯》、《安提戈涅》、《伊莱克特阿》、《俄狄浦斯》都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赞叹,”莱辛在《伯勒尼斯》的前言中这样写道,“他们赞叹索弗克勒斯的阿甲克斯,而在那出戏里,阿甲克斯杀死自己仅仅因为后悔自己没能与阿喀琉斯短兵相接时勃然大怒。他们赞叹《菲罗克忒斯》,而它的整个主题不过是尤里西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到来,要抓住海格里斯的箭。就连《俄狄浦斯》,虽然受到多方面的认可和好评,也不比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因素更多更复杂。”
我们现在的日子中除了平淡安静的生活外还有其他什么风波吗?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形下,你都可以发现丰富细腻的心理活动——心理活动本身无限深刻复杂,比所有外在的物质的行动都更加难以把握,而且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心理活动是任何戏剧表现不可或缺的——这些心理活动大多受到抑制,至少也是用一种表面看来热闹繁复的舞台形式极大程度地被弱化了的,结果观众注意的中心完全地惟一地集中到个人身上,面对着整个宇宙。现在我们已经不再与野蛮人为伍,人们也不再挣扎着试图克服一些简单而基本的情感矛盾,虽然在此之前这是引起人们关心和注意的惟一事情:他休息了,我们可以有时间观察他。在我们眼前发生的不再是狂暴的充满意外和惊险的事件——而是生活本身的平凡事实。生活中有无穷无尽的规律和法则,它们比单纯的激情要强大、肃穆的多;但是就像所有天谴的赐予一样,这些法则是沉默无声的,是审慎小心的,是缓慢流动的,因果关系要过很久才能真正一目了然;因此只有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它们才能被看到听到,在生活的某些时刻我们静静沉思的时候才能被我们感知和认识到。
当尤里西斯和尼奥普托列莫斯来到菲罗克忒斯那里,向他要海格里斯的武器时,他们的行为非常简单平凡,就像我们现在某个普通人到别人家里去探望病人,或者像旅游者夜晚敲响一家客栈的门,或者就像一位母亲坐在火炉旁等待孩子们回家一样。索弗克勒斯表现英雄的性格的手法,是通过轻轻的急促的触摸。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这出悲剧的主要意义并不是我们看到的忠诚与狡诈之间的争斗,对国家的热爱,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和怨恨或者尊严与骄傲之间的冲突。在这些之外还有更多的内容:因为这出戏清清楚楚地向我们表达了人类生活的卓越方面。诗人为平凡的生活增添了某些东西,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这是属于诗人的秘密:然后我们突然一下子看到了生活壮丽无比的一面,生活时时受到不可知的力量左右并对这种力量表现出顺从和接受,生活本身有着无穷无尽的美好而亲切的附丽,同时生活中的痛苦又是如此地深切复杂,不能不让人叹服。生活的实质,实际上就像化学家把某种神秘的液体滴到似乎装着纯净水的容器里,马上就会有成块的钻石浮出水面,向我们揭示了在此之前我们从来不曾亲眼看见过的生活的华美和壮丽。在《菲罗克忒斯》中就具备这样的性质;三位主要人物的初始动机就好像盛着似乎是纯净的水的容器;这就是我们平常的生活,而诗人则像天才一样要把他揭示一切的神秘液体滴到了水里。
实际上,悲剧的力量并不在于情节,而在于语言,正是语言表现了悲剧的美和伟大,这种美和伟大是真正的美和伟大;我们说的语言并不仅仅是那些解释行为和单纯的故事情节的语言,因为除了这些表面上显得必要的语言之外悲剧还应该有另外的意味深长的对话。实际上戏剧中最重要的语言应该是那些看起来没有用处的语言,因为正是在这些话里包含着生活的实质和真正意义。在必要的对话之外你几乎总会发现另一类对话,或许在你看来它是多余的,累赘的;但是如果把它深加思考和分析,你会发现只有这些话才是灵魂真正能够听到的深奥而玄妙的话,因为这些话才是直接说给灵魂听的。你还会看到,这些不必要的对话和语言的质量和范围决定了整个作品的质量和它试图揭示的生活的深度与广度。毫无疑问,在普通的戏剧中,不可或缺的对话当然不一定和现实对应;而正是在这些显而易见的直白、浅显的对话之外,最美的悲剧的最神秘的魅力得以传达和表现;就好像这些话传达的是更深层次的真理,这个真理无限接近诗歌里面深情歌颂的灵魂。我们甚至可以肯定地说,诗人接近表现美和真理的程度,正好与他试图减少语言说明的程度相对等,他把用来解释事实的语言删除,代之以别的所谓用来揭示“灵魂状态”的语言,但是我不知道灵魂是怎样坚持不懈地默默不为我们知晓地接近自己的美和真理的。灵魂在作出这些努力的同时,它也更加接近真实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在他每天平凡普通的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中,有某些非常严肃庄重的场合必须用语言来表达。想一想这个问题吧。像这样的时刻——不,在最司空见惯的某些情形下——你说的话或者你得到的回答是最有价值的吗?难道不是一些别的力量,没有说出来的话,让你深深领悟,并且决定了事情的发展趋向吗?我常常说的话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是我的存在,我的灵魂的态度,我的过去与将来,那些将会在我心里萌生和已经在我心里死去的东西,我的隐秘的想法,我的多次业已证实的命运之星,我的前程,我身上发生过的如此众多的难以言喻的事情和弥漫在我周围无法解释的因果作用——所有的这些都是那个悲剧时刻对你说的话,所有这些都是你对我问题的回答。我们每个人的话里都包含这些因素,你的也不例外;这些就是我们最先看到的,这些就是我们最先听到的,虽然我们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你已经到来,你,“暴怒的丈夫”,“受骗的情人”,“被遗弃的妻子”,想要把我杀死,你的手不会因为我的苦苦恳求而停下来;但是在这个时刻,一种出乎意料的神秘力量很可能会向你走近;我的灵魂,知道我正在面临的严重威胁,将秘密地告诉我一些信息,而你就会把刀剑放下,完全放弃最初的行为。当危险重重险象环生的问题出现时,这些就是对话应该被听到的回音。我们听到的正是这种回音——声音非常微弱,并且每次都彼此不同,确实是这样——上面提到的伟大作品就是这样的。但是我们难道不应该向着“现实”的世界、最后都将成为过去的一切接近吗?
现在看来已经有人在作这样的努力。一段时间之前,在处理易卜生的一个剧本《建筑大师》时,在这出戏里“二度”对话造成了最深重的悲剧效果,我努力地,虽然显然是不够成熟老练的,试图把这个秘密揭开。因为实质上它们是彼此密切关联的事物,就好像同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在墙上摸索留下的手印一样,它们寻求的是同样的光明。“到底什么是”,我问,“到底什么是‘建筑大师’的核心所在,就像诗人赋予生活的美和真理一样,这出戏平淡无奇的表面之下是什么使它这样奇妙,这样深奥,这样引人思考,辗转不得其解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并不容易,已故的大师向我们隐藏了不止一个秘密。有时它看起来甚至似乎是,除了他必须说的话之外,他想说的话非常少,非常少。他解放了灵魂从来没有被解放过的某些力量,而他自己很可能就曾经受困于这种灵魂的力量。“看看你!西尔达,”索尼斯惊叫道,“看看你!你身上有一种魔力,我身上也有这种魔力。就是这种魔力可以控制外部事物的发展和行动。我们必须服从它的指令。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别无选择。”
他们身上有某种魔力,事实上,我们所有人身上都有这种魔力。我想,西尔达和索尼斯也许是戏剧中最早感觉到这种魔力的人,虽然只是片刻的时光,他们知道他们是生活在灵魂左右的环境之中;对存在于他们身上的生活本质的发现,超越了日常的平庸和琐屑,使他们惊恐不安。西尔达和索尼斯是两个灵魂,一道电光照亮了大地,让他们看到了自己身处的真实情境。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具有的了解将通过不同的方式传达给我们。我几乎每天可能都见到两三个人。很久以来我都是通过他们不同的言谈举止、习惯行为,不管是思想的还是身体的,通过他们对事物的感知方式,不管是行为还是思想,来区别他们的。但是,在所有持久牢固的友谊关系中,都会有某个奇妙的时刻,我们似乎看到了朋友身处的未知的神秘环境,因为我们发现了命运为他指定的道路和命运对他的态度。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属于我们。我们看到,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但是已经永远明白,今后的事情将会怎样注定他的际遇和前程。我们知道,不管他怎样千方百计地躲在自己的最隐蔽的住处,害怕自己稍有动静就会惊起将来为他准备的种种波涛,他的预谋还是丝毫不会发生作用,命中注定的许多事件最终仍然会把他找到,不管他藏在什么样的地方,并且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敲响他的大门。相反的情形,我们也知道命运没有安排任何事件的人,自己竭力地企图经历人生的种种历险,结果却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回来时将仍是两手空空。我们的双眼一睁开,那些命中注定的事情马上就获得生命,在我们的灵魂里苏醒过来;我们确信无疑地知道,似乎正悬在某个人头上迫在眉睫的事情最后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从这一刻开始,灵魂中的某个特殊部分开始控制人们的友谊,即使这些人是最愚笨,最平庸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幸与不幸已经发生了位移。当我们碰到我们认识的人,虽然我们只是谈到将要下的雪或者刚刚经过的妇人,但是在我们彼此点头致意的时候,某些东西在观察、审视和发出疑问,虽然我们对此全然无知,某些东西正兴致勃勃地考虑到许多事情的机缘和巧合,并暗示将来会发生的事情,而对这一切我们浑然不觉……
我认为这个东西就是西尔达和索尼斯,他们是那样确信无疑地彼此注视着。他们的谈话是我们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就好像诗人力图把内心和外在的对话混合起来,同时在一个句子里得以表达一样。一种新的、难以描述的力量在这种梦幻和呓语一样的戏剧中占了主导地位。它所说的话同时隐藏并揭示了我们尚不知晓的生命的本源。如果有时我们感到困惑不解,让我们不要忘记,灵魂在我们眼中常常看起来像最疯狂怪异的力量,在人们身上有非常丰富豁朗的地方,这些地方比他的智慧和分析能力要更加深奥,更加有趣,更加复杂而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