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天到我们死亡的那一天,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明确界定的范围,就像孤立无助的夜游人一样在上帝的呵护之外游荡,或者像盲人一样绝望地找寻自己要去的庙堂,却不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就是他现在身处的地方。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人与人彼此敌对,灵魂与灵魂彼此敌对,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全副武装,不敢丝毫懈怠。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我们从来没有彼此接触过。我们见到的只有盔甲和制服上的铜扣,我们触摸到的只有铁和铜的武器。但是只要有一个小小机缘,一个上天注定的简单机缘,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使我们放下武器,那么在厚重的盔甲下面难道不是总会有眼泪流淌,在层层防护的盾牌后面难道不是总会露出孩童般真纯的笑脸?而这难道不是又一种生活的本来面目吗?他沉思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他感到更加悲伤:——一个女人——我想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一个我无心地伤害过的女人——因为我们之中最谨慎细致的人小心地把痛苦撒播在她们周围,她们却丝毫不会察觉——个我曾经无心地伤害过的女人,有一天晚上让我看到了这种看不见的美德所具有的强大力量。要想变得慈悲善良,我们需要承受痛苦;但是也许在我们变得善良变得慈悲之前,首先必需曾经给别人带来痛苦。那个晚上使我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好像要一起去往一个穷困不堪的陋巷,我自己好像已经一个人走到那个悲伤的亲吻之地,而她还在路上延荡,还沉浸在最初一段日子天堂般的幸福里微笑着。爱情,男人理解的爱情,正在我们之间死去,就好像一个孩子受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疾病感染而病倒了,这种疾病铁面无情。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某些热烈的时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想法:毫无疑问那是些没有意义的想法,我可能想到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张脸,想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盏灯笼摇曳的光亮;然而,无论如何,所有的事情都比实际上显得纯洁得多,高尚得多,牵引出我内心深处所有的爱情和怜悯之情,让我动容,让我感叹,让我忧伤。我们分手了,谁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就在同一时刻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彼此真切的想法。现在我们知道那是因为我们之间生发出一种新的爱情,一种不需要语言表白的爱情,它与平常的爱情不一样,它不需要琐屑的关注或不时微笑着表示肯定和鼓励。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我们再次会面要等到若干个世纪之后。
“很多东西需要懂得,很多东西需要遗忘,
当我穿过这许许多多的世界。”
在我们的灵魂处于同一时刻、感觉完全相契之前,就像那个晚上: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等到这一刻的到来。
这样,自从那天以后,我总是在所有的地方,甚至是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刻,都感觉到这种神奇力量的存在,它无时无处不在安慰我、鼓励我,给我生的信心和勇气。如果有谁曾经真切地看到它的面目,他将永远不会把自己的视线从它的脸上转移。你往往可以看到它在仇恨最后的隐居地微笑,在最残酷无情的泪水深处微笑。但是肉体的双眼从来不会看到它。当它以可见的有形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存在,它的性质就发生了永久的变化;就灵魂而言我们不再真实,而人看到的都是它的某种假想。自我意识到的并为此而沾沾自喜的爱情或善良对灵魂没有任何影响力,因为它们已经离开了自己本来应该居留的地方;如果奉献爱情,心地善良而自己浑然不觉,那么爱与美德甚至会使残酷的命运变得不那么严苛。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做各种各样的善事,处处表现自己的慈悲,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受到感动;我也认识另外一些人,他们似乎蛮不讲理、事事满不在乎,然而不管受到怎样的胁迫或打击都没有一个人会离开他们,或者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瞬相信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事情,即使那些不认识你的人,他们只是听说过你做的善事,或你充满爱心的表示——如果用看不见的美德的标准来判断你的行为不能算善的话,他们会觉得你的行为里面缺少什么东西,所以他们永远不会从心底受到触动,深深地对你表示感激。我们也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所有的事实都在灵魂面前得到评判,或者,在另一种光亮之下得到检验,在一个灵魂确信无疑的领地,那里灵魂每天早上成群结队地赶到,都要去饮水解渴。
也许我们还不知道“爱”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我们内心深处有某种生命,我们毫无意识地珍爱着它。因此爱不光意味着同情和怜悯,意味着内心深处的牺牲,迫切地想要有所帮助或给予幸福;真正的爱珍藏在遥远、幽深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最轻柔、最急促,最饱含感情的话语都无法到达。有的时候也许我们觉得它只是一种混沌之初原始的记忆,稍纵即逝,然而又无边无际。这种爱情里有一种任何事物都难以抵挡的力量。我们有谁——他问自己,这种光亮是什么样的光亮,我们往往把自己的视线从上面转移开——我们有谁没有过这种奇妙的回忆,真切地感觉到正在发挥作用的力量呢?也许当我们站在最普通的人旁边,不会一下子忽然感觉到某种没有预料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是灵魂,还是生活在翻身,就像睡眠中的人将要醒过来那样?我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没有人说起过它;但是你们也不会分开,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爱因此是灵魂的爱;没有一个灵魂不会对这样的爱作出回应。因为人的灵魂就像一个在外流浪几个世纪的客人,他已经饥肠辘辘,很久没有第二次尝到婚姻生活的甜美了。
我们的所有同胞的灵魂一直都高高地悬在我们头上,渴望着爱抚,只等着一个手势,一声指令,一个暗示。但是有多少灵魂整个一生都不曾敢于发出这样的指令或暗示!这是整个人类的灾难,我们远远地生活在自己的灵魂之外,灵魂稍有触动我们就惊恐不安,方寸大乱。即使我们只是让它在寂静的耀眼的光芒中坦诚开朗地微笑,我们就会已经过着一种永恒的生活了。我们只要想一下,在极其稀少的时刻我们把它的锁链解开,在短短的时间它完成了多少事情——因为我们一般的习惯是把它用链条锁起来就好像它精神错乱狂暴不堪似的——比如,它为爱情做了什么,因为我们有的时候允许它接近爱情这个外在生活的窗棂。如果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是面对面地与别人在一起,甚至就像女人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那样亲近自然,那么这样我们是不是更加接近生活的本质了呢?
我在这里谈论的是看不见的圣洁的美德,因为它是我们灵魂永不停息的活动最确凿最切近的表现,而使所有下意识的活动变得圣洁崇高,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方式使它们得以升华。如果一个人对他的同伴心怀不满,那么就让他检视一下自己的内心看看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向那个人表示过善意的关切或好心的问讯。就我自己而言,当我感受到身边某个人的激发而在我心里涌动的时候,我总是无一例外地感到,就在这一刻,我身边的这个人变得比我更善良更崇高。如果使自己的内心纯净高尚,你会发现自己周围的人也毫不逊色,他们变得和你自己一样纯净高尚。没有什么比近在咫尺的善更能够激发善,这幽深的召唤无一例外地得到回应,得到同样热烈的反馈。当你满怀热情地积极行善,所有接近你的人也会不自觉地做一些善事,这些事情如果他们和别人在一起,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所以你身上存在着一种难以明言的力量;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战无不胜,从来不会碰到对手。这里就好像是确切的我们的灵魂所在的敏感地方,因为有些灵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弃绝了所有使人的尊严和人格得以升华和高贵的努力;但是,一旦接触到这个地方,他们马上就陡然站立起来,自信、尊严、高尚;在隐幽的善与德行的宽阔平原上,最谦恭顺从的灵魂也承受不起失败的打击。
然而,虽然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一个人眼中看到的生活仍然可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们的生活中意味深长的事情难道仅仅限于就像把大路上的石头从地上拣起来拿在手里这样显而易见的外在事实吗?如果你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被告知每个晚上都应该问问自己的这个问题,“我今天做了哪些可以永垂不朽的事情?”那么我们可以算进去的只是物质的有形的事情,因为它们能够被准确无误地加以测量;而你开始考虑的头脑中历历在目的善事就是那些物质的可见的事情吗?你很可能给一颗心造成严重的伤害,使他泪水涟涟,你可能用自己的信念、乐观和肯定使另一颗心久久不能平静,你可能赋予一个人的灵魂以永恒的生命,而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就连你自己也可能永远无缘知晓。也许表面上看起来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也许一旦出现现实的考验,所有的善行都轰然倒塌,我们谈论的善行随风而倒,在微不足道的险情面前就会折腰屈服。但是没有关系的。某些神圣崇高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的上帝正在某个地方向我们露出赞赏的微笑。生活的高尚目标难道不是使我们心生难以言表的善念?当我们唤醒了在旮旯角落里沉睡的某种神秘难解的东西,我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成就了了不起的事实而感到骄傲自豪吗?这里你唤醒了爱情,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沉沉入睡不为人知。被你的灵魂注视着的灵魂,和你一起因为庄严而肃穆的快乐而流下幸福的泪水,它将再也不会对你心生怨愤,即使在它承受苦难和酷刑的时候也不会对你口出恶言。它甚至觉得连谅解和宽恕都是多余的,因为它已经变得如此宽宏大度。我们相信,内心深处发出的会心微笑永远不会淡漠冷寂;而“曾经共同行善”的灵魂将紧紧相依,片刻都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