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异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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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幕

邯郸乃是赵国王都,亦是天下有数的名城。其分内外三重,最内一重乃是赵王居所;地有千顷,分有四殿三宫;九重御苑,其宫室之华美;筑造之精细冠绝当世。中间一重乃是公卿之居所,亦是赵国中枢官署之所在;于此间行走者,非是列国公卿,便是封君名臣一流。每有所动,则必激起天下风云。外重乃是寻常百姓并守城兵卒之居所,占地最广,分为九门四部三十二亭里;其中军民数十万,尽生存与此。单只论这城中人口,便足见赵国如今之强大;非是寻常诸侯能比。如今天下名城中,即便是当初秦都鼎盛之时,亦比不得;更遑论十二年前秦为赵败,国中人口十去其一,更是丢了河西之地;更比不得。纵论当世六朝,亦只有独霸南荒的楚国稍能与赵国抗手,但依旧是不如多矣。

太一殿中,赵王启高居宝座;俯瞰殿中一应危襟正坐的公卿大夫,不由得有了一种天下唯我之感。太一殿乃是赵王理政之所在,其王座高居九阶;威严自生。赵王启八岁继位,十八岁亲政;内抚百姓,外击诸侯;六十年来五合中原,其威严之重;远非寻常诸王所能及。

这般天下唯我的感觉自然只是错觉,赵王启并不会为之所迷;他掌国数十年,深晓威自权生;严出于律的道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稍稍享受一番这样的感觉,毕竟纵论古今千年,以功业而论,自家亦是世间有数。能及得上者;不过十数人而已。

他严于律己,御下极严;国中一应事务,事必躬亲;这也使得他这数十年来将自家的威权深殖于赵国全境。一应公卿人等,皆不能与之稍有挣扎!是以如今虽不过是四更时分,他却早已召集群臣;于殿中理政。这也是他这数十年来形成的规矩,赵国公卿人等一应臣属;亦早已习惯。虽然辛苦异常,但是赵王启深深痴迷这般万事皆在掌握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给了他不同一般的生气,使得他虽是年近七旬,望之却依旧似四十如许。这既有赖于他修身有道,其中更有权势的作用。

只是今日的朝会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就见此时殿下公卿中走出一人,朝礼之后;便向赵王伏拜。一时举座皆惊,盖因此时六朝皆不兴跪拜,寻常时,便是对着诸王;公卿亦不过是拱手微伏而已。但有伏拜之礼,则必有非常之奏请。此人一拜,也引来赵王启的注意。他打量这人;心中微微冷笑,这人乃是他的左相;赵国太仆孔息。孔息乃是赵国公卿孔氏之主,已为相十余年;深得赵王信重。孔氏亦是赵国仅存传世六代的公卿大族,便是赵王亦不能等闲视之。

然则他今日此举,所谋非小。赵王启心中亦有预料。他也不开口,只看这孔息如何分说。就见这孔息又是一拜,他年岁比赵王启还要长上几岁,虽说此世别有非凡之处;但他却不如赵王一样精于修身,是以看上去早已是头发花白,脸上更是丘壑纵横;泼显老态。这一拜急促了些,一时有些稳不住身形,一头磕在了地上。这太一殿中的地面皆是取山中精石磨砺成面,铺就成地;自是极为坚固。他这一磕之下,立时便磕破了头面;待抬起头时,鲜血已是染红了白眉。赵王见此,心中起了愤怒:“哼,如此姿态是要做与寡人看么?”他仍不开口,亦无抚慰之举。只是冷眼观之:“且看他如何作态。”

此时公卿之中,亦有轻呼之声。只是摄于赵王威严,亦不敢上前。孔息也不在意,他今日本就抱着大决心而来;自是早就做好应对。他再次拜首,其后颤巍巍起身,向着赵王拱手:“古人云三拜而请,今息深受国之重恩;又蒙大王不弃,拜为左相。人云既为国政,当为国争。息有不肖,然不敢让也;三拜而伏,伏奏王上。”如此言说,赵王亦不能无视。此乃人王礼教,源流上古。自为予以臣工言路。悉听天下之声,教人王便知世间疾苦。如今虽是礼乐崩坏,亦不能坏了此礼;否则传遍天下,于人主声名有损。人皆会道:那王不能纳言,如何招贤?

赵王启早有成算,只是心中愈发冷笑;嘴上却道:“寡人虽非圣主仁皇,然亦不敢阻天下言路。相国请奏就是。

”孔息闻说,随即又是一礼:“古人云生死有常,物有兴殇;王有天运,外伏诸侯;五合中原,自三王以来;王之功业不可谓之不盛也,臣息不肖;再拜顿服。然王之功业虽盛,以息观之;却似浮萍,失之于根。今息百死顿首,伏请王上固本培根,以始王之功业得传千秋。”

此言一出,立时激起风浪;满室公卿皆有议论。其实孔息今日之举,满座公卿便知其所谓何来。能于此间安坐者,自然无有愚笨之辈。赵王闻说,沉默无言,也不作姿态;任由孔息伏拜于阶下。他自有打算,却欲借着此番;看看这满室公卿之心。这十余年来,他虽勤于国政;革敝出新。威权无匹,却也不是毫无掣肘。国中大小公族,虽不敢稍有违逆之举;然则暗中之阻力亦是不小。他早有心收敛公权,正要借此机会看看究竟有那些人跳将出来。

此时公卿之中,亦有那深知赵王手段的;如吴氏,荀氏的公卿,分分有若寒蝉;不敢有丝毫动静。他们虽然是这数十年方才崛起的公族,却也曾听闻父辈当所说当年旧事,当年的赵王杀得赵国天下血流成河,满国公族五去其三。也正因此方才奠定了赵王于国中的威权根基。

当下便有田氏公卿,赵国右相田丞;出列拜伏。他是右相,仅列于左相之下。如此大事,无论公私;他皆不能不作言语。然他虽较孔息年轻十余岁,心思却深。他深知赵王是个怎样的君王。若非为孔息今日之举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实不愿此时出头。然则此时也不得不为,他根基不如孔氏深;只能作火中取栗之举。

他出列拜道:“左相言有不妥,伏请陛下;容臣辩之。

”赵王不动声色,沉声道:“卿且说来。”田丞拜道:“左相言我赵国根基不固,窃以为不妥。方今六朝鼎立,列国争雄。然唯有我赵国,方能败秦于河西之地;臣楚于岷江之畔,据狄于长城之外。进而五合中原,威伏天下。当是时也,秦楚齐周宋,列国皆出质于赵;未有我赵令所出,而列国感不尊者;其因何也?伏为我赵国兵锋,胜于天下也;我赵国兵锋,从弱至强;何以故?盖因王上之威权也。以此故,我赵国之根基只在于王上也;而我王春秋鼎盛,何来我赵国根基不固之说?因此臣言左相言之不妥。”言罢又是拜伏,只是拜倒之际,他对着孔息悄悄使了个眼色。孔息不为所动,依旧道:“当是时也,王之春秋也;而若王之后者何?亘古及今,世间可有不死之人否?”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就是先前与孔息争辩的田丞此时也是满深冷汗。心中不由叫苦:“未料得这老儿如此胆大,当真是苦也。”他这里心中打颤,那满座公卿此时也尽皆噤若寒蝉,那吴氏与荀氏更是面如土色。就听得那高居王座的赵王道:“以卿之论,该当如何?”赵王声音依旧平淡,无喜无怒;波澜不惊。

“当立太子。”孔息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他此时已然站了起来,“太子不立,何以安国?王虽负雄才,睥睨天下;然能胜过生死否?”孔息早已抱定死志,此时更是巍然而立,毫不动摇。“以卿只见,谁为太子?”赵王依旧面沉似水。“王有七子,长子信为庶出;不当立,次子易虽为嫡出;然则未有行亦不当立。三子不良于行,亦不当立。五子义为桃姬所出,其母来历不明;不能立。六子渠为人暴戾,亦非良主。七子尚幼,主少国疑。惟四子岐,聪敏好学;有仁德,精于武事。当立为太子。臣今日不肖,抱死志于此,恳请王上立四子岐为太子。则臣死而无憾。”

赵王闻说,心中震怒非常。发作道:“赵国事,相国自做主罢;何必问过寡人?”他声音不大,也一如既往的平淡。然任谁都知赵王此时必然已是怒不可遏。因此,满座公卿;无人敢应。田丞此时恨不得将身子钻到地底,更不敢答。他此时深恨自家为何要出列,他对赵王的心思隐约有些猜测;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深知赵王所谋之大;野心之深。孔息依旧不为所动,他缓缓跪坐;将头顶的冠戴脱下,轻轻放于身前。那冠上沾了不少血迹,乃是孔息额头之血。他抬头看着赵王,丝毫不顾及赵王那威严阴沉的眼神: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如今七十有四;虽说世间灵药,或可延寿。然臣不愿也,若为国本,生死寻常事耳;亘古及今,谁人能得不死?又云人生七十,从心所欲耳不愈矩;臣蒙王上不弃,窃居相国十数年;掌一国之政,呈威权于诸侯,人得如此;于愿足矣。惟愿王上立太子,固根本;以安赵国。然臣君前失仪,三拜威伏以逼王上;是大不敬。臣请王上罢臣相,以臣之头以谢威权。”言罢拜伏于地。

赵王也不应他所奏,拂袖起身;不置一言而去。王座之下侍立得一应宫人连忙跟上。待他退出殿去,这才有宫人宣奏退朝,满室公卿方才敢于座上起身;躬身退去。殿中惟留孔息,依旧拜伏不起。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实是今日事太过惊人,众人一时也无应对。赵王掌国数十年而不立太子,乃是当今天下诸侯之中的异数。非是无人劝谏,只是劝谏之人都无个收场。久而久之,便也成了赵国公卿之中的禁忌。毕竟无人真正知晓赵王心中究竟作何打算。隐隐有那么几分猜测的公卿,更是不敢多言。是以今日孔息以左相之尊,拼死劝谏;乃是赵王继位以来的头一遭。更是因此掀开了日后列国争龙,百家争雄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