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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杀牲待客

那天晚上老校长带着二舅到一户穷苦彝族人家屋里去作客。

那户彝族人家住在寨子东边,就一栋低矮茅草房,看着像临时庵棚似的。

由于没有院墙,他们踩着满地松毛柴棍儿粪屎渣子,来到他家门口,直接从敞开着的房门走进去。

当时已经天黑,这户人家正围着火塘,爨着熊熊柴火,在蒸包谷糁糁饭。

他们看着老校长和二舅进到家里,赶紧站起身子,将火塘边那两片篾笆腾让出来。

然后男主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将他们迎接到火塘边,让他们坐到篾笆上。

老校长和二舅打着盘腿坐到右边那片篾笆上,主人家则挤坐在左边那片篾笆上。

二舅当时刚进山,年青,腼腆,不怎么受说话,便静静地烤着火,听着老校长跟主人家聊天。

由于常年烧柴爨火,这间茅草房被柴烟熏得黑漆漆的,就像抹着层乌油煤灰似的。

屋舍很小,里面却空廓得像山洞岩穴似的,周围连件像样点的家俱都看不着。

左边屋角,摆放着两张木床,那些被褥蚊帐腌臜邋遢得就像几年没洗过似的。

右边屋角,堆放着些洋芋包谷,数量并不多,感觉就快要断粮,揭不开锅了。

火塘后面,架着张污黑案板,上面摆放着笸箩笊篱盔钵茶壶木勺等炊具器皿。

周围柱头上,乱七八糟地挂着些镰刀斧头、老式火铳、鞍鞯背架子等杂物。

后面墙壁上,钉着两副鱼鳍鹰羽,还摊绷挂晾着两张刚打回来不久的兽皮。

他们全家七口人,个个皮肤黧黑,蓬头垢面的,就像群刚升出洞井的挖煤工人。

他们衣着褴褛,浑身散发着股腌臜腐臭气,仿佛刚摔烂了个发霉变质的咸菜坛子。

他们常年都不穿鞋,脚板脚趾结满厚皮老茧,踩着树茬荆棘,踏着玻璃瓦碴,都戳不破,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他们那些脏黑泥脚踩着泥地,恍眼看去,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脚。

二舅看着这些穷苦彝族山民,感觉他们就像生活在黑暗地狱里似的,暗自感慨着,有些悲天悯人。

然而这户彝族人家好像对现实生活境况毫不在意,依然过得怡然自得有滋有味儿的。

现在黑屋子里突然闯进来两位贵客,全家人都很高兴,甚至感觉很荣耀,很兴奋,有些受宠若惊似的。

以前彝族人家来了客人,按着规纪,都要杀猪宰羊地煮锅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所以二舅他们坐在火塘边,烤着火,没聊几句,大儿子就独自披着擦尔瓦出去了。

没多久那年青孩子便使着蛮力气、蓬头垢面、满脸红光地拖着头大猪崽回来了。

那头猪崽好像知道死期将至,跐着蹄脚,拧着脖颈,拼命挣扎嘶嚎着,就是不肯进屋。

父亲见状,赶紧过去,揪着耳朵,帮着孩子生拉硬拽地将它拖到火塘边来。

彝族人家招待客人,都要把猪羊拉到火塘跟前,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杀牲见血。

二舅刚进山,还不懂这些彝族规纪,所以看着这户穷苦彝族人家,要杀掉头大猪崽来招待他们,觉得实在没那必要。

所以他看着主人家将猪崽儿按倒在火塘边,要动刀子,赶紧站起身子,想去劝阻他们。

可这户主人家根本听不懂汉话,无论他怎么劝说,他们都只会满脸憨实地冲着他笑。

没办法,二舅只能向老校长求助,希望他能出面劝阻他们,别杀这头猪崽儿。

这头猪崽,有六七十斤重,还没完全养大,就这样杀来吃掉,不觉得可惜吗?

这户彝家生活穷苦,连粮食都没有,怎能杀掉恁么大头猪崽来招待他们啊?

老校长见他如此犯急,忍不住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子,将二舅拖过去,让他重新在火塘边坐下来。

然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开导着他,说彝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按着规纪都要杀猪宰羊,煮锅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在山里彝族地区,这可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一种生活习俗,一种待客礼仪。

客人进到家里,主人家不杀牲,不见血,不煮坨坨肉,那可不是彝家待客之道。

所以他说二舅根本无需劝阻他们,想劝阻他们,也是白费力气,浪费唇舌。

老校长既然这么说,二舅便不好再出面阻止他们,只能怏怏然坐着不说话了。

可他坐在火塘边,心里依然感觉很愧疚,过意不去,有种很深切的负罪感。

毕竟这猪崽是因为他们大驾光临,夜晚跑到人家屋里来借宿过夜,才被屠宰掉的。

要不是今晚突如其来地赶到这户彝族人家屋里来做客,它是不会遭到屠杀的。

这猪崽六七十斤重,要是不被屠杀,拉到外面集市上去,能卖多少钱,买多少粮食回来啊?

要是多花些时间精力,将它养大,养成架子猪,卖到公社毛猪站,收入可就更大了。

真要那样的话,他们家里不就能多买些粮食,改善下生活,添补下家用了?

二舅想到这里,忍不住将心里那种愧疚遗憾之情,毫无保留地跟老校长说了出来。

谁知老校长听了,依然毫不在意,依然哈哈地觉得好笑,说他根本无需为这件事愧疚难过。

山里彝族人家来了客人,都要杀猪宰羊煮起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就像汉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得打点酒,买点肉,做顿好饭菜招待人家一样。

汉族人家屋子里来了客人,吃饭时桌面上没有一两盘肉食晕菜,还算是待客吗?

彝族人家同样如此,家里来了客人,不杀猪宰羊煮着坨坨肉,根本就行不通。

那样客人会感觉受到怠慢,主人家会觉得丢丑,连邻居都感觉很没面子。

这可是有关家声荣誉,有关整个家族颜面的事,是没人敢怠慢违背的。

这毕竟是彝族数千年传承下来的待客礼俗,千家万户,自古如今都是这样。

所以他要二舅别为这件事觉得愧疚难过,心怀罪孽,好像做了件缺德事似的。

至于把猪崽养大,喂成架子猪,拉到公社毛猪站去卖钱,那根本行不通。

这些彝族寨子地处深山,交通壅塞,到外面去赶趟集要翻山越岭地走两三天。

有些悬崖壁道,连人走过去都害怕,谁有本事,能把头大肥猪拉出去卖啊?

在山里,想把头大肥猪赶出寨子,赶出这片茫茫群山,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啊。

所以山里彝族人,从来不卖架子猪,要卖,也只能卖那些刚断奶不久的小猪崽儿。

只有那些奶猪崽儿,能用背架子背出去,或者是用马匹驮出去,卖给外面那些汉人。

所以在这些深山彝族地区,猪养得越大越不值钱,怎么屠杀都不觉得可惜。

而且山里彝族人家杀牲,名誉上说是待客,其实他们家里人也是要吃的。

这些穷苦彝族人家,除了过彝族年,过火把节,平时很少能有机会能吃到顿肉。

很多穷苦彝族娃娃常年痨肠寡肚的,连看着生猪肉,嘴里都馋得简直能伸出手来。

在这种情况下,家里突然有客人光临,全家老小自然高兴得像过盛大庆典似的。

毕竟有客人大驾光临,家里都要杀猪宰羊地煮着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一大锅坨坨肉,客人当然吃不完,剩下那些肉食,便该着家里人饕餮享用了。

彝族有句很古老的谚言:“客人不来,主人无肉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二舅不必为那头猪崽觉得冤屈,也不必替这户穷苦人家悲悯操心。

主人家杀掉这头大猪崽,既能显示他们豪爽热情,尊敬来者,懂礼好客,还能借此机会,让全家老小好好地吃顿肉,开开油晕,打打牙祭!

要是没有这次机会,这户穷苦彝族人家,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顿坨坨肉。

二舅听着老校长这样解释,心里那份愧疚罪孽感,那份悲悯情绪,才慢慢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接下来他便安然自得地坐在火塘边,跟大家聊着天,等着享用那锅坨坨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