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柳村的人受到了启示,一大群人轰然跪在地上,学着先前那个村民的模样,不住的冲李廷恩磕头,希望李廷恩能答应他们,让他们自此成为军户。
一入军户,世世代代都是军户。军户成年的男丁必须要上战场,刀剑无眼,很容易就会送掉性命。除非日子过不下去,很少有良民自愿成为军户。
这也正是当初下柳村的人嘲笑冯家庄的人加入军户投靠大将军府的原因。安稳过活不好么,和必要去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然而此时,下柳村的人却都后悔不迭了。
“大将军,您瞧这……”冯大牛屡次三番接着背后冯吉祥的示意,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李廷恩目光在周围开裂的土地上一一扫过,再看看不远处那口大湖边上露出来的大片大片即将干死的青苔,淡淡道:“都起来罢。”
下柳村的人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前头的柳丰收身上。
柳丰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冲着冯吉祥哀求道:“吉祥,咱们可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
冯吉祥为难的偏过了头。
要把冯家庄的水给下柳村的人自然是不行,可祖祖辈辈都挨着住的,彼此都是亲戚,要眼睁睁看着下柳村的人或是饿死,或是卖儿卖女的家破人亡,当然也做不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帮上下柳村,又不用让冯家庄来担这个包袱。
数来数去,西北连带西疆这一块儿地界上,还有比大将军府更有这能力的?
只是眼下大将军人就在面前,真叫自己出面去帮下柳村说话,万一把大将军给惹恼了……
冯吉祥心里翻了个个儿,看了看庄子里的人,此时眼中流露出的希望,还是站到了冯大牛边上,低声道:“大牛,你看这事儿……”
冯大牛只能苦笑。
这些人真当自己在大将军面前是个人物呢!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愿意为族里人掏心掏肺,不过真要他选,他是不会不识眼色去得罪大将军的,大不了顶个骂名,一家子搬到县城里头去住,总比惹怒了大将军的好。
他这么想着,人就不肯动,不妨一直规规矩矩站在后头的冯保国跟个猴子一样窜出来,跪到了李廷恩面前大声道:“大将军,您帮帮我姨姥姥他们罢!”
“保国!”
看到冯保国窜出来,冯大牛两口子急的跳脚。冯大牛上去就给了大儿子后脑勺一巴掌,骂道:“兔崽子,滚下去!”
“我不!”冯保国梗着脖子甩开冯大牛的手,大声道:“大将军,您帮帮我姨姥姥他们罢!”
“你这孩子!”冯大牛眼见李廷恩没吭声,急的直跺脚,生怕大儿子闯祸,索性也跪到了李廷恩面前磕头,“大将军,孩子不懂事,您……”
“都起来。”李廷恩截断他的话,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
这已经是李廷恩第二回开口让面前的人起身了。
跪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动弹。涂天刀不耐烦了,在马脖子上敲了敲,过去粗声粗气道:“都起来,咱们大将军发话让你们起来,你们就都起来!再不起来,老子把你们一个个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你们跪个够!”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就都战战兢兢互相搀扶着起来了。
李廷恩目光一扫,对冯保国道:“你们村可有祠堂?”
冯保国一头一脸的灰,赶紧回话,“回大将军的话,咱们庄里的祠堂还是年前才建的,新的很。”
“带路罢。”李廷恩说完这一句,又道:“找几个能主事人过来。”
冯保国应了一声,像猴子一样走在了前头,冯吉祥愣在那儿还有点回不过来神,下意识去看冯大牛的眼色。
冯大牛在他背后低声道:“您还不跟上,大将军这是要帮咱们解决事儿呢。”
冯保国哦了一声,这才醒转过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上去。
冯家庄的祠堂的确是才建没多久,不说别的,光是新上的红漆,就透出一股与生活困窘的村子格外不同的意味来。柳丰收带着几个村里的老人,看着冯家庄的新祠堂,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明明以前两个村子的日子过得差不多,否则也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亲戚,可如今再看看,自己这边快要饿死了,别人还能给祖宗修气派的祠堂。差距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到如今这样大的?这个问题,此时已经由不得下柳村的人再去回避了。
祠堂里早有眼明手快的人上了茶。
冯吉祥冲着李廷恩赔笑,“大将军,咱们这乡下地方,只有这些粗茶,您……”
“无妨。”李廷恩喝了一口飘着碎茶沫的茶水道:“此乃小事。”
冯吉祥就不敢说话了。
涂天刀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过去把冯保国抓起来提在手上大声道:“大将军,咱只会打蛮子,不懂这些事儿,咱带着这小子出去转转去。”
李廷恩点点头,看了朱瑞刚一眼。
朱瑞刚会意,跟着站出来笑道:“涂兄弟,我与你一道。”
涂天刀摸了两下下巴,粗声粗气的道:“成,咱以前也是乡下种地的人,今天也跟你这个城里人讲讲种地的事情。”
朱瑞刚知道涂天刀这些李廷恩来了西北后才收复的莽汉是一贯看不起自己这些从李廷恩亲族里挑选出来的人,认为都是‘外戚’,没有真本事。他们平时是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到了真刀真枪抢功劳的时候,一切可就说不定了。
冯保国被涂天刀夹在胳肢窝下,还兀自窜个不停,喊了几声看涂天刀就是不放开他,也没法子,只好领着两人去闲逛。
他们走了,李廷恩就和冯家庄与下柳村选出来的几个人说正事。
柳丰收他们先哭穷。
“大将军,不是草民这些人要闹事,实在是这天老爷不开眼,要再没水,咱们全村上下两百多口子就都要活活饿死了啊。”
冯吉祥听着就上火,怒道:“哦,你们要饿死了,就来抢咱们的水,祖祖辈辈都是亲戚,你们就干这种缺德的事儿?”
下柳村一个村老站出来到:“冯吉祥,你咋说话的,你也说都是亲戚,你们就能眼看着咱们这些长辈连带着娃娃们饿死在眼皮底下?”
“话不是这么说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开争论起来。
李廷恩眼神却落在面前漂浮着褐色碎茶末的茶碗上,一直没有说话。
冯大牛看着样子不像,一边劝了几句,上去道:“大将军……”
李廷恩抬了抬手,阻止冯大牛继续往下说,看向柳丰收,不徐不疾的问了两句话,“你们全村都想入军户?可有想过知府衙门来人如何交代?”
柳丰收脸皮有些发僵。
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件事儿到底要不要站在大将军府这边!
柳丰收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李廷恩牵了牵嘴角,看柳丰收和一干下柳村选出来的老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重新收回去又落在了茶碗中。
时间一点一点静默而过,冯大牛看着情形不像样,悄悄过去拉了拉柳丰收的衣袖低声道:“三叔,您可要想想清楚,今儿是大将军亲自过来,您要是再拽着那股劲儿,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柳丰收睃了一眼李廷恩那边,叹息道:“我咋不知道,可这,民不与官斗,衙门里三天两头的来人,咱们这要是入了军户,这,这……”
冯大牛当然知道柳丰收担心的是什么,他就笑,“三叔,我说句大实话,眼下这个情形,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它的事儿,还是往后再操心罢。”
听到填饱肚子四个字,柳丰收面红耳赤的吭哧了半晌,一咬牙,“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全村也入了军户去。至于往后上了战场,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留在家里,照样天天担心哪天就要饿死!”
柳丰收发了一通牢骚,果然就上去对李廷恩允诺,下柳村已经决定,全村都入军户,往后都是大将军府帐下的人。
李廷恩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下柳村不重要,他要的是西北上千个若下柳村这样仍在犹豫中的村落。
他叫了跟随而来的幕僚去交待下柳村如何办入军户的文书。
得知下柳村终于也要全部入军户,他们水源的事情大将军府也会在入了军户之后一力承担起来,冯家庄和下柳村都欢腾一片。原本仍在外头对峙的人群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说起了贴心话。
原本都是亲戚,不过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对上,此时事情解决,虽说难免有隔阂,可要亲亲热热的,也不难了。
领着朱瑞刚和涂天刀去逛村子的冯保国回来听说这个消息,乐的一蹦三尺高。冯大牛要收拾他,却被朱瑞刚给拦住说了几句好话。
“这孩子机灵,好生教导,将来到了军营里,说不定还能让你们冯家光宗耀祖。”
“唉,光宗耀祖是不指望了,小人只盼望将来他上了战场,能机灵些,好好活着回来给咱们养老就成。”说起这个事儿,冯大牛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冯家庄入了军户,孩子们长大,只要不是独苗,将来自然是要跟随在大将军府后面上战场的。世上这事儿啊,就没有能把好处给占完了的。
听冯大牛说起这个,朱瑞刚只是一笑,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你放心,长福兄弟很喜欢这孩子,若我没料错,这孩子要是能上战场摔打两年,将来是要进亲卫营的。”
“朱将军,您,您这话说的是真的?”冯大牛激动地浑身发颤。
朱瑞刚笑了笑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只是叮嘱道:“好好教着这孩子罢,捶打身子骨的事情不能耽搁了。”
冯大牛点头如捣蒜,一个劲道:“您放心您放心,每日家里养着的鸡一叫,我就把家里几个娃子都吆喝起来让他们练拳,一点都不敢泄了劲头。”
朱瑞刚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回到李廷恩身边低声禀告着看了一圈获得的见闻,留下冯大牛在原地喜得抓耳捞腮。一时想着若有一天长子真的能有那份荣光到大将军身边做亲卫会是如何的光宗耀祖,一时想着这件美差万万不能丢了,从今往后要多买些肉给孩子吃,把孩子身子养好,督促他练拳。随着他脸色的变幻,冯保国心里也跟秋千一样忽高忽低的,疑心冯大牛这是在想着等回家后要如何收拾他,一张脸全不见先前的喜气,摆出了哭丧的模样。
早上起来后,李廷恩按照习惯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这才开始回屋用早饭。
从安看李廷恩吃了七八分,这才上前道:“少爷,几位将军都请到议事堂了。”说着他脸上有些犹豫。
李廷恩一眼看见,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说罢。”
“是。”
元庆十一年,李廷恩几乎是流放一般被昭帝赶到西北,李家原本投靠上来的亲族下人人心惶惶,除开签了死契的,大部分都寻找各自的门路去了,就是好些李氏的远亲,都在这时候离开。唯有从管家,几次三番写信告知从平,主辱臣死,既然被送给了李廷恩,就要对主子尽忠到死,才对得起死去的石大人,对得起李廷恩。从平本来也无意离开李廷恩身边。不过后来李廷恩需要留下人帮忙稳住李家的大局,从管家一不做二不休,石定生死后他在石家也饱尝了人情冷暖,干脆求了石定生的夫人,拿了身契,带着家人来到李廷恩身边成为李家的总管,和儿子管起了李廷恩留在河南府的根基家业。又把教导多年的亲侄子,原本被石定生放了身契,在外头经商的从安叫回来,让从安重新写下卖身契,在李廷恩做了心腹的总管。
从总管的忠心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李廷恩经过三年的磨砺,成为西北乃至西疆手握权柄的大将军,连昭帝都不得不一再加恩安抚。即便京城中许多以前对李廷恩盛赞的文官此时时常上奏弹劾李廷恩为武夫,又不臣之心,朝廷因严加防范,乃至将李家人诏入京城居住以为掣肘,可却没有一次这些人的奏折能够成真,他们的非议,已经动摇不了李廷恩的根基和威望。而从家人此时的权势,早已非以前在石家时可比。
不过从安对李廷恩的敬畏,早已深入骨髓,他此时的犹疑,正是因为事情出在李家人身上。
不过他也知道李廷恩并非是徇私的人,想了想道:“与四少爷定亲的高家前日低价归州买了块地种火棉。”
他顿了一下,看李廷恩神色如故,这才继续道:“高家这块地有五百亩,是从归州十几个富农家中买来连在一处的,十几块地中间原本还有一块六亩左右的地,那户农家一直不肯卖地,高家就找了人将这户农家的女儿抬进门给大少爷高作敏做了妾。这块地成了嫁妆。”
听完这番话,李廷恩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谁找的人办文书?”
乱世将现,曾经法纪森严的大燕自然也早已是处处松弛。可在西北这块地界上,李廷恩相信经过自己数年治理,强纳民女为妾的事情,若不是背后的靠山够硬,没人敢如此为高家大开方便之门。
从安看不出李廷恩的心思,可他下意识的将头垂的更低了,讷讷道:“是四少爷。”
“廷逸?”李廷恩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扬了扬眉,“廷逸何时会插手这样的事情?”
这个弟弟是他一手一脚惯纵出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胞弟的性情,骄纵跋扈,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息样样不缺,然而不喜欢的是受束缚,崇尚的是侠客之风,好打抱不平,绝不会去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否则他也不会一直让这个胞弟逍遥到如今,不愿过多的约束。
从安捏了捏手心,低声道:“高大老爷和靺鞨的大部落行商回来,给四少爷寻到了一匹良驹,请四少爷过去看。四少爷几天前过去一看了就喜欢的厉害,就在高家的马场里面跑了几圈,谁知正撞见那户农家在高家门口纠集了好几十户同宗的人家闹事,把四少爷新到手的火云驹给砍伤了马蹄,四少爷气坏了,问起高大少爷事情的来龙去脉,尔后就吩咐身边跟着的人帮忙去办了正经的纳妾文书。”
“呵……”李廷恩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笑道:“想必这农家得知廷逸的身份后,便没有再生过是非。”
“是。”这一次,从安说话的声音已犹如蚊蚋。
西北多年饱经部族侵略,人人尚武,民风彪悍,越是穷困的村落越是如此,因此这里的百姓也许对官府还有畏惧之心,对许多高门大户却不像大燕其它地方一样敬若神明,避如蛇蝎。这里的百姓,逼急了,不是没有将放羊羔利的满门杀了干脆带着全家躲到沙漠做马匪的事情。
然而无论如何,在如今西北的地面上,大将军府的名头,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以前的李小宝,如今的李廷逸,是去年听说西北多好马之后才来到这儿,并由李廷恩做主和世居西北的高家大老爷嫡次女定下了亲事。当初李廷恩看中高家,和高家在西北的名望和人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当然,高家的三个大马场也是重要的一个考量。
高家人世居西北,祖上是游商,与西疆一带的西蛮部族常年通商,发迹之后才给族中子弟花钱买了些闲职转变门庭,行事手腕素来都是商人的法子,圆滑老道之处不失算计。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回高家经堂而皇之的算计到了李廷逸头上。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廷恩并未如从安想象中的动怒,“高家可有再为难那户农家?”
“下头人回报,都道高作敏十分偏宠新纳的良妾。”
“让人把事情从头到尾如实告诉廷逸。”他不指望这个弟弟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他安逸舒畅的过日子,把自己不能过的生活都过一遍,可更不希望这个弟弟被别人玩弄与鼓掌之中。有些亏,吃就吃了,吃过之后,得学会下一次再不上当。
从安恭敬的应了是,出门就抹了一把冷汗。
叫四少爷去处理此事,只怕高家少说也得有几个主子在床上躺三五个月才是。
“奶奶的,以前说破了嘴,那些人也不愿意把家里的壮劳力送进来,就这么去乡下捞一勺子,咱们就多了上千壮劳力,等拉出去和马匪们打几场见见血,又是一批好兵!”涂天刀坐在议事堂,见李廷恩吩咐完了军备上的事情,就哈哈大笑两声,说起了新近收到手底下的兵。
“不错。”朱瑞刚也对新到手的兵赞叹不已,他心悦诚服的看着李廷恩,恭敬的道:“果如大将军所言,招兵,还须良家子,生性卑劣,出身有差者,招到军中,反是贻害。”
李廷恩嗯了一声,端着茶告诫道:“良家子,性憨厚,尚忠勇。遇上大战,才能拼力死战,愈打愈强。军中一些老兵,若数次违背军纪,就当依军纪严加惩治,不可顾惜兵力,以免将此不正之风蔓延军营,威胁麾下战力。”
“大将军说的是,您说的,都是这个!”涂天刀说不来朱瑞刚文绉绉的话,只是嘿嘿笑着搓了手举起大拇指,随即满脸谄媚的笑看着李廷恩,“大将军,那火铳你看是不是再给俺老涂弄个三五百杆儿的,咱新收了那么些好苗子,不能叫他们空着手上去杀蛮子啊。”
另一个和涂天刀一起投到李廷恩麾下,猎户出身的万安石原本一直坐在位置上打哈欠,闻言就跳了起来大声道:“你娘的老涂,心也太黑了,上一回三千杆火铳,你就要了一千铳,这会儿你还要三五百杆,你让咱都吃你留下的屎是不是!”
“咋说话呢,大将军面前,你给老子客气些!”平时涂天刀和万安石自然是称兄道弟,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客气了。以前没见过这种火铳的威力就算了,既然见过了,谁手上有的多,谁军功就多,那就不是将就谦让的时候。要不对不起手底下跟着一起拼杀的弟兄们。
两人眼看就要红眉毛绿眼睛的斗起来,李廷恩却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你争我抢的氛围,若都没有这种情绪,他的赫赫威名如何能打下来?
两人一番争抢,最后剩余的几位帐下将军也加入进去,最后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看他们眼睛一个个都在发绿光,就笑道:“三年前让你们练火铳阵之时,你们尚不情愿。”
涂天刀闻言先搓着手讪讪的笑,“咱们不是乡下人出身,那时候也没见识,不知道大将军您造出来的神兵有这大的能耐,一下过去,就能把那群蛮子头打得稀烂。”
“我麾下的兵士,人人都要会火铳!可长枪营,刀盾营也不可少。火铳亦有弊端,必要与长枪营和刀盾营配合无间,你们不可过分倚重火铳营。”李廷恩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正色告诫麾下众位将军。
这是训诫的话,所有人都收起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从位置上站起来,肃穆抱拳应了是。
此时的火铳,是单发,用的火药即便李廷恩绞尽脑汁给了钟道长这些人提示,做出来的依然只能算是黑火药的改良版。只是不断在减少炸膛,铳管过热等问题,能够达到三息一发的射速,可要想设计出连发火铳,就十分困难了。另外钟道长他们在原本的竹筒制火箭的基础上改进出了铁质火箭,以达到容量更高,威力更大的目的,然而缺点是更加难以掌控在空中的平衡度,一旦两军近身交战,这样改良过的神火飞鸦就完全无用了。至于李廷恩梦想中的连发火铳,哪怕这几年来李廷恩不吝巨资,将手中所有搜罗的工匠投进去,把金山银海拿去堆,进展依旧缓慢。是以,在火铳散热,换弹药时,刀盾兵与长枪兵和火铳兵共同配合的三连刺攻击阵容,就显得分外重要。
初到西北的时候,习惯了厚刀弓箭的兵油子们,没人愿意听一个年未弱冠的书生用什么新式的兵器,直到李廷恩自己出银子招募起来的三千人马在经过训练后用新式的火铳打得蛮子们抱头鼠窜,即便偶有逃离的,只要中了弹,大多都会因伤情哀嚎而死后,西北上至将官,下至小兵,就都想手中有一杆能远远就把蛮子一下蹦的脑袋开花的火铳了。也是凭借这最早一批火铳,李廷恩招揽住了涂天刀这些人,在西北步步蚕食,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将军。
只是火铳用的习惯了,兵士们却不能每场仗都躲在后面,战场之上,先存畏惧之心,哪怕有神兵利器,一样是败局,是以李廷恩每逢召集麾下将领,从不敢放过这个问题。
眼看争执到最后,各人都红了眼,李廷恩抬了抬手。
涂天刀等人看着他的动作,立时各归各位,束手低头听李廷恩说话。
“本将欲立军政司,此后反军械分给,一律以军政司探查商议后上报为定夺准则。至于军政司下吏员人选,且等京中有了旨意再行定夺。”
李廷恩话音一落,脑子转得快的朱瑞刚面上就露了喜色,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大都督这位置……”
“且看一看罢。”李廷恩神色有些寡淡的笑,“也许京中另有考量。”
“他们有个屁的考量!”涂天刀啐了一口,大声道:“这些老东西,成天就坐在京里抱着美人睡着大床,他们连把刀都提不起来,就知道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您是战场上一刀一刀打出来的军功,当初朝廷让你到西北这地面上,就是让您统管西北的军队,结果只给你几百残兵,说是三千人,剩下都是您自己用银子招募来的,连着三年,年年粮草能给一成咱们嘴都要笑烂。您打服了西疆这一片的蛮子,朝廷就想要在这儿重设安北都护府,再弄个人过来把您的兵权给架空了,呸!”涂天刀说着按住腰间的大刀,恨恨道:“他们敢派人来,我老涂就敢带着帐下的兄弟们把他们的狗头砍下来挂到城门口去示众!”
“对,这些老东西,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有本事,自己上战场打一仗!”
“没错,大将军,朝廷这回要是不点您做这安北都护府的大都督,咱们就要到京城去讨一个公道。”
涂天刀一开了头,剩下的将领们个个忿然。他们不仅早就被李廷恩收服,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早已从各个方面和李廷恩成为了利益联合体。西北连带这块地方,原本穷的除了养马能挣几个银子,剩下的就是吃沙喝风。从军的人除了在兵士上头克扣点军饷,是没有其他来钱的路子。偏偏西北战事颇多,一场和蛮子的大战下来,手底下的士兵不能不抚慰。
这个地方大户人家也少,想要盘剥都没有地方,穷的涂天刀这些人两眼冒绿光。
可李廷恩来了以后,大量推广火棉,实行村庄合作制度,让有条件的村庄广植西北适宜生长的甜菜等,在占下的西疆草场上让村民放养牲畜。收集甜菜用手下工匠发明出的方法炼制最上等的糖运到富庶的关内道江南道等。并且在官升二品后,借着各地藩王作乱,粮饷不济的时机,向朝廷取得就地冶兵之权,以大将军府派出将做监工,将矿山发给私人的方式大开西北的各项矿务。通过朱家向家万家融资,大量低息贷给百姓,鼓励他们自建作坊制造陶瓷水果罐头。一系列商业措施的运作,终于在三年后的如今取得了成果,他手上的将领,成功融入了他的利益集团,并且百姓归心,而且西北的税收,如今可以足够支撑他军队的耗用,不用他再煞费苦心的往里面投钱了。
但西北的稳定和逐步富庶,也引来了京中各处的防范,若非沐恩伯府和果毅侯府以及石定生以前的门生等人在京中为李廷恩尽力转圜,左右说项,只怕京中早就有意将李廷恩调往他处,另派人接管西北。然而也正是因为朝廷晚了几步,如今再想要将李廷恩调走,已不可能。故而两个月前李廷恩就收到京中万重文送来的书信,道朝廷有人提议重设安北都护府,挑选重臣就任都护府大都督,统管西北连带西疆,也就是新设的安北都护府辖下的军政大权。
消息传出,李廷恩尚未反驳,麾下的将军们先一步暴跳如雷。他们跟着李廷恩早就大鱼大肉吃惯了,以前没有品尝过这滋味就罢了,已经品尝过了,再叫他们像狗一样去听京中来人的话,把手中的利益都交出去,他们宁肯去拼一拼。由朱瑞刚领头,涂天刀等人积极参与,很快就送了一封联名的奏折入京,奏折中赞同朝廷重设安北都护府,可他们这些镇守西北的大将以为,放眼朝廷,唯有如今的征虏大将军李廷恩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成为安北都护府大都督,若朝廷另派他人,则西北一旦发生乱菊,蛮族异动,便非他们这些镇守西北的大将不为朝廷尽忠,而是京中指派人员之不力。
这样一番威胁十足的奏折送到京中,哪怕上官睿等朝廷重臣连日在朝廷弹劾不断,暴跳如雷,然而面对大燕如今四处的乱象,他们也实在不敢冒险了。
可安北都护府的提议已经提出来,再要收回去,却又并非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李廷恩已经冷眼旁观许久,他要看一看,如今京中这些重臣,曾经与他联手的人,到底有多少如今已成为十足十的对头,又有多恨他这个武夫误国。不过悬而未决已经两月,再想撑,只怕连昭帝也撑不住了。
他心底哂笑,目如冷电扫过下面的将领们,只是一声轻斥就成功的让这些人停下了话头,“住口!”
涂天刀这些人立时束手束脚恭恭敬敬听训。
“安北都护府大都督之位,位高权重,自有圣上乾纲独断。我等一日为大燕之将,一日便只听圣上旨意,不得有怨愤之语。”李廷恩目光一扫,看众人脸上犹带不平之色,口气和缓了些许,“你等都是随我浴血沙场的兄弟,大家且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了大家的汗马功劳。”
朱瑞刚等人领了训示,大伙儿又商量了几句练兵之事,这才三三两两的出了大将军府。
出门的时候,涂天刀就和朱瑞刚闲聊,“老朱,咱是粗人,听不懂大将军那文绉绉的话,我琢磨着大将军的意思,咱们一天是大燕的官,那肯定要听皇帝老子的,可这大燕天下……”他说着就笑容诡异的嘿嘿笑。
朱瑞刚盯了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这固执不该的老朱这称呼,只是道:“涂兄慎言,这悠悠众口,咱们切不可陷大将军于不义。”
“你咋说话跟大将军一样,照咱说,咱们到时候等着那些王爷打到京城,干脆顺势也****娘一笔买卖。咱可见过那些王爷手底下的兵,咱们手下的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到时候咱要混个,那叫啥来着……”涂天刀凝神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对,就叫从龙之功,咱们也挣个从龙之功。”
“涂兄弟,你话太多了,有些话,暂且憋在心里的好。”听完这句堪称大逆不道的话,朱瑞刚并未动怒,只是望着涂天刀意味深长的道了这么一句,随即就上了手下牵来的马上扬长而去。
看着朱瑞刚马蹄卷起的一路烟尘,涂天刀吐了口唾沫,对边上凑过来的匡德高等人道:“有点意思了,咱们先把嘴给闭紧了,说不定还有大富贵等着咱们兄弟。”
众人一听,各自露出一副会意的神色,眼中却有压不住的喜意迸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