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答应你,勉为其难吧。”说话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移眼望时,却是王福并着一帮侍从抬着明黄软轿而来。瞅着光绪,王福紧赶了几步,打千儿道:“万岁爷,该给老佛爷请安了。”
“嗯?”光绪伸手掏出金表,这方发现已近午时,点头道,“嗯。醇王爷好些了吗?”
“回万岁爷,七爷已较先时好多了。”王福面露喜色,道,“因恐又有闪失,奴才便自作主张,让李太医在那边多待阵子,请万岁爷责罚。”
“贫嘴。”光绪嗔怒了句,向着王福道,“你待会儿代朕再去看看,告诉李玉和,药拣好的用,若还需什么,差人捎个话进来。对了,让你七爷只管安心养病,不要再挂着朝里这点子事了。”
“嗻。”
“起驾。”
“嗻。”
斜倚轿内,回想先时翁同龢言语,光绪似觉内心稍稍舒畅了些。及至慈宁宫,不待王福搀扶便径自呵腰而出,方欲抬脚进宫,却见耳门处一人行色匆匆,瞅背影竟似寇连材,光绪不由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唤住,只听宫内金自鸣钟连撞了一十二下,忙跨步进宫,招手叫过一个太监问道:“老佛爷歇晌了没?”那小太监忙自打了千儿:“回万岁爷,方才老佛爷还与人说着话的。”光绪没再说什么,绕过正殿,行至西厢房,侧耳细听,只鸦没鹊静,犹豫片刻终蹑手蹑脚进来,却见崔玉贵等一帮太监宫女垂手肃立一旁,慈禧太后斜躺炕上,兀自把玩着她那些鼻烟壶。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嗯。”慈禧太后没有停手,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冷道,“今儿上朝前可曾读过书?”光绪眼前不由得闪过寇连材的影子,咬牙沉思片刻,道:“不曾。”
“那都做什么来着?”
“早起醇王爷进来,儿臣吩咐与他做了些吃食。后来又见了冯子材,想着那边总需个得力的人守着,亲爸爸方可少劳累些,故儿臣与醇王爷议着让他督办钦、廉防务,并会办广西军务。”
“嗯。”慈禧太后说着放下手中的鼻烟壶,抬眼瞅着光绪缓缓道,“你能替我想着,也算不错的了。”“亲爸爸为儿臣呕心沥血,儿臣怎敢——”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摆手止住,道:“知道便好。我老了,应付这些费脑子的事已有些吃力,过个把年头自会将位子让与你,不要整日价背地里嘀咕,传扬出去外人怎生看待咱母子?”
“儿臣——”光绪还待辩白,猛然想起翁同龢言语,遂低声道,“儿臣绝不敢这般作为。”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复道:“方才提起修园子的事,你怎么想?”
“亲爸爸为社稷费尽了心思,是该好好修个园子,作为颐养之所。便是亲爸爸不说,儿臣也早有这心思的。”“这方不枉我养育你这么大。”望着垂手侧立一旁的光绪,慈禧太后似心有所感,语气竟平缓了许多,“这阵子虽说让你看折子,但一切主意都是我来拿的。日后你也附个意思,让我瞧瞧。好了,你道乏吧。”
“亲爸爸,儿臣还……还有一事……”
“什么事?”
“醇王爷近日身子骨虚,方才在殿上竟吐血昏厥过去,儿臣让李玉和看了,说得静养一阵子,亲爸爸您看──”
“既如此,便让他这阵子不必进宫奏事了,有什么事让孙毓汶他们几个来回跑着就是了。”
“哎。儿臣告退。”
离开慈宁宫回转养心殿,吩咐宫女泡了壶茶,光绪便斜倚在椅子上只是出神,想想先时的情景,复想想翁同龢言语,只觉甚是有理。煦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清秀的面孔上,是那么的安详。寇连材端着条盘轻手轻脚进来,犹豫了下,弯腰低声道:“万岁爷,该进膳了。”
“嗯。”光绪点头睁眼瞅了下,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方举箸夹了些芥菜,嘴里咯嘣咯嘣嚼得又响又脆,良晌微颔首道,“不错。朕记得你是保定人吧?这太监呀,还是要用保定人,懂得怎生侍候!”寇连材哈腰儿笑道:“万岁爷说得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一点不假的。”说罢,便欲去整理案上杂乱的奏折文书。光绪兀自喝着燕窝,见状放碗道:“这案上的奏折文书从今日起由朕自己整理!”
“万岁爷整日价劳顿,这些琐屑小事——”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糊涂皇帝都吃了你们这些奴才的亏,朕岂敢不防微杜渐?早晚也要叫你们哄了去!”
“是是是。”寇连材低着头,看不见光绪脸上的神色,但身子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忙躬身道。
光绪轻咳了两声,寇连材忙欲上前,却被光绪抬手止住:“你们侍奉朕,整日里难得安省,这些朕心里晓得,自不会亏了你们的。”说着话,他的话锋猛地一转,“不过,既做了这份差使,就该安安分分地做,不可三心二意。吃着这碗里的却又瞅着那碟里的,能行吗?”
寇连材本是一打杂的小太监,因着头脑灵活、手脚伶俐被慈禧太后看中收在了慈宁宫,后拨到养心殿,名为服侍,实则监视光绪的一举一动。光绪虽没有明说,可寇连材心里已晓得怎生回事,不由两脚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颤颤道:“万岁爷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心里雪……雪一般亮堂,只老……老佛爷那边……奴才实在是没有办法,求万岁爷重处奴才,奴才……”
“不要说了,朕恕你这次。”光绪说着起身缓缓踱至炕前躺下,“朕打小进宫便由老佛爷养着,这份情朕岂敢又岂能忘怀?便一时言语欠妥,亦是因事所迫。日后你该怎么做还照直做去,朕不怪你。只一点,不可乱嚼舌根,否则朕决不留情面,知道吗?”
“奴才谨记在心,若有闪失,任万岁爷处置。”
“好了,你下去吧。回头去趟──”光绪沉思片刻,虚抬了下手,道,“算了,就这些吧。”
“嗻。”
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出殿,寇连材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口气,兀自怦怦直跳的心方稍稍平静了下来,抬袖拭拭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正欲下阶时但见殿门处一人鬼鬼祟祟地正自向自己招手,定眼细望,却是慈宁宫管事崔玉贵。寇连材眉头顿时锁成了“八”字,犹豫良晌,终抬脚走上前,问道:“公公来此何事?”
“老佛爷传你过去。”
“咱家方才不已去过了吗?”寇连材脸上肌肉抽搐了下,道,“烦劳公公——”
“别!”不待他话音落地,崔玉贵已摆手道,“老佛爷脾性你晓得,咱家只管传话。”说罢,转身挺胸而去。寇连材沉吟良晌,终无奈地迈起灌了铅般的双脚向慈宁宫而来。
至慈宁宫西厢房,却是鸦雀无声针落地都听得见,慈禧太后面朝窗兀自躺着一动不动,寇连材犹豫了下方待开口,只听慈禧太后已懒洋洋问道:“是小寇子吗?”
“是奴才。”寇连材打千儿低声应道,“不知老佛爷有什么差遣?”
“哦,也没什么事。”慈禧太后说着转身子过来,扫眼寇连材道,“方才皇上回去可曾说些什么?”寇连材微微皱了下眉,小心道:“回老佛爷,万岁爷回殿用过膳便歇着了。”“真的?”语气虽依旧是那么柔和,然而慈禧太后眼中的光却是咄咄逼人的。“嗯。”寇连材不觉低下了头,咬咬嘴唇,复道,“依奴才看,万岁爷心思还是……还是好的。即使言行举止有唐突之处,也是一时情急失态,请老佛爷明鉴。”
“怎生说?”
“万岁爷方才还说起老佛爷养他这么大,恩重如山,他——”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面露微笑道:“那你怎说皇上没说什么呢?”
“奴才……奴才……”不知是心虚还是急的,寇连材虽嘴里嚅动着,只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好了,你下去吧。”待寇连材消逝宫外,慈禧太后望着崔玉贵,说道,“听见了吗?”
“是。”崔玉贵一脸尴尬神色,打千儿赔笑道,“不过,依奴才看,万岁爷没说什么是因着没有对景的人。另外,便是那奴才也……也难保不吃里扒外,心存二心。”
“行了行了,鸡蛋里挑骨头,没事也让你们这帮奴才们弄出事来。我养他这么大,他那点脾性我能不清楚?动歪脑子的事他可能有过,但对我,却还不至于。”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
“那是那是。不过依着万岁爷脾性,奴才这心里总觉着方才那情形怪怪的。老佛爷还是留神些好。虽说万岁爷心无城府,可难保醇王爷、翁师傅他们不在万岁爷跟前说三道四呀。”
“回头让小寇子盯紧着些便是了。莲英呢,还没回来吗?”“奴才在。”说话间,珠帘声响,李莲英满脸堆笑进来,打千儿请安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了。”
“你还晓得回来?”慈禧太后嗔怒道。
“奴才母亲初从老家过来,故而多耽搁了些时辰,还请老佛爷恕罪。”说着话,李莲英打开随身带的盒子呈上前,“这是奴才妹子孝敬老佛爷您的,听说久服可坐地成仙呢。”慈禧太后虽年过五旬,可爱美的天性却丝毫未减,眼见是株足有百年的成形何首乌,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就你这奴才想得周全。你还有个妹子?怎的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奴才也刚见面。”李莲英趋至炕前,伸手为慈禧太后揉捏着,“是奴才进宫后奴才母亲方怀了的。”
“是吗?赶明儿带进宫让我瞅瞅。”
“嗻。”李莲英兴奋地答应了声,旋即小心问道,“奴才方才回宫,遇着庆王爷,说老佛爷您打算撤帘,不知可有此事?”慈禧太后轻应了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诸军机坚请,我便应允再操劳阵时日,待皇上大婚后再说吧。”
“那便好那便好。”李莲英说着暗吁了口气,“万岁爷年轻识浅,如若这阵子撤帘,奴才真恐这天下乱了套呢。”
“不过话说回来,日子也不会长的,也就一两年的事儿。”
“那——”
“我今儿提出撤帘便是要看看这班奴才有什么动静。回头你让桂祥进来。我有话与他说。”慈禧太后动了下身子,沉吟道。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