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王府前厅坐西朝东,本已是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雄伟,因着伯彦讷谟祜大寿又重新装点了一番,更显得壮观非常。厅前一对造型雄伟的铜狮昂首屹立,两侧白的玉兰、粉的海棠各种花儿竞相争艳;厅内正中央一米见方的“寿”字在阳光映射下金光灿烂。王公贵戚文武官员罗坐其间,饮酒谈笑,端的热闹异常。
“郡王爷你可是来迟了呀!按规矩当罚酒三杯才是的,你说呢?”伯彦讷谟祜簇新的大红袍子外套件巴图鲁背心,满面红光向着方自落座的庆郡王奕劻笑道。
庆郡王奕劻生于道光十八年二月,咸丰二年十五岁封贝子,十年晋封贝勒。同治十一年三十四岁,晋郡王衔。奕劻自幼聪慧,思维敏捷,只年纪稍长,却将所有心思用在如何晋爵升官发财上。僧格林沁平北伐军、灭捻军,重创英法联军于大沽口,被朝廷倚为长城。于是,他便托媒将自己的妹妹奕敏嫁给伯彦讷谟祜做了第四侧福晋。这时闻听哈哈笑了两声,道:“该罚、该罚。不过,这酒该由我先敬您这寿星,众位说是吗?”
“正是正是。”
“我这实在是喝得太多了,你就不要再拿我来说事。先喝了你那三杯罚酒……”
“外甥给王舅请安!”这时间,那尔苏与弟弟温都苏、博迪苏抬脚进来,上前向着奕劻躬身施礼道。“免了免了。我这专程来与你阿玛贺寿的,可不是为了讨你们这个礼数。”奕劻轻轻摆了摆手,笑望着伯彦讷谟祜接着道,“王爷,快喝了吧。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直端着吧?”
“这——好,不过只此一杯。”伯彦讷谟祜诸子中数博迪苏最为聪慧、善解人意,因而也最怜惜此子。此时见他满脸阴郁神色,遂从奕劻手中接杯一饮而尽,半苍眉毛攒着问道,“瞧你脸色不对,可是身子不舒服?若果是如此就不要勉强,见过你王舅便下去歇着吧。”
“儿──”博迪苏抬眼望了下父亲,复将目光移向了庆郡王奕劻,犹豫片刻,方道,“外甥适才听得李中堂已与那法贼签约,敢问王舅,上边究竟什么意思?”
“此话当真?”时已弃官为民的宝廷兀自一人喝着闷酒,闻听率先开了口。
“此事──”奕劻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但望着众人满是询问的目光,却又不能不开口,当下呷了口酒,干咳两声道,“这个嘛,我也是方才刚接着李中堂的电传。老佛爷今儿去了白云观,因而上边的意思现在还吃不准。”旋即,便将和约内容简略地说了几句。
虽则短短数语,可也无异于平静湖面上投下了块千斤巨石,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痴坐无语。良晌缓过神来,只听得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此是何事,能有错吗?”编修王锡蕃细碎白牙直咬得咯咯作响,愤愤道,“想当初我朝虽几十万人马,然势如破竹入主中原,此何等之荣耀?!而今却竟落得如此凄惨局面,可悲、可恨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然矣。”宝廷仰天长叹了口气。“宝廷现下是有心无力了,还望诸位能上书老佛爷,拒此条约才是呐。”
“对,若是准了这个和约,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不错,是该借此机会好好扬扬我大清朝的国威了,也让那些洋毛子晓得,咱可不是泥做的老虎,任他随意揉捏!”
“对!”
……
“行了,如此结局已算不错了。”奕劻油光满面,斜着眼瞅了瞅众人,面带嘲讽之色道,“此事自有老佛爷拿主意,你们就不必费心了。来来来,喝酒。”宝廷兀自心中郁闷,听罢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郡王爷敢情忘了,这场战事胜的可是我大清朝呀!”
“你──”奕劻自打总署总理衙门以来,可谓春风得意,所到之处皆阿谀奉承之词,哪曾想今日却被布衣之身的宝廷当众责问,圆胖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手指宝廷支吾半晌方道,“你好大的胆子!本王是记性不大好了,可却还记得‘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
宝廷乃同、光年间著名的“清流”人物。同治十二年,时任乡试浙江考官的宝廷归返京师途中,买了一个麻面船妓为妾,然时间不长其妾便因不服北方水土病故。光绪七年,宝廷再次被委以乡试的福建考官,思念亡妻的他遂又买了一个船妓为妾。深知此次必将引起更大舆论风波的宝廷索性上折弃官为民,并赋诗自嘲云:江浙衡文眼界宽,两番携妓入长安,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哪曾想奕劻今日却以此相讥,当下直气得满面绯红,不知该如何言语。
“竹坡一时性急,出言不逊。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伯彦讷谟祜见状,抬手捋了捋胡须,道,“再说他这不也是为了咱大清吗,你说呢?”
“也不瞅瞅自己是何等身份便四处逞能!”奕劻本来挺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态既严肃又高傲,声音洪亮道,“我也是大清宗室、太祖子孙,值此强夷侵凌、社稷危艰之时,岂会无动于衷?”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只是事情远非诸位想象的那般简单!也是方才,远在朝鲜的袁世凯来电,称倭日对我朝出兵朝鲜,协助镇压朝鲜‘甲申政变’极为愤慨,要求今后朝鲜若再发生重大变乱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需要出兵时,须事先通知对方。其弦外之音不需本王多说诸位也该明白吧?试想与法贼若再起波澜,而倭日亦借机兴风作浪,我朝可有实力应对?!”
“朝鲜乃我属国,出兵自属正常。倭日怎的强词夺理,提出如此无理要求?!”王锡蕃闻听,颇感诧异道。
“怎的,你是不相信本王所说的话吗?”
“下官不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倭日虽弹丸小国,然近年来发展迅速,却也不可小瞧。”伯彦讷谟祜沉思片刻,开口道,“不过若准此条约,我西南门户洞开,后患将无穷尽矣。依本王意思,此约仍须据理力争,倭日方面嘛,可巧与周旋,以期两全。”
“王爷所言甚是,下官——”
王锡蕃话音尚未落地,外面脚步声橐橐,众人移眸看时,却见王府管事哈苏急急奔了过来:“老……老爷,圣旨……圣旨到。”伯彦讷谟祜怔了下,忙吩咐道:“快,设香案!我更衣就来。”
“嗻。”
“王爷不必了。”这时间,只见养心殿首领太监寇连材抬脚已然进来。“万岁爷宣召庆郡王爷进宫,咱家得知在您这,所以便赶了过来。”说着,寇连材面南而立,干咳两声扯公鸭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宣庆郡王奕劻即刻进宫见驾!”
“臣遵旨!”
夕阳西垂,无力的彩霞泼洒在紫禁城那明黄的琉璃瓦上,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养心殿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湖绸夹袍,静静地站在丹墀下。昏黄的天空,云彩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着,他仰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默不语。良久,方仿佛发泄胸中积聚已久的郁闷般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便是当今天子,光绪皇帝载湉!
一阵凉风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内侍王福见状立刻过来,低声道:“万岁爷,天气凉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知道。”光绪皱了下眉头,“小寇子还没回来吗?”
“回万岁爷,还没呢。”
光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扬起脸来,旋即抬脚径直而去。王福方待说些什么,犹豫了下终是没有开口,转脸吩咐了侍立一旁的小太监几句,便急匆匆跟了过去。从月华门出来,光绪的心情方似乎好将起来,脸上露出些许笑色:“今儿军机处谁当值?”
“回万岁爷,本该礼亲王的,只他这阵子身子骨不舒坦,所以七……七爷顶着呢。”王福犹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坐落在永巷南口西侧。雍正皇帝的时候,由于西北连年用兵,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久而久之,军机处便逐渐成了朝廷的机枢核心。因见军机处房门开着,光绪抬脚便欲上前,只此时间,但听得远处山呼般传来一阵声音:“打呀,快打呀!”旋即,“啪”地一声响,划破宁静的长空久久回响着。
禁宫重地,何人如此大胆?!兀自思索间,只听“啪”地一声,一只带血的乌鸦重重地摔在眼前。远处,一群小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欢呼着兴冲冲行来。看那人,面容干枯,凹眼凸颧,一脸尖刻之相,却正是慈禧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太监李莲英。
“公公,中了,打中了。”一个小太监径自上前拎起那犹自滴血的乌鸦,转身便欲离开。“大胆奴才,还不与朕站住!”光绪方始好转的心情顿时被冲得烟消云散,细碎白牙咬着沉声喝道。
“万……万岁爷,奴才……奴才……”
“奴才李莲英见过万岁爷。”这时间,李莲英已行至跟前,打千儿笑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唐突之处还望万岁爷恕罪。”
光绪瞅着李莲英那副嘴脸,心中直觉着恶心,遂冷冷责道:“禁宫重地岂可如此喧闹?!你在宫里时日也不短了,莫不成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
“不是万岁爷提起,奴才还真不晓得了。”李莲英斜眼瞥了下光绪,心不在焉道,“老佛爷该进膳了,容奴才先行告退。”说罢,转身抬脚便欲离去。“回来!”看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勃然大怒道,“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奴才不知犯了哪条罪过,还请万岁爷明示。”李莲英转过身,不紧不慢道。
“好,很好!今日朕便让你晓得犯了哪门子罪过!”光绪说罢,转脸吩咐,“来呀,与朕将这奴才重责五十棍子!”
“万岁爷,这——”
“嗯?!”
“嗻。”
“奴才奕譞给皇上请安。”醇亲王奕譞一路小跑从军机房内出来,边丢眼色止住正要行刑的王福众人,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李总管一时兴起,以致忘了规矩,奴才恳请皇上看在老佛爷面上,就恕了他这遭吧。”“起来说话。”光绪虚抬了下手,悠然踱了两步,道,“就因为他是老佛爷的人,方不能不给些教训。不然,老佛爷的名声岂不被这等奴才所糟践了?”
“皇上所言不无道理,只老佛爷……李总管……”宦海几十载,李莲英手段如何,奕譞是早已领教过了,而慈禧太后又是个什么样的主儿,他更是深有体会。眼见爱子一脸不依不饶神色,心里直猴抓一般,只当着众人面又不好明言,遂支吾着便将一双满是企盼目光的眸子投向了光绪。“你——”光绪黑瞋瞋的眸子凝视着奕譞,良久,似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长吁口气道,“既如此,朕便免了他这顿棍子——”
“奴才谢万岁爷隆恩。”眼见得光绪那般神色,饶是李莲英平日里无法无天,此时心中亦禁不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听得免了这遭皮肉之苦,忙跪地答道。
“棍子是免了。不过,为了让你这奴才日后长长记性,与朕掌嘴二十。”
“万岁爷,奴才——”
“皇上。”
“掌嘴!”
“嗻。”眼见得没了指望,李莲英如斗败了的公鸡般耷拉下了他那高昂的头颅,犹豫片刻,终举手在他那刻薄如纸的嘴上“啪啪”抽将起来,只眼中射出恶毒的目光直直盯着光绪,直看得伫立一侧的奕譞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望着李莲英灰溜溜的背影,光绪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今日总算出了口闷气。”来至军机房,光绪兀自盘膝坐了,拍手笑道。因见醇亲王奕譞垂手侍立一旁,遂道:“阿玛不必拘礼,坐着说话便是了。”
“恕臣斗胆。”望着满脸喜色的儿子,奕譞心中忍不住泛起一股凄楚的感觉。他渴望着他能叫自己“阿玛”,然而这却又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所万万不能接受的!“还乞皇上以后莫要如此称呼奴才才好。”
“这──”光绪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久久凝视着奕譞,半晌工夫,方启口道,“此处没有外人,就不必那般拘礼了。额娘近来身子骨可好?”
“托皇上洪福,身子还算硬朗。”
“上年纪的人了,身子骨可要当心着些,有什么不适告诉朕,朕让太医们过去。对了,刘坤一那奴才派人进了些蜜橘,你顺便带些回去。”
“臣……臣谢主隆恩。”奕譞方自拿捏着身子坐了,闻听复起身跪地答道。一行老泪却已是夺眶而出。
“起来,快起来。这也是朕应尽的一点孝心。再说朕除了如此,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因见奕譞依旧跪在地上,光绪便欲起身相扶,恰这时,王福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遂复坐了。“万岁爷,该进膳了。”王福打千儿低声道。
“就在这吧。”
“万岁爷,这……这不方便吧。若让老佛爷晓得了,只怕──”
“哪来这么多废话?快去!”
“嗻。”
盏茶工夫,太监们抬了御膳桌进来。光绪用筷子点着菜道:“阿玛不必拘束,随便用。”奕譞推辞再三,奈何圣命难违,终拿捏着身子坐了。许是嫌那膳食油荤,略吃了几口清淡的光绪便站起了身子。奕譞忙要起身谢恩,却被光绪止住:“这些膳食不合朕的胃口,阿玛能进就多进些。”说罢,信手取了桌上折子看了起来。
奕譞见状,忙低头匆匆扒了个半饱,起身谢恩时,却见光绪眉头紧缩成“三”字,拿着折子的手兀自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亏他李鸿章有脸将这折子呈进来!”光绪蹬鞋下炕,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圈,愤愤道,“此事传将开来,我大清颜面何存?!亿万苍生又将如何看朕?!”
“此……此尚是草约,还作不得数的。”
“亏得如此!老佛爷还没看吧?”
“没呢。老佛爷回宫便歇息了,奴才想明儿一早呈进去的。”
“好,朕这便去见老佛爷!”抬眼望了望殿角的大自鸣钟,却已是戌正时分,光绪抬脚便向外走去。“皇上,此事……”望着光绪那坚定的神色,奕譞心中不由一紧,小心道,“此事奴才们定当尽力补救,只恳请皇上就……就不要多言了吧。”
“阿玛这是──”
“现下老佛爷秉政,皇上出言倘稍有不周处,奴才恐……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目视着光绪,眼神中的那份期待和担心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饶是光绪心中愤愤不平,此刻也被父亲的目光揪得一阵阵隐隐作痛:“阿玛放心,朕已不小了,晓得怎生去做的。”
“这……”奕譞嘴唇翕动着,似犹不放心,只望眼光绪,到嘴边的话儿终是咽了回去,“这奴才便放心了。另外,李莲英那奴才……若无大过,皇上就——”“朕知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出来,一股带着寒意的凉风扑面而来,袭得他打了个激灵,抬眼望天,却已漆黑一团,半点星辰亦无。
“奴才见过万岁爷。”守在外头的寇连材见他出来,忙迎上前打千儿道,“万岁爷,刚老佛爷那边传话过来,今晚不必过去请安了。还有,庆郡王爷已经进来好一阵子了,万岁爷您看——”
“事朕已晓得了,让跪安吧。告诉他,和约一事──”光绪还待说些什么,只话方出口犹豫了下便止住,裹裹披在肩上的夹袍橐橐而去。
回转东暖阁,光绪一语不发仰面躺在炕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默默地躺着,想入睡,只心却久久难以平静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屈辱条约,直让他心中塞了团破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
道道金光如支支利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但在这新的一天里,又将生出什么新的变故呢?
奕劻、阎敬铭、孙毓汶等一干重臣卯正时分便已入宫,正自因着和约之事窃窃私语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忙不迭黑压压跪倒在地,叩头高呼:“奴才恭请老佛爷圣安。”慈禧太后扫了眼众人,径自入殿纱屏后坐了,方打了个哈欠慢慢开了口:“都进来吧。”此时,光绪亦自东暖阁出来,躬身请了安,端坐在宽大的红木龙椅上。由于一夜辗转难眠,他清秀的面孔雪一般煞白,眼圈亦泛出道道黑晕。
“皇上昨儿个夜里可是没歇好?”
“回亲爸爸话,儿臣昨夜看了会儿书,故而精神差了些。”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慈禧太后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浮茶,冷冷回了句,移眸扫眼众人,“额勒和布呢?怎的没来?”
“回老佛爷,早起他府里来人,说是受了风寒。”
“这阵子是怎么回事?世铎还没好利索,他又躺下了。回头让太医院派人给好生瞧瞧,该用什么药,拣好的用。”慈禧太后说着将目光聚在了奕譞身上,“可有甚紧要折子?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