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哽咽道:“亲爸爸,儿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儿臣终身大事,就求老佛爷让儿臣做一回主吧。”
接到去天津的懿旨,杨立山心里直喝了蜜一般,急匆匆赶到醇王府回了园子事宜,回到府邸看表时却已是酉正时刻,遂吩咐下人们备了行李,便拥着福晋径自歇息。次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杨立山便出了京城。京津两地间说来也只百许里地,然一路上游山玩水,待抵天津时已是时近九月。
这日酉中时分,眼见骄阳已自西斜,杨立山方吩咐打轿奔直隶总督衙门。其时太阳虽已偏西,却依旧晒得大地热气蒸人,街衢上极少行人,连狗都热得在树荫下四脚扑地吐着舌头。杨立山一进轿便被烤人的热浪给逼了出来,皱眉欲待重回驿馆,却已出来,遂吩咐换了乘竹丝凉轿,这才逶迤前行。
至直隶总督衙门呵腰出轿,杨立山簇青的额头上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抬脚,拭了拭汗水放眼看时,但见总督衙门宽敞的三间广厦正门紧闭,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几十名军兵持枪挎刀,头上汗珠子雨柱般往下淌着,只钉子似挺立,目不斜视。照壁前大铁旗杆上书有“钦命直隶总督李”七个大字的帅旗在骄阳下无力地垂着。杨立山看罢,忍不住开口道:“真够气派的。”
“做什么的?还不快快走开?!”一个当值的军兵见杨立山四处张望,厉声喝道。
“京里来的!”杨立山身边的长随朗声道。
那军兵见杨立山的长随满脸不屑的神色,知道来头不小,正待上前行礼,早有一个堂官疾趋而出,直至杨立山面前打千儿赔笑道:“大人万福金安!敢问大人──”
“瞎了你的狗眼!”不待杨立山言语,身边长随开了口,“内务府杨大人也不识得?快进去通禀你家大人!”那堂官怔了下,胆怯地看了看杨立山,说道:“大人多担待,制台大人正在会晤法国使臣,概不接客。大人有事小人随后可代为——”
“老佛爷的旨意,你也能代吗?!”杨立山冷哼一声道。
“这——不知钦差大人驾到,得罪之处还望大人多多见谅。大人稍候,小的这便去禀报制台。”说罢火烧屁股般便奔了进去。不多时,只听三声沉闷的炮响,总督衙门紧闭的中门哗然洞开。旋即,直隶总督李鸿章穿着一件宽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边套件锦鸡补服,琉璃顶子上双眼花翎颤巍巍的,方步出来。
“臣李鸿章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李鸿章徐步上前甩马蹄袖跪了,磕响头道。
“圣躬安。”眼见这个被朝廷倚为长城般的人物出来,杨立山已自稍稍收敛了脸上的傲气,朗声答了句,旋即面带笑容道:“总督大人,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移驾——”李鸿章两道已是半苍的一字眉微皱了下,道:“如此请大人移驾书房。”说罢手一让便导着杨立山进去。
至书房,吩咐下人摆了香案,李鸿章正欲跪地接旨,却被杨立山止住:“大人请起,只几句话而已。”说着,径自桌上碟中拣了颗冰糖荔枝丢嘴里细细嚼着。
李鸿章犹豫了下,道:“不知老佛爷有何旨意传与下官?”
“大人急甚,好歹让我喘口气呀。这鬼天气真蒸笼般烤得人难受。”
你不急,我那可还有个难缠的恭思当(Ernest Constans)在那候着呢!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声道:“既如此,钦差大人便先歇着,本官有事去去便来。”说罢便欲离去。杨立山见状,忙“咕咚”一声咽了满嘴的荔枝,起身拉了李鸿章坐下,笑道:“大人真好急的性子。是这样,老佛爷这阵子寻思着想将洋人那北堂迁了,故而让下官亲自前来与大人您说一声。”
《中法新约》1885年11月28日于北京交换批准后,法国驻华公使戈可当(M.G.Gogordan)复与李鸿章在天津签订了个《中法越南边界通商章程》,规定中国开商埠两处,允许法国在商埠设立领事馆。同时,还议定了进出广西、云南边界货物的税则:凡进口税减收五分之一,出口税减收三分之一。由于该章程没有达到法国的预期目的,所以在章程草案传至巴黎后,法国政府不予批准,并派使臣恭思当来华,再行磋商。
李鸿章正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不想却又来了桩棘手的事儿,当下半苍眉毛不由紧皱了起来:“此事先时已有交涉,那法人究是不肯。如今重提,只恐——”杨立山仰脸笑了两声,望着李鸿章道:“此事放别人身上兴许是难了些,不过对大人您来说,怕不值得一提吧。实话说与大人,这个肥差若非李总管极力向上边推荐,说不准还——”杨立山说着唤屋外长随进来,伸手接小包递与李鸿章,“这二斤上好银耳,是下官临离京时李总管让带与大人您的,说这东西配上冰糖熬化了,随时进补,于身子骨最是有益的。”
闻得李莲英亦搅了进来,李鸿章心中更是叫苦不迭。那尚是在光绪初年,李鸿章奉旨进京,不想连着四五日进宫,却连慈禧太后影子都未见着便被李莲英给挡了回来,回头一打听,是因为自己没孝敬他,不给传唤。想自己堂堂大清国的封疆大吏,却要给一个奴才送红包,李鸿章不由怒火三丈,索性便来了个不理睬。后来随着恭亲王奕见着慈禧太后提及此事,谁曾想慈禧太后却只莞尔一笑,道:“你堂堂一个总督,还愁没银子使?塞与他些不就是了?”便不了了之。李鸿章这方晓得那李莲英权势之显赫,又闻得他心胸甚是狭窄,回头忙不迭备了一万两银子亲自送到府邸,方将李莲英心中怨气压了下来。自此,李鸿章对李莲英便是敬畏有加,唯恐开罪了他讨来横祸。当下听杨立山言语,李鸿章已知李莲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地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李总管这番美意,本官可真有些生受不起呐。回头你返京劳烦转告李总管,本官多谢他这番举荐之恩了。”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代为转告。”杨立山点头笑道。
“大人此次前来,不知上边可还有什么话儿?”
“没──”杨立山怔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拍了拍脑门儿,笑道,“大人不提下官倒差点忘了,真罪该万死。上边说了,此次搬迁一事,新址由他们选,新教堂亦由他们建,只一条,那新建教堂不得高于五丈,钟楼亦不能高于屋脊。”
李鸿章呷了口茶,望着杨立山:“没了?”
“没了。”
“那银子呢?多少?由哪儿出?”
“这个下官便不清楚了。不过大人既然提起,下官回京见着老佛爷可代为陈奏。”
“如此本官多谢了。那法使恭思当尚在前厅候着,请恕本官无礼。”说罢转脸吩咐了下人几句,李鸿章便抬脚急匆匆出了屋。甫至厅前甬道,只听里边传来阵阵吵叫声,李鸿章怔了下,忙一路小跑进来,却见那恭思当满脸怒色,正自操着生硬的汉语嚷道:“你们,口口声声礼仪之邦,却做出这等事来,你怎么向我解释?”
“公使阁下息怒。”李鸿章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赔着笑脸道,“本国太后老佛爷懿旨驾到,本官实在是脱不开身,还请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恭思当蓝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李鸿章:“我不管是你们老佛爷还是你们皇上,你如此举措,便是失礼!”
“是本官失礼、是本官失礼。公使阁下请坐,咱们接着谈正事。”李鸿章躬身拱手赔了不是,眼见恭思当返身坐了,方吁口气干咳两声道,“方才本官所提之事,不知公使阁下考虑得怎样?”
“方才我已与你的属下说了,”恭思当神情似乎缓和了些,“此事我万万不能接受。”
李鸿章苍白的脸上眉棱骨微微一颤,口嚼茶叶半晌方捋须说道:“公使阁下不知可曾听说英国在我隆吐山之事?”恭思当怔了下,略带诧异之色地望着李鸿章道:“听说了。不知总督大人——”
“您想必也听说了,英国此番进入藏地,双方闹得甚是不愉快。”李鸿章瞥了眼恭思当,似笑非笑地说道:“南境比不得中原之地,民智迟钝。贵国倘一再坚持先始之条件,只恐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恭思当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总督大人但请放心,我国有的是军队,有的是大炮利舰,若果真有您说的所谓麻烦,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将其摆平。总督大人相信吗?”
“相信、相信,对于贵国的实力本官何时又曾怀疑过呢?本官只是担心由此而影响了贵我两国的友谊而已。”李鸿章尴尬地道了句,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静坐一旁的属官忽然插口说道:“公使阁下,贵国一再坚持,不外乎为着银子——”
“阁下如此说话不觉有失礼仪吗?谁又告诉阁下我国是为了贵国的银子?!”恭思当满脸的不快。
“混账,怎可这般说话?!”李鸿章见属下还待开口说话,忙丢眼色止住,赔笑道,“公使阁下,不过依本官看来,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你以为如何?”
“我国不缺银子,便真缺亦有他法取得,不劳总督大人费心。”
“公使阁下这么说岂不显得太生分了吗?我国有句俗语: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我日后相处的时日还长呢,可否请公使阁下看本官薄面,向贵国总统多方陈请?”
恭思当似表同情般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不给总督大人面子,此事我亦已多次向我国总统、总理阁下提及,奈何——”恭思当说着耸了耸肩,“非只如此,我国对贵国就此事一再拖延甚为不满,要求贵国政府最好在即日起十日内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后果由贵国自负。”
李鸿章苦笑了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如此,本官一定将贵国之意尽快转奏我国皇太后与皇上。”说罢,李鸿章起身背手踱了两圈,接着道,“公使阁下,本官尚有一事,还请阁下能考虑一二。”
“什么事?大人但说无妨。”
“如此本官这里先谢过了。”李鸿章说着微微拱了下手,“方才接我国皇太后懿旨,著本官就北堂迁移一事与贵国磋商——”
“此事先前已经提过,只那主教樊国梁始终不同意呀。”不待李鸿章话音落地,恭思当已径自开了口。李鸿章听罢,“哈哈”笑了两声复踱至椅前坐了,端杯抿口茶瞅着恭思当说道:“正因为如此,本官方请公使阁下鼎力相助,难道连这点小事阁下亦不肯伸手一二吗?”
“话不是如此说。那樊国梁乃教廷之人,受罗马教皇差遣,便我国总统亦不能管其事务,在下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吗?难道那樊国梁不是贵国臣民?!那怎的教堂出了事他不去找那什么教皇而找阁下您呢?”李鸿章笑着诘问道。恭思当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这……那……”
“公使大人就不必推托了吧。此事若办不妥,本官无法向我国皇太后、皇上交代事小,如若由此影响了眼前这事,那可就大了!阁下以为呢?”
“此事在下尽力而为。”恭思当深吸口气,徐徐吐将出来。
“这便是了。其实公使阁下亦不必犯难的。”李鸿章似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忽然移去了般,长长吁了口气道,“此事我国皇太后已有旨意,银子我们出,新址你们选,新教堂由你们自行起造,我们要求的只一条,新教堂不得高于五丈,钟楼亦不得高于屋脊。如此条件想那樊国梁会心动的。”
“但愿如此。在下告退,明日此时给大人回音。”
目送恭思当出前厅,李鸿章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椅子上。事情有了着落,可他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这些年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他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又终生不可及的荣华富贵,而与此同时,他也得到了许多人不想得到的东西:卖国贼!二者相衡孰重孰轻,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此名号戴在自己头上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住列祖列宗、对不住天下苍生的。
“大人。”
“嗯?”
“水师丁汝昌丁大人、刘步蟾刘大人在厅外求见,您看──”
“你下去吧。”李鸿章这方听得厅外似有人在窃窃私语,遂吩咐了一句,高声道,“外边可是雨亭、步蟾?快进来说话。”
“嗻!”
丁汝昌、刘步蟾答应一声揭帘进来。丁汝昌,字禹廷,安徽庐江人,参加淮军后,初隶长江水师,从刘铭传镇压捻军,因功升提督。1880年,受李鸿章委派赴英国购买军舰,后被荐为北洋水师提督。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长着一张清瘦的长脸,留着两绺髭须,一双椒豆眼闪着贼亮的光,透出精明强干来。刘步蟾亦已三十五六年纪,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道浓黑的卧蚕眉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粗野之气,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一根杂色不见,从脑后几乎垂到地面。二人进来,雪白的马蹄袖甩得山响,单膝跪地朗声道:“卑职丁汝昌(刘步蟾)见过制台大人。”
“免了免了,快坐着说话。”李鸿章微笑着说道,“本想着你们昨日便可到的。怎的,被事耽搁了?”丁汝昌方拿捏着坐了,闻听忙躬身道:“回大人话,因接着盛大人和世昌他们来电,故拖了半日时间。”
“嗯?说些什么?”
盛大人即盛宣怀,字杏荪,江苏常州人,1870年入李鸿章幕,先后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电报局总办;邓世昌字正卿,广东广州人,福州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精于测量、驾驶,曾任南洋水师管带,不久调入北洋,被派赴英国购买战舰。
却说丁汝昌听罢,干咳两声道:“世昌来电称我水师订购之四艘主力战舰英方现已完工,催促赶紧拨款子过去;盛大人来电称英国汇丰银行近期利率下跌,问大人可否——”
“正好,回头赶快去电让他将款子悉数拨往英国。等世昌他们率这几艘军舰回来,估摸着我北洋水师便可正式建军了。”手中有枪有炮,方说得起话,坐得稳位子。眼见自己辛辛苦苦操办了十余载的北洋水师不日便可正式成军,李鸿章心里真喝了蜜般甜,先时的阴霾气早已荡然无存,喜道。
“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单这些舰只似仍嫌单薄了些。卑职近日风闻日夷拟就了一份扩建海军计划,其国内上自天皇下至庶民,皆踊跃捐款,其矛头无非是针对我北洋水师。”丁汝昌捡空喝了口茶,不无忧虑道。
“弹丸小国何足为虑?他这般作为还不是惧我北洋水师,希图自保吗?”
“大人之言卑职不敢苟同。”丁汝昌眉头微皱,望着兀自有些飘飘然的李鸿章,小心道,“日夷国土虽小,然其心绝不止于那弹丸之地,近段时间其在朝鲜的举止便可证明一二。故依卑职意,我水师还须再购数艘铁甲快舰以防万一。”
李鸿章这方有些回过神来,拈须沉思片刻点头道:“你所说不无道理,确该防着些,我随后向朝廷上奏,请再拨些款子。近日演练情况怎样?”
“回大人话,”刘步蟾见丁汝昌望着自己,坐在雕花瓷墩上微一躬身,侃侃说道,“经过数月的训练,我官兵已较为熟练地掌握了舰只性能。近日演练,各舰均能达到弹无虚发,出海作战指日可待。只经这一番实战操演,我水师所存弹药颇感紧张,派员去催却说尚未购回,还望大人责成有司尽快输运。”
“嗯。好,很好!回头我便让经方加紧办理。岸防设施呢?”
“这──”丁汝昌支吾了下,硬着头皮道,“这事进展慢了些。刘公岛地势复杂,于何处安置岸炮妥当颇为棘手,还请大人见谅。”
李鸿章沉思了下,道:“这事也怪不得你。不过此事关系非常,切不可草率行事。这次唤你们来,此事也是一个意思。前阵子赫德向我荐了个叫浩威的英国人,你们这就拿我的帖子去会会他,明儿一早给我回话。记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只字也别露了。”
“嗻!卑职明白。”
这也银子那也银子,国库还能拨给他吗?一想到此事,李鸿章心里顿时像塞了一团烂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脏六腑都是满满的……
因是六百里加紧,所以李鸿章的奏折呈至军机处时,新补军机大臣许庚身不敢耽搁便急急奔了养心殿。至殿前廊下,却听里边传来阵阵说笑声,许庚身犹豫了下,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里边光绪已开口问道:“外边何人?”
“是臣许庚身。”
“哦,进来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