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压根打不过人家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谦吁口气,强自镇定道,“快,快挂上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北京城酷热难耐,百里之外的天津却是阴雨连绵,难得个晴儿。直隶总督衙门周遭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鳞次栉比的店铺房屋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有行人。衙门东边箭许里地的“寻乐园”里,店老板瑞祥坐在竹椅上兀自与几个顾客摆着龙门阵。
“咱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一月也只那几两饷银,怎比得掌柜的您舒坦?”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头顶秃了大片,一条辫子似被泥水溅过价耷拉在胸前,呷口酒叹口气道,“对了,掌柜的您还是旗人吧?怎的不找个官儿做做,您瞧我们老爷,那多威风。”
“甚旗人汉人,如今呐,一要门路,二要银子,有这两样才行的。”瑞祥听着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家老爷怎生做的官?别人不晓得,我可清楚着呢!”
“难不成也是——”那汉子不相信价望着瑞祥,喃喃道,“不会的,府里人都说——”
“说个屁!在那地儿敢说他走的哪条路子?告诉你,他早年来天津投的便是我这店。为着如今这差事,少说他也花了这个数的。”他说着大手一伸。
“五千?”
“五万!这还是少的呢。若他不识得京里个郡王爷,便十万也拿不下这差事的。******,俺祖上好歹也立过战功,取过功名的,可如今呢?哼,这世道全颠过来了!”瑞祥说着吩咐一侧伙计,“去,后院取个西瓜过来,这鬼天气,真闷得人难受。”
二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瑞祥问道:“哎,我说申爷,这几日里衙门里人来人往走马灯一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那汉子不无得意地伸了个懒腰:“这你老哥都不晓得?朝鲜国饥民叛乱,朝王无力弹压,请咱出兵呢。”
“就咱自个这门前污水还扫不净呢,能出兵吗?”瑞祥“噗”地一笑,“真若出兵被群乌合之众打败,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呀!”
“这想还不至于吧?”
“那你走着瞧吧。哦,对了,这上边什么意思呀?”
“这便不晓得了,只听说李制台……”正自说着,门口进来一人,四十多岁,一身天青宁长袍,白皙的脸上八字眉两边分开,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闪着光亮。
“哟,爷您来了。快,里边请。”瑞祥起身上前打千儿,堆笑道,“打尖还是——”
“一碗阳春面。菜呢,随便上两个就可以了。”
“瞧爷打扮,是赶远路来的吧?要不来壶酒?这一来可提提精神,二来——”
“不必了。多谢。”那中年人说着探手从怀中掏块碎银丢了过去。瑞祥两眼眯成条缝,堆着笑脸正欲打千儿行礼,忽见得门口处又踱进一人来,忙不迭快步上前施礼:“周大人办完事了?”
“嗯。”直隶接察使周馥边弹着袍角雨水边扫眼四下,问道,“柱子他们呢?”
“回大人话,”那汉子起身打千儿回道,“柱子他们几个估摸着光景儿还早,去了……去了……”“又去了窑子?这些兔崽子,看回头饶得了他们!”周馥冷斥了句,在门口处桌旁坐了,“掌柜的,来二两——”话音尚未落地,抬眼时不禁怔住,“幼樵兄?”
幼樵,姓张名佩纶,直隶丰润人。同光之交,正是清流派鼎盛时期,一些任职于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与詹事府的文人学士,在军机大臣李鸿藻支持下,大胆抨击时弊,纠弹失职官吏。张佩纶即为其中重要成员,以直言敢谏著称于时。
由于恭亲王奕权力不断膨胀,慈禧太后为扼制其势力,长期纵容清流人士议论时政,张佩纶亦因此得以风光一时。光绪十年,左庶子盛昱上章弹劾军机处众臣。慈禧太后趁机大做文章,重组军机处。此后,她便不再需要这些清流人物了,遂借“满足”其主战愿望为名,“使书生典戎”,张佩纶亦被委以福建军务会办一职。
光绪十年五月,张佩纶抵马尾军港。恰此时慈禧太后命两江总督曾国荃赴沪与法国谈判。张佩纶据此以为对侵略者可以用信义感动,遂向法舰统帅孤拔保证绝不失君子风度,“战即约期,不行诡道”。
马尾惨败,清廷追究战败罪责,张佩纶平日言行在朝树敌甚多,众人借此不择手段加以报复。张佩纶遂被发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
1888年,张佩纶充军回京后,李鸿章因赏识其才华,将长女李菊藕嫁与他做了填房。
“务山兄。”张佩纶淡淡笑着寒暄几句,问道,“这阵子衙门情况还好吧?”“制台这几日都没议事了,小弟方进去面没见便给挡了回来。”周馥说着扫了眼四下,压低嗓门道,“幼樵兄敢情还不晓得吧?朝鲜发生叛乱,请求我朝发兵呢。”“此事在下已有耳闻。”张佩纶若有所思价点点头,“不知制台大人什么意思?”
“制台就因这犯难呢。依本官意思,这有甚犯难的?上头让派则派,不让派则罢。”周馥唾沫星四溅,“不过这话说回来,还是派的好,如此便可向上边伸手呀。这些年甭说上边拨银子过来,就咱这的底都让翻好几遍了,再不想法弄些银子,以后咱这日子可怎生过?”
“制台远虑,非你我所能及的。”张佩纶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便不再言语,心中厌恶之感却是陡然而生,眼见吃食还未上来,犹豫了下与周馥拱手告别便踱了出去。
李鸿章确是犯难。此刻,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最为难熬的时刻。从内心深处讲他想出兵,想好好泄泄这么多年堆积在胸中的郁闷,没有大清国,便没有他李鸿章,这简单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然而,他又怕出兵,别人许不明白,但他心中却清清楚楚,北洋海军自正式建军,便没有再增添任何舰只,而且此后又停止了购买枪炮弹药,海防经费皆被慈禧太后挪用修了颐和园。这可是他多年苦心经营换来的,他怕……
“制台大人。”盛宣怀轻手轻脚进来,望眼兀自伫立窗前怔怔出神的李鸿章,低声唤道。李鸿章动也不动,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皱成“八”字,两眼怅然地望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雨幕一般,良晌,方翕动着嘴唇问道:“上边还没有讯儿过来吧?”
“回大人话,还没有。”盛宣怀犹豫盏茶工夫,小心道,“中堂可是还没定下心思?”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吱声。盛宣怀咬嘴唇复道,“卑职意思,还是尽早定了心思好些,不然等上边旨意下来,一切可就都晚了。”
“嗯。”
“制台莫不是怕日夷出尔反尔?”
“是的。日夷拟的那征讨策,为的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它嘴上应允我朝代为戡乱,其实那心里——”李鸿章说着冷哼了声,转身踱着碎步沉吟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不防的。经方可有消息过来?”盛宣怀抬手拍拍剃得簇青的额头,忙不迭道:“有有,卑职该死,竟差点给忘了。据经方电,日夷近来甚是平静,不似有什么大的动作。”
“越是这般让人揣摩不透就越是可怕。立马与他去电,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探清日夷的虚实。”
“嗻。”盛宣怀答应一声欲出屋,只犹豫下却又止住,望着李鸿章嘴唇翕动着道,“大人,卑职意思,莫管日后怎样,眼下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免得真到那时候应对不及,大人您看呢?”“好,就这么着。只风声小着些,莫搞得沸沸扬扬唯恐别人不晓得似的。”李鸿章顿了下,似乎还想言语,只门外传来长随声音:“老爷,姑爷回来了。”
“不是说了吗?什么人也不见!”
“是姑爷。”
“幼樵!”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吩咐道,“快唤进来。对了,顺便沏壶龙井进来。”片刻,门外传来“橐橐”脚步声音,不及张佩纶开口,李鸿章已开口道,“幼樵吗?快快进来。”
张佩纶答应一声进屋,打千儿请安:“幼樵见过岳父大人。”“罢了罢了。”李鸿章笑道,“快坐着。杏荪,你也坐着。”
“大人,卑职这还有事——”
“那好那好,你先办事去,回头让厨子好生做桌宴席,与幼樵接风洗尘。”兀自说着,长随提壶进来,李鸿章欲起身时,张佩纶忙不迭上前接了,斟杯茶递上前:“岳父请。”“嗯。”待张佩纶坐了绣花杌子,李鸿章方叹口气接着道,“你这回来得正好。朝乱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幼樵沿途有所耳闻,只详细情形也不清楚的。”张佩纶啜口茶咽下,回道。李鸿章起身背手,边踱着碎步边将朝乱事宜一一道与张佩纶,而后问道:“依你意思,我这该当如何是好呢?”张佩纶攒眉蹙额良晌,沉吟着开了口:“日夷狡诈,其虽云别无‘他意’,只我倘若出兵,怕它亦会有所动作。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较之我朝已然胜出许多,以弱敌强无异于以卵击石,到时只怕——幼樵意思,眼下唯有静观其变再谋良策方为明智之举。”
“你意可是不出兵方为上上之策?”
“是的。”张佩纶点了点头,道,“日夷目下矛盾重重,急欲通过战争转移国内民众的视线,然其心中对诸列强仍有所顾忌,我朝只要不与其兴风作浪之借口,想它也不会贸然挑衅的。”
“有理。我也是这般寻思着,只怕上边——”
“老佛爷那般人物,还用得着担心吗?大人可已递折子上去?”
“我这没寻思好,故而还不曾递折子进去。”
“大人。”正自说着,盛宣怀推门进来,李鸿章遂问道:“事都办了?厨子那吩咐了没?”“都已办妥了。”盛宣怀说着轻咳两声,“大人,上边来电——”
“什么?!快说,什么意思?!”李鸿章怔了下,忙不迭催道。
“皇上旨意,要大人速速发兵朝鲜,平定叛乱。”仿佛晴空一记炸雷,直击得李鸿章头昏眼花,半晌回过神来,急道:“老佛爷呢?快去电问清楚了!”盛宣怀嘴唇翕动了下,小心回道:“大人,卑职看没……没这个必要了。”
“你说什么?!”
“此等大事老佛爷不吱声儿,不说明她已然默许了?大人去电,非只于事无补,只怕皇上晓得了——”他没有说下去,只李鸿章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圈,移目张佩纶:“幼樵,你看——”张佩纶似乎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懵懂良晌方开口说道:“老佛爷既已默许,大人怕只有出兵一途了。”
“就没其他法子可想?”
张佩纶轻轻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扫眼盛宣怀却又止住。李鸿章会过意来,忙道:“杏荪不是外人,有甚话但说无妨。”张佩纶答应一声接着道:“幼樵寻思,大人可派小数官兵入朝,先……先应了上边意思。”“幼樵兄,这不大妥吧。”盛宣怀插口道,“派少量官兵过去,若出了差池,岂不被外人耻笑?况上边怪罪下来,谁又担得起?”张佩纶摇了摇头,说道:“派这些官兵过去,并不为着平定叛乱。这一呢,为的探探日夷动静。倘其真没动作,我再发兵亦不为迟。二呢,这上边主意说不准还会有所变动。”
“幼樵此言不无道理。只日夷真若有动静,又该如何?”李鸿章目不转睛地望着张佩纶。
“老佛爷这么多年与外夷积着甚多的怨气,幼樵寻思老佛爷此次应允出兵,想是估量着以我朝实力平定朝乱当不在话下,以此于外夷面前扬扬我国威,好使其日后也有所顾忌罢了。”张佩纶手托腮徐徐道,“倘若日夷真欲借机生事,幼樵想老佛爷会改主意的。到时该怎样就看上边意思了。”
盛宣怀两眼眯条缝儿望着张佩纶:“如果老佛爷不改主意呢?”
“那只有尽人事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杏荪兄可有甚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不敢。”盛宣怀说着移目望着李鸿章,“大人,卑职以为当发大兵过去。早早平定朝乱,而后速速撤回,到时日夷真欲生事,亦为时晚矣。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静,死一般的寂静,满屋子只闻李鸿章脚步“橐橐”声响。张佩纶、盛宣怀四道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收脚,抬袖拭拭额上密密的细汗,移目盛宣怀:“杏荪。”
“卑职在。”
“传我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统兵二千五百,四日赴朝。”
“大人,这……这……”
“就这样。你先下去吧。”
“嗻。”盛宣怀轻轻摇了摇头,答应一声退了出去。李鸿章长吁了口气,于绣花杌子上坐着啜口茶徐徐咽下,叹道:“都说怕怕处有鬼,看来真一点不假。但愿老天有眼,成全我李鸿章,千万别闹出甚动静来。”他说着复长叹了口气,“我李鸿章这么多年身上的骂名是不少的,便再多一桩也没甚的,只北洋水师这么多年惨淡经营方有今日,我这心里实在——它若有个好歹,我李鸿章没个好,只怕我大清也……也就没甚指望了。”
朝鲜,牙山港码头。
一众百余骑静静地眺望着海面。为首一人,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三品补褂,胖乎乎的圆脸上两道浓眉毛笔画过一般微微扬起。他,便是清廷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
茫茫无际的海平面上,灰蒙蒙的云团中一轮血红的朝阳,将海面镀上了一层紫红的颜色。海风袭来,虽已是六月天气,却仍带着丝丝凉意。袁世凯肩头颤抖着,下意识地抬手拉拉披风,嘴里骂道:“这群狗东西,说卯正到,这都甚光景了却连个影儿也没有,这不存心整老子吗?!把望远镜拿来!”
“嗻。”
“******,传令下去,回——”袁世凯眯眼张望足足袋烟工夫,只无际的海面上除了几只海鸥时而振翅高空,时而盘旋海面,给人一丝生气外别无他物,张口欲吩咐回城,只话到半截又戛然止住,从一品的提督比着他这驻朝总理交涉大臣可大着两级呢!沉吟片刻,袁世凯开口道,“别******死了老子娘似的,有甚乐子说出来听听。”一声令下,静寂的人群直捅了马蜂窝般嘈杂不堪。
“哥儿几个晓得不?”一个亲兵嘴里哈着暖气,望眼袁世凯道,“昨儿晚间朴禄兄弟两个狠打了一架——”
“为的什么?”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插口道。
“还不是那点破家当吗?别插嘴,听我说。”那亲兵咽口唾沫,接着道,“我过去瞧时,热闹已经过去了,兄弟两个直打得浑身血葫芦一样,两个婆娘哎呀呀,你们没见,老大媳妇裤子扯在大脚跟上,那腿呀,真他妈白嫩,就像那出水的莲藕一般,老二家的一对大白****大半露在外边——”说着,似乎犯了馋瘾般咽了口口水。
“你小子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摸摸那****,闻闻那骚味。”
“罢罢,就我这身子,经得住她两个折腾?再说那两家伙吃干饭的,能眼睁睁看着?不过,倒是钰哥当时你在就好了。”
“臭小子,敢拿老哥我打趣?”那唤钰哥的抬马鞭挥了下,笑道,“就那两娘们儿,满脸的雀斑儿,白给我也不要呢。你小子没尝过日本娘们儿的鲜吧?那才叫舒服呢。不信问问德叔,他可不会骗人的。”“真的?”袁世凯忍不住插口道,“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呐。李德,有这么回事吗?”
先时那汉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嗫嚅道:“回大人,有这回事。不过,我……我可没干那事儿的……”
“干就干了,这又有甚的?大家儿瞧瞧德叔那脸,都红得猴屁股般,还说没呢,大伙儿信吗?”
“不信!”众人仰脸笑着。
“德叔,就与大伙儿讲讲吧。”
“这……这是真的事儿。不过,是崔钰拉我与他望风的,那婆娘已有汉子了的。”李德说着长叹了口气,“一大家子人现在也不晓得怎样,咱又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哪有心思想这些秽事?”短短一句话,却无异于晴空一记炸雷,众人顿时都傻了眼。良晌,还是先时那年轻点的亲兵开了口:“大人,您说咱……咱还能回国吗?卑职家里可还有六旬老母等着我回去——”
“屁话!”袁世凯似乎沉思着什么,闻声怔了下道,“跟着大人我,你们还犯得哪门子愁?放心,这次平定了朝乱本官便与李制台去信,调咱们回国。到时保你们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是是,跟着大人您,卑职们哪能少了好处?只是这次——”李德犹豫了下,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卑职总觉着小日本这次似乎不大对劲,咱在这就这么点人手,可他们近来已调过来几千人马,这万一——咱可怎生应付?”
袁世凯眉头微皱了下,旋即笑道:“小日本不过胆小,怕朝鲜****会损害它的利益而已。你们想想,它敢轻举妄动吗?英法德俄诸强都恨不能独吞了咱大清,容得下它小日本分食?这些年它虽发展不错,可比起人家英法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说着,袁世凯翻身下马,俯身捡颗石子用力掷向大海,“再说,李制台不也派兵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