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崩溃的帝国2:励精图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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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卧薪尝胆(1)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短短几个时辰,天气又晴得一丝云也没有,点点星辰似乎并不遥远,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梁启超身穿浅色袍子,也没系带子,怔怔地仰望着。

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下来,一切都在月色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浸人心脾。然而,却洗涤不去他满腔的愤慨。他忘不了嘉义县举子罗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话语:“今者闻朝廷割弃台地以与倭人,数千百万生灵皆北向恸哭,闾巷妇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怀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给事中余晋珊那假惺惺的慰劝:“条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决定,否则战事不能中止,京师亦难保万全……”

“卓如。”

身后传来妻子蕙仙的声音。梁启超“嗯”了一声,半晌才转过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两弯俏眉向中间微微蹙起,掩饰不住心中浓浓的忧丝。梁启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她移时,方道:“孩子已经睡下了?”

“嗯。”李蕙仙点头轻应一声,轻轻偎了梁启超怀中,伸手轻抚着他清癯的面颊,道,“卓如,明儿咱……咱回家里住吧。”清亮的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梁启超仰脸望着,边伸手摩挲着她如云般的秀发,边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没……没什么。”李蕙仙闭目深吸了口气,脸上已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骗我。”梁启超扳着李蕙仙肩头,“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李蕙仙暗吁了口气移眼望着窗外。轻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卓如,咱们去外边走走,好吗?”梁启超凝眸望着李蕙仙,半晌方拥着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李蕙仙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书房前悠悠散着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启超,李蕙仙莞尔一笑,说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启超愣怔了下,上前拥着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怀胎,拖着个大肚子,方便吗?”

“这有甚不方便的?”梁启超兴奋得似乎要跳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只是听到院门处的脚步杂沓声终忍住了,说道,“明儿你便回府里去住。这一阵你太累了,以后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半晌望眼梁启超,开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样,嗯?”

“我想这个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么?!”梁启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长长透了口气,“你现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顾不得,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若再要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义重,若说愧疚,那也该卓如才是。”梁启超听她这般话语,心里一烘一热,唏嘘了一下,声音嘶哑着道,“蕙姐,以后再莫说这种话儿,好吗?”

李蕙仙轻轻点了点头,伸手轻抚着梁启超面颊:“卓如,咱们还年轻,你就应允我,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说甚卓如也不会应允的。”梁启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亲儿一般,可卓如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尽一二孝道,她就这么点心愿,要是——”“这还像个话儿,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随着话音,李端棻自月洞门外奔了过来。

二人转过身来,月光太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件浅色袍子,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梁启超紧赶几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见过苾园兄。苾园兄这光景过来,不知是——”“婶母想你们想得慌,这几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过来想要蕙仙回府住几日的。”李端棻阴郁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扫了眼蹲万福请安的李蕙仙,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一声?!”

“哥哥,这好端端的有甚事儿,你——”李蕙仙扫眼梁启超,丢眼色给李端棻说道。“还说没事儿?!”李端棻冷冷地哼了声,“若非钱成告诉我,真闹出个好歹,婶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园兄,究竟怎的回事儿?”梁启超自与李端棻相识,这还是头回见他与惠仙拉脸,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复凝视着李蕙仙,“蕙姐,你有什么事瞒着卓如?”“没什么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后晌外边回来时,路上……路上遇着几个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门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旧堵得难受,不待她话音落地,张口便道。

“蕙姐,这……这是真的……”

……

“苾园兄——”

“会馆外边那摆地摊的、测字的,以前有吗?”李端棻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些狗东西,简直就是畜生一般!”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透了口气,李端棻望着李蕙仙,尽量用平缓地语气说道,“你这便去收拾东西——”

“哥哥——”

“蕙姐,听苾园兄的话。”梁启超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李蕙仙,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你难道想要卓如愧疚终生吗?”李蕙仙满是企盼地望着李端棻:“哥哥,我以后会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卓如,你在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对了,南海先生呢?”

“老师业下正在金顶寺重新起草《上皇帝书》,这几日便过会馆来。”梁启超将手一让,在杌子上坐了,说道,“苾园兄好意卓如心领。只卓如此番来京,曾发誓若不能唤起人心,重振国威,当披发入山,再不轻谈国事。回府去住,一来与诸仁人志士接触不便,二则与苾园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来麻烦——”

“这说的什么话?你与南海先生乃维新旗帜,设若有个闪失,怎生得了?”

“苾园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说维新旗帜,自当老师莫属,小弟只配与他牵马坠镫、摇旗呐喊。”梁启超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园兄放心,虽则乌云重重,然此地众多举子云集,可谓民怨沸腾,借他们个胆他们敢吗?”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片刻,说道:“我本意将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过去的。你这般说,确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顿了下,望眼梁启超又道,“方才过来路上遇着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个会试房师李大人?”梁启超眼中亮光一闪,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贡士,只你却——”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两圈,望着梁启超说道,“我与他私交不错,承他相告,此番会试,朝廷坚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众房师,但广东卷中才气出众之卷必为南海先生所作,须当摒弃勿取。贤弟文笔优美,议论酣畅,只阴差阳错被当了先生卷子,故——”他叹了口气,“好在贤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日后定有发迹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启超愕然惆怅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师中第,便卓如落选,亦心甘情愿的。将来老师入了翰林,上书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脸凝视着天穹,“会试虽中,尚有殿试一关,听说还是徐桐把总儿,他会让南海先生如愿吗?”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好了,先不说这事了。现下老佛爷逼皇上签约甚紧,皇上虽则不肯应允,只怕到头来会顶不住的——”

“条约各款皆阻我自强之路,绝我规复之机,古今所未有,断不可应允的。”梁启超先时生起的些许阴郁荡然无存,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咬牙道。

“日约万分无理,神人共愤。其意在吞噬我华夏,绝非仅占数地而已。且日约各条款处处包藏祸心,而字句巧黠,意图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谁也不会应允此约的。”李端棻轻叹了口气,回眸凝视着梁启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爷鼻息,上折言事之人虽众,却都没有分量。”

“民怨沸腾,老佛爷她——”

“她会顾及的。但真威胁到她权势时,她是甚都不会顾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现谕旨李鸿章再与日夷磋商,结果是断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却给了我们些时间。前晌你们在都察院慷慨陈词,影响甚是不俗,听闻便各国使臣亦为之震动。唯今只有再联络众举子齐名高呼一途,或许能——”

“卓如亦是这个意思。”梁启超点头道,“回来后我已与台湾举子罗秀惠、福建举子林旭、湖南举子伍锡纯等人约定,彼此分头行动,联络十八省举子,待老师《上皇帝书》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请愿。”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紧,莫拖延太久才是。我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记着处处小心着些。”

“苾园兄放心,卓如理会得。”

送李端棻回转,已是戊正时分。先时说话间还不觉着怎样,这时静下来,梁启超直觉着心中起潮,万绪纷乱,躺在床上烫饼价翻来覆去,直到钟漏四更才蒙眬了过去。

于都察院递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举子闻风而起,短短几日光景,先是江西、贵州、福建,接着江苏、四川、湖北、陕西,最后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诸省举子,或数十人,或百余人,联名于都察院前呼吁抗议,请求代递折子。一时间,直将个平时门庭冷落的都察院搅得开锅稀粥价热闹。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过街老鼠价惶惶不安。胆小的官员躲家避祸,胆大的则边门进出,又从步兵衙门调了一哨兵丁严密警卫前后各门。

“大人,这日怎的这般冷清?”给事中余晋珊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不无惶恐地眨着,端了一盘鲜藕,递给徐甫一块,“您看——”徐甫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他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余晋珊言语,他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余晋珊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吗?”

“看大人说的,卑职何尝不想冷清呢?这种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呐。来来,大人您尝尝,这是我园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最是提神醒脑。”余晋珊说着自取了一块放嘴里嚼着,“大人,卑职只觉着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跷……”

徐甫轻咬了口藕片,缓缓站起身来踱着步,良久方开口说道:“你意思他们会有大的举动?”“是的。”余晋珊缓缓点了点头,“方才南通会馆外守望奴才过来说康有为、梁启超不知何时离去了——”

“离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动了下,“可查出去了何处?”

“松筠庵。”

松筠庵地处宣武门外炸子桥南,乃京师极是清静冷僻的一处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杨继盛的故园。庵中有座谏草亭,是当年杨继盛草拟弹劾奸相严嵩谏章的厅堂。康有为、梁启超恐众举子传观连署《上皇帝书》,声势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说不定会派兵滋扰,故将此正气凛然之处做了传观“上书”的会议场所。“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着,半苍眉毛已是紧皱成一团。“如此看来,他们必会有大的举动的了。”他沉吟着,忽地扯嗓子喊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炸子桥南松筠庵看看,若有异动,快马回报!”

“嗻!”

“回来!”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诉下边,多长着点心眼,谁误了事儿,我拿他全家治罪!还有,再派个人速去荣六爷那边,要他再派一哨——”他犹豫了下,“不,再派两哨兵丁过来!”

“嗻!”

饶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觉得烦躁难安。那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的场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价的声响,已将他先始那股子恼怒、愤恨化得点滴亦无了。他有的,只是越来越重的惶恐、不安。

“大人,这般下去也实在不是回事。”余晋珊脸颊蒙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色,“上边不知——”

“老佛爷急而不动,皇上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头紧锁着,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声音在静寂的骇人的周匝显得格外清晰,只却是愈来愈弱。余晋珊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犹豫着支支吾吾开了口:“大人,卑职有句话,您可千万莫放了心……心上……”

“甚话儿但说无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余晋珊干咳了两声,说道:“大人,现下您和卑职可说是恶名远播的了。这人的名、树的影,咱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儿女们想想,您说是吗?”徐甫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只却默不做声。“卑职意思——”余晋珊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现下举子们闹得这般欢腾,皇上不会不晓得的。咱似乎也不必这般硬顶着,索性答应了那些举子的要求,将折子给呈上去得了。”

“你不想要这个了,嗯?”徐甫凝视着余晋珊,抬手指了指头上顶戴花翎。

“这——那递折子告病,这样——”

“你就省点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两步,“既上了这条船,就甭想着能下去。好了,你在这盯着,我去宫里看看有甚动静。”“大人,您……您是揽总儿的。”余晋珊细白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这光景离开……要不……要不就由卑职走一趟吧?”

“怎的?心里又不踏实了?”徐甫嘴角挤出一丝笑色,伸手拍了拍余晋珊肩头,说道,“别那么紧张兮兮的,放松点,这哪儿就真会闹出事来?”

“这……这卑职越想越觉着……”

“咱俩现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跑不了,你也挣不脱。”徐甫说着吩咐下人备轿。整整袍服望眼余晋珊,又道,“留你在这,我这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细?放心,我去去立马便会回来的。”余晋珊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在徐甫身后跟着出了屋,轻轻“嗯”了声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微睨着湛蓝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语。正厅前栏杆上明黄镶边的宝蓝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着,时而被风吹起,懒洋洋地张下,更使得四下气氛平添了几分压抑。

徐甫见他久久出神,放缓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问:“哎,怎么了,想入定吗?”

“不不,卑职……卑职看天色的。”余晋珊这才回过神,咯咯干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职不是怕,实在是担心应不下这差事,误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门呵腰上轿,欲起轿时不放心地又掀起轿帘,“晋珊。”

“大人有何吩咐?”

“这——”徐甫犹豫了下,说道,“那些举子不来则已,设若他们来了,你先稳住他们,非到万不得已,切切不可动兵。”

“卑职明白。”

满腹惆怅地折转进去,在签押房拣看了一阵子待呈的折子,余晋珊怏怏地回到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枯燥的“沙沙”声响,越想越觉着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因叫差役泡了壶茶,在滴水檐下的竹椅上半躺着只是出神……

“大人……大人……”

一阵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沉沉睡去的余晋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来。见先时那打发去松筠庵探动静的差役满脸豆大汗珠扑扑地直往下淌,用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自己,余晋珊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却故作镇静,轻咳一声问道:“说吧,情形怎……怎样?”

“回大人话,小的奉命探讯儿,只方到前门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举子,他们正……正朝这边来呢。”那差役尽力平缓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声气中依旧带着重重的颤音,“大人,街衢上黑压压的万头攒动,看情形少说也有上千人——”

“多少?!”余晋珊身子一颤,腾地站起身子。

“一……一千多人……”

余晋珊直铁铸的人儿价怔在当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宁寂,只几只知了在梧桐树上不耐燥热价鸣着,给人一丝活气。

松筠庵举子连署,因为荣禄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挠破坏,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缩手缩脚,进行得不是很顺利,直到这日巳时方凑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声势了。当下以梁启超担任总提调,一幅“公车上书”白布横幅开路,浩浩荡荡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