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五更天起来,翁同龢在军机处交代了番,也没见驾,便回府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准备赴津。此次天津之行,事关重大,虽说翁同龢是极尽小心,然前来送行的人仍是一拨接着一拨。翁同龢知道是慈禧太后散布的消息,虽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蹿,只又无可奈何,遂强颜欢笑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老爷,张大人求见。”
“嗯?”翁同龢方打发了一拨人,寻思着还是早点出京的好,闻声回眸望眼,却见得意门生张謇披麻戴孝地进来,眉头皱了下,问道,“季直,你这——”
“门生张謇见过恩师。”张謇躬身请了安,神色凄然道,“季直老父病故,已与衙门告假回乡守孝,特来与老师辞行。”“听家人说你昨夜找我,却不想竟是——”翁同龢长叹口气,半晌开口道,“目下时局动荡,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想你却遭此变故,真——唉,你打算何时回乡?就今日吗?”
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点头道:“门生准备辞了恩师便离京的。”说着,他瞥了眼翁同龢,“恩师,门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
“门生早起闻得外边议论,恩师奉旨去天津求俄与日议和,不知这可是真的?”
翁同龢苦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一侧行李,说道:“真的,这不行李都备好了吗?”见张謇眉头紧锁翕动嘴唇欲言语,翁同龢轻轻抬了下手,“不要说,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外边可议论这是皇上的主意?”
“嗯。”
“俗话说最毒妇人心,真的一丝不假。”翁同龢起身背手踱了两步,冷冷一笑,说道,“这都是老佛爷的意思。她欲求和休战,又怕底下议论,故——”“恩师既知她心思,何以还要奉旨?”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翁同龢。“恩师难道不晓得如此会有什么后果?恩师去外边走走,那唾沫星儿足能淹死人呀!”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便是做官的难处。你初涉仕途,日后便体会得到,有许多事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我又何尝愿意,只不奉旨不行呐。”
“恩师——”
“老佛爷心思铁定了的。我不奉旨又能如何?”翁同龢仰望着晴得湛蓝的天空,道,“现下还不是明着与老佛爷作对的时候,稍有差池只怕后悔亦来不及了。”
“皇上降诏宣战,民情激越,莫不将皇上看做我朝希望之所在。如若这等流言蜚语传将开去,国人又何以看皇上?到时皇上失去民众支持,又何以能与老佛爷抗衡?何以实现我朝中兴大业?恩师!”张謇神情激动,脚步“橐橐”地来回踱着碎步。
“你说的我何尝没想过?”翁同龢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款款说道,“罢了,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你此番离京,却也甚好。沿途多与友人相会,将此间真相倒了出去。苍生虽学识有限,但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他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孰是孰非。”他顿了下,又道,“对了,听文廷式言语,江南一带维新志士甚是活跃,集会办报搞得有声有色,你要好生——”
“老爷,李相爷来了。”
正自说着,外边传来家人言语。翁同龢忙不迭大步迎了出去:“不知季云兄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要怪罪才是。”李鸿藻眼圈发黑,显然一夜不曾合眼,见翁同龢亲自迎上前,紧赶几步拱手淡淡笑道:“叔平兄这说哪儿的话了。”
“请!”翁同龢说着将手一让进了屋,欲吩咐下人上茶时,却被李鸿藻止住:“我这还急着回宫呢,就免了吧。叔平兄,皇上宣你即刻进宫见驾。”“我这就怕皇上晓得,到底还——”翁同龢苦笑着叹了口气,扫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巳时过了一刻光景。沉吟片刻,咬嘴唇道,“烦劳季云兄回禀皇上,便说叔平已然离京了。”
“叔平兄,你这——”李鸿藻怔怔道。
“老佛爷谕旨午时离京,此时进宫,恐来不及的。”翁同龢双眸怅然地望着窗外,像要穿透院墙一样,愀然道,“皇上可是龙颜大怒?”“这还用说吗?”李鸿藻轻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叔平兄,我意思你还是进宫一趟好些。这若是让皇上晓得,恐与你——”
翁同龢凄然一笑:“我这进去,老佛爷那边如何作答?他人许不晓得,你我难道还理会不清个中滋味?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的。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我知你心思缜密,想得远。只皇上那性子你也晓得,发作起来谁劝得动?”李鸿藻咽了一口唾沫,“听着那消息,皇上嚷着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翁同龢身子电击也似哆嗦了下,瞠目结舌道。
“嗯。”
“不行,这万万不行。”翁同龢来回踱着快步,“皇上离京,大小朝事谁来料理?老佛爷一旦借机揽权过去,想要她再松手,那万不可能的!”他顿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吁口气高声吩咐道,“来人!快快备马!”
在西华门翻身下骑,急匆匆递牌子进去,方进乾清门广场,远远便见隆宗门处寇连材满脸惶恐神色,望眼欲穿地瞅着这边。二人对视一眼,小跑着奔了过去:“皇上现下可——”
“万岁爷候不着二位相爷,已过老佛爷那边了。”寇连材急急间忘了行礼,张口便道,“二位相爷快点过去吧。”说罢,转身径自疾步前行。李鸿藻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翁同龢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至宫外,却见皇后静芬、珍妃并着几个妃嫔正从里边出来,忙和李鸿藻跪下请安:“奴才给娘娘——”
“二位相爷快进去。”静芬脸色煞白,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急道,“皇上安危就在二位相爷了,还望二位相爷多多费心才是。”
“娘娘放心,奴才敢不尽力。”
二人答应着起身急步进去,但见四下里太监、侍女个个屏息躬身,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于西厢房外侧耳静听,屋内鸦没鹊静,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二人对视一眼在亮窗边正欲看个究竟时,但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掼碎了,紧跟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声气传了出来:“照你这般说是我错了?!”
“儿臣不敢——”
“不敢?我这方回来你也不让安生下便气冲冲过来,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地百般挑剔,还说不敢?!只怕你就差不敢下旨将我这太后罢了!”
翁同龢暗暗吁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与李鸿藻一并朗声道:“奴才翁同龢(李鸿藻)给老佛爷、皇上请安!”
……
“奴才——”
“进来!”
二人答应一声进去,偷瞟眼周匝俯身跪地,叩响头正欲言语时,只听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喝道:“翁同龢,便你也想反了不成?!我昨儿怎生吩咐你的?!”“老佛爷吩咐,奴才不敢不遵。”翁同龢头贴在地上,道,“奴才业已打点好行李,只不知老佛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的,故进来与老佛爷——”“该说的我昨儿没说明白吗?!”慈禧太后披着头,仿佛市井中泼妇一般,“你呢,嗯?!”
“吉林将军长顺八百里加紧,奴才不敢耽搁,特来回与皇上。”李鸿藻紧张得手心里已然渗出汗来,声气中略带着一丝颤音道。“是吗?这么巧?”慈禧太后冷峻得结了冰般的老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些什么呢?嗯?!”李鸿藻脸色变得如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长顺八百里加紧,那可是他随口胡诌的!半晌不闻动静,一边翁同龢忙不迭开了口:“回老佛爷话,据长顺奏,日夷小股部队不时在鸭绿江边窥伺,似有涉江之心。”
“是吗?!”
“奴才进来匆忙,折子放养心殿了。老佛爷若是——奴才这就过去取来。”李鸿藻暗暗松了口气,偷眼慈禧太后,道。
“不必了!”慈禧太后绕光绪踱了两圈,阴森森狞笑道,“听到了吗?我的皇上!小日本到家门口了。你怎生应付,靠长顺那些人手吗?做梦!别说他能与你抵挡一阵,只怕这会儿他正收拾家当呢!我要李鸿章与俄谈谈,有什么不好?”她咽了口口水,“这好歹拖拖,与你些时日准备总没有错吧?”
光绪脸色铁青地伫立熏笼旁,黑眸深不见底地死死盯着地上慈禧太后的影子,似乎是冷的,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亲爸爸但为此,儿臣自不敢多言。只外间传闻亲爸爸欲要那李鸿章借俄与日议和,儿臣断不能依的。”“我便有这想法又怎样?错了吗?!你和人家打,靠什么?李鸿章的淮军最是能战,可结果呢?嗯?!”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现下收场还伤不着筋骨,真要让人家打到家里,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淮军受挫非兵不能战,而在李鸿章畏缩怯敌。亲爸爸这般说,也……也太小觑我朝了。”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黄海一战,‘致远’管带邓世昌、‘经远’管带林永升奋力杀敌——”
“结果呢?还不都战死了?!”
“他们是以身殉国了。然我将士如皆这般样子,又何惧区区日夷?!”光绪立刻顶了回去,“儿臣已严谕整饬军纪,悉心备战,日夷不犯我则罢,它若敢犯我——”
“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有把握还与英夷讨好?”慈禧太后说着突然猛地一击案,直惊得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方过去三十来年你便忘了,当年若不是那该死的英法二夷,咸丰爷又怎的会归了天?!你想怎样?想将它再招了来,送我一程吗?”
“英法犯我京师,毁我园林,逼得圣驾西移热河,儿臣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非此,便德俄美诸国犯我天朝之种种劣迹,儿臣又岂敢忘怀?此次与英交涉,非是为向日夷讨和,实闻得英夷兵船尽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欲与之并力御日而已。”光绪说着说着愈来愈激动,握成拳状的双手紧紧的,微微发抖。“我朝可支之银已然不多,儿臣此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但英夷别有他求,儿臣定当拒之。”
“既知库银所剩无几,却还要逞强争胜?!”
“事关大清声誉,儿臣不得不为之。”
“声誉?哈哈哈……”慈禧太后疯子价仰脸大笑着,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突地,她猛然收了笑脸,眼睛中放出铁青色的暗光,“国都要丧在你手上了,又何谈声誉?咸丰爷临去将这社稷托付与我,我绝不会让你使性子乱来的!莫忘了,你头上还有列祖列宗呢!”光绪似乎铁定了心思,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正因为儿臣头顶上有列祖列宗瞅着,方不敢稍有差池。亲爸爸,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违,此时议和,我大清才有亡国之险呐!”
“皇上切勿激动。”奕眼见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忍不住开口劝道,“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半刻便能——”兀自说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射了过来,奕犹豫着改了口,“皇上,老佛爷心思也……也是好的。民意不可违,只社稷更紧要。沙俄有心——”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朕与亲爸爸——”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是涨得通红。翁同龢、李鸿藻闻声有异,这方抬起头来:“皇上——”
“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诸夷尤甚。”光绪竭力定住心神,长长吁口气道,“这么多年它每于事急时出面充好人,可它从我大清得到了什么?是祖宗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利失钱损,这都是暂时的,都是可挽回的,可疆土一旦与了别人,那是再也要不回的!儿臣恳请亲爸爸三思!”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思了不止一日两日了!”慈禧太后冷笑着,盯着窗户阴狠地说道,“沙俄此次确是因日夷侵其利益,诚意与我大清交涉的,你再勿多言!”
“亲爸爸——”
“够了!就你那几道旨谕,你以为下边会真的上心?你便杀个成百上千,也无济于事的!”
“如此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不及光绪话音落地,翁同龢、李鸿藻异口同声开了口:“皇上,此万万不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慈禧太后迟疑着转过身,扫眼光绪,她眉棱骨抖了下便又转过了身,脸上满是奸笑地慢吞吞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击溃日夷,扬我大清国威,儿臣愿——”
“皇上——”
“翁同龢,这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奴才失礼,愿听老佛爷发落。”翁同龢“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只皇上万不可御驾亲征的。这每日大小国事不下百余件,更况目下正与日夷交战,折子更雪片般进来。皇上亲征,诸多事情何人料理?再者说——”“目下我军士气低落,军纪败坏,皇上御驾亲征,倒也不失为一良策,这说不准还真能振军心鼓士气,扬扬咱大清国威呢。想当年,圣祖爷屡次御驾亲征,不也每每得胜还朝吗?”慈禧太后冷冷插口道,“至于这国事,我如今是不便再管的。奕任事多年,里外都甚是稔熟,支持阵想来不会成问题的。奕,你说呢?”
“奴才年老体衰——”
“这大小事自有奴才去做,你只揽总儿拿个主意,再说不还有李鸿藻他们几个吗?又能累到哪儿去?”慈禧太后回首阴森森地睃了眼奕,轻咳两声道,“我看就这样定了,不然皇上心里又不定怎生怨我呢。你下去将京师各营——”
“老佛爷,恕奴才斗胆,此事——”
“是皇上说了算还是你翁同龢说了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东西?!要你去天津,你推三阻四,不肯奉旨,现下皇上要御驾亲征,你又百般阻挠,你安的什么心思,嗯?!”
“奴才此心唯天可表——”眼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一点点乍起,奕忙不迭插口打断了翁同龢,“叔平向来处事稳重老练,今日怎的这般浮躁?老佛爷宁肯外边嚼舌根,皇上甘愿御驾亲征,这都为的什么,还不都是为我大清着想吗?”他边说着边忙不迭丢眼色给翁同龢,也不管翁同龢有何反应,膝行上前两步叩头道,“老佛爷,奴才愚见,御驾亲征实万不得已方可行之策,目下情形远未——”
“你说什么?!”慈禧太后拂了拂散落颊前的乌发,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奕脸上冷冷道。她的目光那般咄咄逼人,以至于奕急急低下了头颅。然而,他却让她失望了:“回老佛爷话,依奴才愚见,此时御驾亲征不合时宜。其一,现下时事纷杂,大小事儿全仰皇上操持,奴才虽于事务稔熟,只主持全局,怕一日也支持不下来的;其二,日夷今据平壤,并未曾犯我疆土,皇上御驾亲征——”
慈禧太后抓住奕话中空隙,插口道:“日夷现下是不曾犯我疆土,可随后呢?它那就满足了吗?!长顺那折子说些什么你方才难不成没听清?!”她的声音又犀利又尖锐,便屋顶承尘亦似乎不安地翕动了下。“奴才听得真真切切。”奕头贴在地上,咽口唾沫咬牙道,“但真到那时候,皇上御驾亲征亦为时不晚。再者皇上身子骨虚弱,真要是这便出去,只怕会适得其反的。”
“你们都不要说了,朕……朕心意已定。”
他这一开口,三人直觉着心猛地往下落。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目光幽幽地闪着:“圣意已决,你们还要说吗?!”“老佛爷,皇上真的身子骨虚弱,不可御驾亲征的。”李鸿藻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已然悄悄前移,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拉光绪袍角扯了下,满是焦虑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光绪,说道,“奴才意思,还是等皇上身子骨硬朗些再议此事不迟。”
“皇上,你觉着不舒坦吗?”慈禧太后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
“儿臣很……很好。”
“我就说嘛,这一路上好端端的,怎的这方回来就会——”
“老佛爷,皇上确是受了风寒,身子骨虚弱的。”奕长长吁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便方才回来路上,皇上还吐血了的。恕奴才斗胆,皇上现下神情恍惚,便说些什么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恳请老佛爷——”
“你——”慈禧太后端着茶杯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铁青脸上青筋暴突,显然已是愤怒已极,“好你个奕,有你这般做奴才的吗?!皇上谈吐清晰,你却说他神情恍惚,皇上便没病怕也要被你咒出病来!莫忘了你当初那般下场,再敢胡言乱语——”
“老佛爷息怒,奴才断不敢胡言乱语的。老佛爷若以为奴才欺瞒主子,可唤了太医与皇上瞧瞧,倘奴才作假,愿凭老佛爷发落。”
话音落地,李鸿藻接茬儿急道:“对对,唤太医进来与皇上瞧瞧,不就清楚了吗?”说着也不顾慈禧太后反应,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