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用仪这方透门隙极目四望,但见得院内绣阁参差,文窗窈窕,不由得瞠目结舌。兀自发怔间,里边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徐相爷吗?稀客,真是稀客呀。”人未到声先至,徐用仪听着,几乎小跑着迎上前,拱手道:“这早晚了还来讨扰总管,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李莲英笑着打千儿回礼,说道,“只不知徐相爷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才是。”说话间将手一让径自进去。
彼此让着并肩进屋。一碗热酒下肚,徐用仪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身上寒气亦是一驱尽净,抬袖拭把脸,说道:“本官能有今日,全仗着总管鼎力进言。本当略备薄酒与总管致谢,只总管每日无时无刻不随着老佛爷,难得闲暇之时,今儿我便先与您道声谢,回头再略备薄礼以表谢意。”说着,徐用仪起身打个千儿。“相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大礼,咱家怎生受得起?”李莲英起身略弯下腰,笑道,“相爷荣补军机,全是老佛爷抬爱,咱家可不敢贪功。再说就咱家一个奴才,又能做什么?相爷要谢,还是谢老佛爷吧。对了,相爷可曾见着老佛爷?”
徐用仪寒暄几句,捋山羊胡道:“还没呢。本官打算明儿一早进园子谢恩的。”
“嗯。这俗话说得好,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乃做人之本分。”李莲英轻点了下头,干咳两声说道,“相爷可莫要忘了,你如今这等荣耀可全是老佛爷她老人家赐予的!”“那是那是。”徐用仪赔笑脸道,“这不老佛爷寿辰快到了,我也不晓得备些什么好,特地来总管处讨个话。”说着话,徐用仪从袖中掏出沓银票放了桌上。
李莲英黄板牙咬着下嘴唇,望眼徐用仪:“老佛爷那要甚没有?咱家怕这忙是帮不上相爷了。”
“哪里哪里。总管客气了。总管侍奉老佛爷这么多年,老佛爷欢喜甚,总管能不知道吗?好歹总管帮了本官这个忙,回头——”
“相爷如此说也太抬举咱家了。这样,咱家这帮你寻思着,你呢,也琢磨着些。可好?”
“成成,但有总管这话儿,本官这心也就放下了。”兀自说着,屋外“橐橐”脚步声起,移眸时二人已自进了屋。
“儿成武见过父亲。”
“仲华给总管请安了。”
眼瞅着二人有事,徐用仪客气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徐相这是——”见荣禄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李莲英虚抬了下手:“行了。事儿办得怎样了?”“回父亲,都办妥了。”李成武躬身道,“总共四个,按您的吩咐,两个年长的,两个年轻的,父亲可要唤来见见?”
李莲英三角眼凝视着窗外,犹豫了下:“我这还有事要回园子的,不用了。仲华,你看那几个奴才可靠不?”
“嗯?”荣禄似乎在寻思着什么,闻声移目时,见李成武右手四个指头向自己晃着,愣怔片刻忙不迭道,“那四个奴才,两个老的都是畅春园与老佛爷做多年差的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保定府新进的,一个是皇庄上做苦差的——”
“做苦差的?”李莲英眉棱骨抖落了下。
“原先在养心殿做杂役的,后来因着嚼舌根被发了皇庄上。”荣禄点了点头,“我寻思着他呢一来不怎么起眼,二来宫里情形也熟络些,做起事来——”“不行!这种事慢着点没关系,只一点闪失都不能出的。这万一有个差子,谁担得起?”李莲英摆手断然道,“另外那个也先查清底细了再说。至于那两个老的,可以拣空儿送进去。”
“哎。这两个送进去放什么地方?”
“这——”李莲英顿了下,接着道,“都放了御膳房吧。要他们先都安分着些,能探得讯儿最好,探不到也没关系,只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出来。要露了马脚,咱家——”
“父亲!父亲!不……不好了……”这光景,三子李福康大声喊着泼风价奔了进来。
“混账东西,还有没有规矩,嗯?!”
“父亲,儿——”李福康乃李莲英大哥李国泰之子,字路声,四兄弟中数他最不得志,平日里拈花惹草、吃喝嫖赌不说,却还时不时与李莲英惹麻烦上身,故而李莲英对他很少有好脸色,而他呢,遇着李莲英也老鼠见了猫一般。见李莲英脸上挂层霜价冷,李福康两脚不由打起颤来,哆嗦着嘴唇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是不是又在外边惹祸了?!”
“不……不是,是……是姑姑她……她悬梁自尽……”
“你……你说什么?”李莲英握着茶杯的手抽筋价颤抖着,茶水溅了手上火辣辣疼亦似浑然不觉,怔怔地望着李福康喃喃道。
“这……这不关我事的。”李福康声音不由得又颤抖起来,“是姑姑她自己——”见李莲英额头皱纹折起老高,直欲破皮而出,李福康忙又道,“亏得丫头们发现早,姑姑还……还有得救的。”“废物!一群废物!”李莲英疯子价怒吼一声,脚步“橐橐”夺门而出。
李莲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瀑布般泻在绣花枕上,夜风透过门窗隙处吹进来,吹得石青褶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俏丽优美的线条,一切依旧是那么地诱人,只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上一双弯月眉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她心中的怨与恨。看着她雪白脖颈上那道刺眼的勒痕,李莲英发狂地狮子价吼道:“没用的东西,服侍人也不会吗?嗯?!”
“老爷,奴婢——”
“滚!都给咱家滚!”李莲英怒骂一句,扫眼李成武,“成武!”
“儿在。父亲,您——”
“告诉底下奴才们,谁若敢乱嚼舌根走漏了风声,我灭他全家!”李莲英腮边肌肉抽搐着,恶狠狠道。
“嗻!”
“嗯——”许是李莲英炸雷价吼声起了效用,李莲芜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眸,迟疑着环视周匝,喃喃开了口,“你们……我……我这是……”“你还没死呢!”李莲英长吁了口气,只额头皱纹依旧折得老高。“想死,是吗?你死了老佛爷那边怎生交代?嗯?!”
“我……我不愿嫁与那厮。”李莲芜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半晌忽然张口喊道,“都是你,要不我又怎会落得今日这局面?!”
“混账东西,这等话儿你也说得出口?!”李莲英按捺不住胸口怒火,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你……你打我……你……”
李莲英似乎亦为自己的举动惊住,两眼木然地望着右手,只转瞬间便回过神来,冷冷道:“打你?便你这般样子,打你还是轻的呢!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的意思,由不得你!”
“这——”李莲芜两手抚着火辣辣生疼的面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茫然地望着李莲英。
“这是怎的了?”随着话音,李老夫人被两个丫环搀着进了屋,“莲芜,你——”
“娘——”李莲芜长呼一声,泪水顺面颊走线儿般扑扑淌了下来。“好莲芜,不哭了。都怨娘,是娘不该带你进这北京城的。”李老夫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李莲芜如云的秀发,眼中的泪水亦夺眶而出,“明儿娘便带你回乡下——”
“娘——”
“闭嘴!她还不够苦吗?!你要看着她死了,心里才高兴、才痛快,是吗?!”李老夫人怒声喝止李莲英,“要她死,容易。你便将我这老婆子也一并打发了!”“娘,儿怎敢有这等心思,儿——”李莲英说着俯身欲搀母亲,只却被母亲抬手拂开。“滚开!我没你这个儿子!”许是气的,李老夫人说着连咳了两声,“小红小翠,你们去收拾行李,明儿一早咱还回乡下去。”
两个丫环怔怔地望着李老夫人,旋即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李莲英。“娘,”李莲英斟杯茶双手奉上,“儿错了,是儿惹您老人家不快,儿该死!您就莫要回乡下了,好吗?”
“莲芜呢?”
“莲芜是我妹子,我能不疼她吗?”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或是造作,李莲英眼眶淌出了两滴泪水,“只这婚事是老佛爷亲点的,莲芜就再怎般不愿意,儿这也没有法子呀。”
“你会没法子?!”
“儿真的没法子的。您老人家想想,但惹恼了老佛爷——”李莲英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你……这……”李老夫人怔住了。她心疼李莲芜,但要她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受牵连,她更不忍!沉吟良晌,李老夫人移目望眼李莲英,吩咐道,“你下去吧。”
“娘——”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说着,李老夫人移眸望着李莲芜,抬手轻轻拭下她颊上泪花,说道,“莲芜,心里想开着些,你做那傻事儿,娘这心里好受吗?”
李莲芜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哽咽着道了句:“娘,儿实在是……实在是不愿嫁与那厮……”便一头又扎在了李老夫人怀中。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体会到人间那最最宝贵的真情。然而,这种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好了,不要再哭了。你这一哭,娘心里也刀割价难受。”李老夫人喉头抽动了下,“你也莫怨你哥,他这也是为着这个家的。”
“他心中压根便没我这个妹妹,他——”
“瞎说。谁家哥哥能狠心舍了妹妹?”李老夫人淡淡一笑,“娘知道你心里闷,想带你回乡下,只方才你哥那般说起——”
“娘,我——”
“甚都不要说了,要怨就怨娘吧,是娘不该带你来这是非之地的。只娘不能看着这一大家子人——你能体谅娘的难处吗?”
“娘,您——”李莲芜黑黝黝的瞳仁深不可测,仿佛要穿透厚厚夜色价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天穹。“我知道了。”她的语气很淡,似一泓淡淡的秋水,让人无法揣摩是真是假。李老夫人凝目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良晌,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能说这话儿,娘心里甚是欢喜。其实,你过去也不会受委屈的。那厮虽说野着些,只有老佛爷照应,料他——”
“娘,你不要说了,儿甚都知道的。”
“这便好,这便好。时辰不早了,娘该去礼佛为你哥祈祷了,你也早点歇着,娘明儿再来看你。”李老夫人说着站起了身,复望眼李莲芜方在丫环侍奉下出了屋。
凝视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无影无踪,李莲芜慢慢踟蹰着,徘徊着,亮纱窗上时不时掠过她倩丽的身影。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窗缝里袭进一股阴森森的凉风,李莲芜不禁浑身一颤。徐徐踱步窗前,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李莲芜脸上浮出一丝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着那如云的秀发,良晌,只见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桌前,缓缓却又不容置疑地抓起明光闪亮的剪刀,随着几声单调的“咔嚓”声响,满头亮丽的乌发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根,两根……千丝万丝,数也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