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谦答应一声,起身蹙额沉吟道:“兄弟此次奉令护送陆营兄弟,早已料到日舰会有所动作,故一路上谨遵提督大人训令,严加防范——”似乎有些不耐烦,林永升冷哼一声道:“方大人还是说说交战情形吧。”
“是是,此次与日舰激战发生在返航途中,历时一个多时辰。”方伯谦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较先时流畅了许多,“将近辰正之时,兄弟舰上旗兵忽报发现诡秘船只,兄弟心里便寻思可能是日舰闻讯赶来,登舰桥观望,果不其然。兄弟按大人指示,忙令以最快航速寻求摆脱日舰追击。无奈日舰航速优我,在距我舰两千公尺左右时,日舰‘吉野’首先向我开炮。兄弟当即一边令僚舰速速驶离,一边发炮还击——”
“方大人怎的令僚舰撤离?如此岂不更是势单力薄?”牛昶炳插口道。
“兄弟‘济远’较之日舰尚差一截,更况我僚舰皆木质战舰?让其迎敌岂不是自寻死路?”方伯谦说着叹了口气,“只日舰航速太快,我僚舰驶不多远,便被其逼近,兄弟虽拼死抵御,无奈心有余而力难足,日舰以‘吉野’、‘秋津洲’夹击我‘济远’,以‘浪速’猛攻我僚舰。正此紧要关头,不想‘高升’号又驶了过来,日舰遂又以‘秋津洲’号直扑我‘高升’号。兄弟知‘高升’号是商船,压根便谈不上什么火力,且船上那么多陆营兄弟皆不识水性,心里直恨不能飞了过去助‘高升’号脱离战圈,只——”方伯谦说着长叹了口气,眼眶竟有些潮湿!
“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方大人就别难过了。”吴敬荣两眼转着,叹口气道,“还是说说怎的重创‘吉野’吧。”“眼瞅着日舰猖狂,耳听着陆营兄弟的求救声,兄弟心里直刀割般难受。”方伯谦咬牙道,“当即命我舰全速迎着日舰‘吉野’直扑过去——”
“直扑过去?”牛昶炳蝌蚪眼睁得牛铃一般,喃喃道。
“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方伯谦淡淡一笑,道,“‘吉野’万没料到我舰会有此举动,顿时慌了手脚,便炮亦忘了放。兄弟见状直奔炮台,亲自装弹指挥炮手王国成发射。”说着,方伯谦扫眼众人,“王国成,还记得不?就是上次阅兵一炮击中靶舰,丁大人还亲自接见了的——”
“知道知道,快说!快说!”
“由于风浪太大,舰只颠得厉害,前三发炮弹都落了水里。看王国成心里紧张,兄弟一边下令装弹一边告诉他放开手脚,不想他还真不负我望,第四发便击中‘吉野’前炮台——”
“四发?只用了四发便击中日舰?”
“四发还少?若海浪小些,那厮一准一发炮弹便击中它!”方伯谦似乎有些忘形,望着众人满是钦佩的目光,不屑道,“‘吉野’中弹当即浓烟四起,也不招呼‘浪速’二舰转头便逃,兄弟本欲乘胜追击,只恐中了日舰埋伏,遂便遵着大人指示,撤离了战场。”
刘步蟾眉头微皱,问道:“那‘浪速’与‘秋津洲’呢,此二舰难道不曾追击?”
“不曾,兄弟这心里也纳闷来着呢。不知是他们胆怯还是怎的。”
“精彩!简直太精彩了!”随着话音,邓世昌跨步进来,拱手与丁汝昌请了安,深邃双眸直视方伯谦,冷笑道,“方大人若是改行说书,一准会红透这威海卫的。”这话大出众人预料,连方伯谦也不禁愕然,顿时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不——哦,邓兄可是心有不平?”方伯谦心里一个寒战,打哈哈掩饰道,“这种事嘛放谁身上都一样的,无奈何提督大人委了小弟,实在是屈了邓兄。不过邓兄不必这般,兄弟虽才不及邓兄,却也有自知之明,甚封赏小弟绝不敢受的,但上边——”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功名利禄于我眼中无异粪土!方大人若真奋勇御敌重创日舰,便上边不声不响,我邓世昌亦会为大人请功的。只方大人可曾扪心自问,今日这庆功宴,你当不当得起?!”
“邓世昌,你莫要欺人太甚!他人惧你,我方伯谦可不怕你!你若再敢这般冷嘲热讽,我——”
“怎样?说呀!”
方伯谦心知非邓世昌对手,环视周匝,但见众人无数道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无可奈何,咬咬牙向着丁汝昌躬身道:“大人,他邓世昌也欺人太甚,请恕卑职失礼。”说着,抬手于胯间拔了佩剑出来,“邓世昌,是好汉便拔剑一决高下,我方伯谦若——”“收起来!”丁汝昌扫眼邓世昌,望着方伯谦道,“未临敌便自相搏杀,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是我水师难得之将才,不是街上那些地痞,知道吗?!”
“大人,他——”
“他不对,我自会责他的。世昌,先一边坐着,有甚话错过今日再说。今日是制台下令与伯谦庆功的!”似乎怕邓世昌听不真切,丁汝昌将“制台”二字咬得特别重,只邓世昌却充耳不闻价躬身道:“卑职耳闻之海战情形与方伯谦所言相差甚远,若错过今日岂不没了意义?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他,恳请大人恩准。”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似乎隐隐觉察到些异样,沉吟了下欲喝止,只方一抬脸却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脸上狐疑神色不言而明,犹豫了下开口说道:“好吧,有甚话你拣紧要的问。不过,说话要有分寸,不能……不能再如此这般了。”
“卑职明白。”邓世昌答应一声转身望着方伯谦,“我这有点东西,方大人记性若好,想必该知道这是谁的吧。”说罢,邓世昌探手从怀中掏出两块银锭,递到方伯谦面前,“好好看看,别花了眼。”方伯谦直蛇噬了口价身子哆嗦了下,一颗心顿时冷到了极点,口中喃喃道:“这个……我……”邓世昌额头青筋跳了下,一字一字从齿缝中蹦道:“眼熟,对不对?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眼生的——”
“不,我不识得。”方伯谦咽了口唾沫,下死眼盯着这个无端搅局的刺儿头,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直往上蹿,“邓大人有甚话要问尽管问,如此哑谜恕本官不奉陪!”邓世昌似笑非笑地踱了两步:“急甚?酒菜这不刚上来吗?不瞒方大人,这银子是有人交与在下的。不管方大人嘴上如何说话,只心里想必已有底了吧。”邓世昌说着从怀中取块白布单近前一步,两道目光阴森森利箭价直射方伯谦,“敢问方大人,这个你可识得?”
“这——不识得。”方伯谦额头上隐隐渗出细汗。
“不识得?你畏敌如虎,遭遇日舰,却躲进管带室。”邓世昌机关炮价侃侃道,“眼见日舰猖狂,你唯恐丢了性命,严令众人停止射击,不顾我僚舰及‘高升’号安危,全速溃逃,并亲自升起这块白布单向日夷乞降,你敢说不识得?!”
一语落地,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几十个官员面面相觑,又都把目光盯向了方伯谦,便丁汝昌亦惊得站起身来,愣怔了下望眼邓世昌:“这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邓世昌说着将手上银锭放在了丁汝昌面前案上,“这四十两银子,便是方伯谦怕舰上兄弟泄露风声,与他们堵嘴的。”丁汝昌不禁勃然变色,手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方伯谦,你有何话说?!”
“大人,卑职怎敢做这等卖国之事?卑职便有活命的心思,也没那个胆呀。”方伯谦额头上蓦地遍布细汗,心头突突乱跳,半晌方回过神来,咬牙扫眼邓世昌,单膝跪地道,“邓世昌与卑职素有不合,此次卑职有幸退敌返回,他定是欲借机生事整治卑职的。大人,请您为卑职做主,卑职绝没有做那等事的。”丁汝昌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止步望着邓世昌:“世昌,此事关系匪浅,若没有十足证据,不可乱语的。”
邓世昌点了点头,轻哼一声道:“借机整治你?我还怕污了我这张嘴呢!姓方的,美梦易醒,黄粱难熟!不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我邓世昌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说着,邓世昌仰脸喊道,“王国成,你进来!”
“‘济远’舰炮手王国成给提督大人请安!”王国成睃眼方伯谦,朗声叩安。
“王国成,你且将此次海战情形一五一十道来。”丁汝昌轻抬了下手,说道,“不得有丝毫作假之处,若是——本官定斩不赦!”“标下明白。”王国成答应一声起身,望眼四下,心头不由一阵紧张,深吸口气略略镇静下来,轻咳两声道,“回大人话,此次与日舰交战发生在将近辰正时,时舰桥上兄弟发现日舰后,传令兵便忙不迭奔管带室禀告方大人——”
“王国成,你休得胡言乱语!”方伯谦脸色窗户纸般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道。
“闭嘴!本官未问你话,休得开口!”丁汝昌喝止方伯谦,端杯微呷口咽下,道,“王国成,你只实话说,一切自有本官为你做主。”
“嗻!”王国成望眼邓世昌,却见他神情坚毅,满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胆气顿时壮了许多,朗声道,“方大人闻讯上得舰桥,眼见日舰来势凶猛,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下令全速前进摆脱日舰。恰此时‘高升’号由牙山驶至,标下等恳请方大人下令开炮牵制日舰以掩护‘高升’号脱离战圈,方大人担心挑起战事后果难担,只传令‘高升’号速速转舵回返——”
“以‘高升’号之航速岂能摆脱日舰?”丁汝昌眉头紧锁,插口道,“此时你们‘济远’呢?”
“全速溃逃!”
“大人,卑职这……这都是全照您的吩咐做的呀。”方伯谦声音如秋风中的落叶价瑟瑟发抖。
“我的吩咐?我让你不顾‘高升’号安危独自溃逃吗?!你此番使命是甚?嗯?!”丁汝昌脸色阴郁得让人不敢直视,声音又犀利又尖锐。
“我——”
“你好大的胆子!王国成,那后来又如何开炮的呢?”
“迫于日舰逐渐逼近我舰,方大人无奈之际方答应标下等的请求。”王国成说着睃眼方伯谦,“不想战事正酣时,方大人忽从管带室拎了条白布单出来,严令标下等停止射击,并要标下将那白布单升起向日夷乞降。标下等拒不升挂,方大人便径自上舰桥升起,随后便惶惶如过街老鼠价躲进了管带室。”他说着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眼见‘高升’号遭日舰炮击,标下忍无可忍,于是抗令发炮还击,重创日舰‘吉野’——”
“是你自做主张发的炮?”
“标下违抗军令,擅自开炮,还请大人责罚。”王国成额上青筋跳动了下,道。
“此且不说。”丁汝昌说着用嘴努努案上银锭,“那这银子呢。可是方大人与你等的?”王国成点点头道:“日舰遭我重创,仓皇逃遁,标下等欲追上去击沉之,无奈方大人不允,说是怕中了日舰诱敌之计,并将这银子与标下等,以堵口舌,便方才方大人还欲拉拢标下——”“不用说了,你先下去吧。”丁汝昌轻轻摆摆手,抬脚于杌子上复坐了,两眼阴森森地闪着寒光直视方伯谦,咬牙道,“方伯谦,你可还有何话说来?”
“大人,我……我……”方伯谦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大人明察,卑职冤枉……卑职冤枉,这都是邓世昌记恨卑职,串通好了王国成来编排卑职的。大人您还不晓得吧,王国成早就死心塌地投了邓世昌,他那相好的便是邓世昌前次回国搭救回来的。”“此事我已知晓。”丁汝昌目光在灯下灼灼生光,紧紧咬着牙道,“世昌为人耿直,说他如此陷害于你,莫说本官不相信,便在座诸位只怕大半亦不会相信的——”
“不,是他诬陷卑职!是他诬陷卑职!”方伯谦突然失态地大吼一声,“大人不能偏听他片面之词,便将如此罪责扣在卑职头上。”
丁汝昌冷笑一声,轻蔑地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道:“本官为官这么多年,自信这双眼睛还从未看错过人。不过,你大可放心,本官绝不会这般草率行事的。”说着,丁汝昌从怀中取出水烟壶,就烛光点了烟,喷云吐雾道,“世昌说你临阵畏敌,一有物证二有人证;你说世昌诬陷于你,可有何凭证?拿来本官瞧瞧,若真如你所云,本官一定不会姑息他,定为你出出这口恶气,怎样?”
“这……这只邓世昌心里清楚,卑职……卑职……”方伯谦支吾着,突然眼睛一亮,道,“王国成!大人,卑职恳请重惩王国成,相信他一定会供出真相的。”丁汝昌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若真如王国成所言,岂不屈了好人?你——”
“大人信得过一个无名小辈,却信不过我方伯谦?”方伯谦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我方伯谦跟随制台、大人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敢说有甚功劳,苦劳总该有的吧?大人这般作为岂不让卑职等寒心?!”
“这非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丁汝昌环视周匝,“我北洋水师头一遭出海遇敌,便发生此等事出来,不能不慎之又慎的。”说罢,丁汝昌将目光聚在了方伯谦身上,“邓世昌与你方伯谦有怨隙,收买王国成构陷你不无可能,只他不可能将你‘济远’舰上兵士都收买了去吧。究竟谁是谁非,我想便你舰上再唤几个兵士过来一问,自会水落石出的。你说呢?”
“卑职……卑职……”
“你怎样?嗯?!”
“卑职——”方伯谦此时七魂已去其六,浑身木头似的不知疼痒,哪里回得出话?此刻屋内众人无论坐着的站着的,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方伯谦,不必再问,他们心中已是月光下的窗户纸般雪亮。一阵海风吹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瑟瑟作响。丁汝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方伯谦,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冷道:“没话说了,是不?!”说着,他勃然变色,一按桌子站起身,喝道,“按照我北洋水师章程,临阵怯敌该当何罪?!”
……
“步蟾,告与他!”
“临阵怯敌,该当死罪。”
“不不,大人,卑职……”方伯谦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连连叩头道,“卑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您就念在卑职这么多年随您鞍前马后、往来奔波——”“闭嘴!我北洋水师颜面都让你丢尽了!”丁汝昌怒吼道,“如此你是认了?!”
……
“说!”
方伯谦无力地点了点头,丁汝昌额上青筋乍起老高,目光灼灼,直欲噬了方伯谦般断喝一声:“来呀!摘掉方伯谦顶戴!”
“嗻!”
两个亲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拧下方伯谦头上涅玻璃顶子上的旋钮,双手递了上去。丁汝昌用嘴努努方伯谦,挥挥手没再言语,偌大的屋内霎时间死一般沉寂,便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外铁马不甘寂寞价响个不停。众人面面相觑,正没做理会时,却见丁汝昌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吁了口气,开口说道:“你们都先下去,此事待我禀与制台后再做处置。”
“嗻。卑职告退。”
邓世昌犹豫着欲开口,只林永升丢眼色过来,遂收了口,待众人躬身退出,方打千儿道:“大人,似方伯谦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以泄愤,为何还容他苟活?卑职请大人下令,即刻斩杀方伯谦以振军心、平民愤。”
“正卿,方伯谦是上边亲自委任的,不禀告制台便杀了,不大妥当的。”刘步蟾沉吟着小心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前次安德海是何等样人,不也头颅留在了山东?更何况他方伯谦?!”
“世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只这事还……还是稳妥些好。”丁汝昌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说道,“步蟾,你这便与制台去电,问问怎生处置这厮。”
“嗻。”
盏茶工夫,只在邓世昌却无异于一年半载。他侧耳聆听着,屋外脚步声响依稀传来,便忙不迭迎了过去,急急问道:“制台怎生言语?”刘步蟾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上前躬身道:“大人,制台意思,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出去。”
“什么?”邓世昌冷哼一声,愤愤道,“制台他心里究竟怎生想的?!似方伯谦此等卖国行径不予重处,他人日后都这般样子怎生得了?!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丁汝昌摆了下手,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皱着,吩咐道,“你再与制台去电,方伯谦不顾近千陆营兄弟安危,临阵怯敌,更挂白旗向日人乞降,民怨军愤甚大,我意斩首示众。”
邓世昌脚步挪动了下,似乎想随着刘步蟾出去,只方自抬脚却又止住,脚步“橐橐”、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丁汝昌啜了一口茶望着邓世昌,咬嘴唇说道:“世昌,坐着。”
“不,卑职坐……坐不住。”
“你——”丁汝昌犹豫了下起身踱步道,“王国成此次擅自开炮,虽有违我水师章程,然战事紧迫,便不予追究了。回头让库里送二百两银子,犒赏‘济远’全舰将士。”他顿了下,接着道,“王国成嘛,这四十两银子便赏与他。另外,我寻思他不必再回‘济远’了,就留你舰上当差吧。”
“恕卑职愚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邓世昌剑眉挑了下,似懂又非懂地凝视着丁汝昌,问道。